一大一小,王忠嗣讓他所鎮守的邊防力量越來越強。
天寶五載,王忠嗣達到了人生最高峰,這一年他同時擔任了四鎮節度使。
由於皇甫惟明被李林甫拉下馬,河西、隴右節度使的位置便空了出來,李隆基索性讓王忠嗣接過了這兩個崗位。
此時的王忠嗣,身配四個戰區將印,控製的邊境線達到萬裏,天下的精兵重鎮皆在他的手中,有唐以來,從所未有。
風必摧之在王忠嗣達到人生巔峰的同時,他引起了兩個人的注意:一個是宰相李林甫,一個是平盧、範陽節度使安祿山。
李林甫是猜忌,他擔心王忠嗣水漲船高出任宰相。
安祿山是垂涎,因為王忠嗣手中的精兵重鎮都比他多。
兩個人都開始想起了歪主意。
中國有句古話: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不久,安祿山率先出招。
他上疏李隆基說:為了防範蠻夷南侵,準備修建雄武城(河北興隆縣)用於儲存大量兵器,因為工程量大,懇請王忠嗣派兵支援。
這是要幹啥呀?他想以築城為由,吞並王忠嗣的士兵。
王忠嗣一眼便看穿了安祿山的意圖,索性來了一個將計就計。
他不跟安祿山打招呼,提前到達了指定地點,一看根本沒有要築城的跡象,他更加堅信這是安祿山在空手套白狼。
王忠嗣也不含糊,不等安祿山來會麵,帶領部隊轉身就走,回來就給李隆基上了一道奏疏:安祿山居心不良,日後必反!如果從張九齡開始算,這已經是第二個人說安祿山日後必反了,可惜李隆基的耳朵選擇性失聰,愣是沒有聽進去。
上完奏疏,王忠嗣開始反思自己:為什麼安祿山要處心積慮吞並自己的士兵呢?還是因為自己勢頭太盛,一不小心成了眾矢之的。
不行,不能再當四鎮節度使了,鋒芒太盛。
王忠嗣給李隆基上了一道奏疏:懇請辭去河東、朔方節度使。
為什麼辭去這兩鎮?這裏麵有玄機。
玄機一,河西、隴右是兩個大鎮,河西兵力七萬三千人,隴右兵力七萬五千人,而朔方和河東呢?朔方兵力劉萬四千七百人,河東兵力五萬五千人。
兩相對比,自然選河西和隴右。
玄機二,河東節度使總部設在太原府,轄區範圍與範陽交界,而王忠嗣不想與安祿山有瓜葛,索性躲得遠遠的。
李隆基最終批準了王忠嗣的辭呈。
辭去兩個節度使後,王忠嗣安心做自己的河西、隴右節度使,這時他一身輕鬆,一是因為他早就駕輕就熟,二是因為他的手下已經有兩名將領走向成熟。
這兩名將領在後來都成為名將,一個叫哥舒翰,一個叫李光弼,兩人都不是漢人。
哥舒翰的祖上世代擔任突騎施部落的分支酋長,是突厥人;李光弼則是契丹酋長李楷洛的兒子,家族世代都是契丹人,李姓是唐朝皇帝賜的。
這兩個非漢族將領,深得王忠嗣信任。
相比而言,風頭更盛的是哥舒翰。
之所以聲名鵲起,主要是他敢殺。
有一次,王忠嗣命令哥舒翰出擊吐蕃,拜他為主將,另外一位與他同等級別的將領擔任副將。
哥舒翰很快找到了主將的感覺,而擔任副將的將領卻遲遲找不到副將的感覺,不僅如此,他還擺起了譜。
誰不知道誰啊,大家都一個級別,憑啥就聽你的?遺憾的是,此人擺譜擺錯了時機,如果平時擺譜還有救,戰時跟主將擺譜,那就是不想活了。
主將哥舒翰不跟他廢話,抬手就把他撾殺了。
撾殺,不同於一般的用刀殺,而是用鐵器重物生砸,比斬首的威懾力更大。
殺完副將,所有官兵都心驚膽寒,從此在軍中哥舒翰說一不二,再也沒有人敢挑戰他的權威。
有說一不二的權威打底,哥舒翰令旗一揮,眾將用命,很快就憑借戰功升任隴右節度副使。
在隴右節度副使任上,哥舒翰又幹了一件讓吐蕃人心驚膽寒的事情。
以往秋天小麥成熟時,積石軍(青海貴德縣)的百姓都會做一場噩夢:吐蕃人入侵,武裝收割小麥。
積石軍的百姓苦不堪言,勸又勸不走,打又打不過,於是隻能自嘲,積石軍是吐蕃人的麥莊。
百姓的自嘲傳到了哥舒翰的耳朵裏,他決定讓吐蕃人做一場噩夢。
又到了小麥成熟的季節,哥舒翰將士兵埋伏在麥田兩側,隻等吐蕃人上門。
吐蕃人如約而至,大搖大擺地進了麥田,像往年一樣開始收割小麥。
突然伏兵四起,哥舒翰的士兵拿著刀向吐蕃人衝了過去。
不一會兒的功夫,吐蕃人全倒下了,再也不能起來收割麥子了。
這就是哥舒翰發出的宣言:誰割我們的麥子,我割誰的人頭。
自此以後,積石軍不再是吐蕃人的麥莊,哥舒翰的聲名不脛而走。
時間走到天寶六載,王忠嗣所在的河西、隴右戰區遇到了一個難題:李隆基下令要求奪回石堡城。
原本信安王李禕率軍奪下了石堡城,後來吐蕃與唐關係惡化,又在開元二十九年重新將其占領,這一占就是六年。
王忠嗣不是不想奪回石堡城,但他知道那裏易守難攻,三麵無路,隻留一麵,強行攻打,必定代價慘重。
而且此時不同於李禕那次,那次吐蕃人沒有防備,這次則是防備森嚴。
王忠嗣回複李隆基說:石堡城險固,吐蕃傾舉國之兵鎮守。
現在我們如果想攻取,不付出數萬人的代價恐怕很難攻克。
臣擔心得不償失,不如暫且厲兵秣馬,伺機而動。
這一次王忠嗣的話不對上麵的胃口,李隆基十分不快。
王忠嗣滿心以為石堡城一戰就這麼按下了,沒想到居然有人自告奮勇地接過了這塊燙手山芋。
不怕燙手的人叫董延光,他主動向李隆基請命,願意帶兵拿下石堡城。
李隆基頓時大喜,任命董延光為主將,同時命令王忠嗣分出一部分兵馬配合進攻,爭取早日拿下石堡城。
王忠嗣心中苦笑,真有不要命的啊。
從內心講,王忠嗣不希望此時攻打石堡城,因為那樣必定代價慘重。
久在邊塞,他已經與邊塞的士兵融為了一體,他不怕打仗犧牲,但是他不願意士兵去做無謂的犧牲。
表麵看起來,戰後統計的陣亡人數隻是一個個數字,但在那些數字的背後,卻是一個個曾經活蹦亂跳、有血有肉的人啊!王忠嗣不僅僅把士兵看成兵,更把他們看成人。
他在心中暗下決心,決不讓士兵做無謂犧牲。
王忠嗣下令,對董延光虛與委蛇,能不配合就不配合。
誇下海口的董延光不可避免地對王忠嗣產生了怨恨,這也為王忠嗣後來的命運埋下了伏筆。
王忠嗣的消極被董延光看在眼裏,同時也被部將李光弼看在了眼裏。
李光弼對王忠嗣說:大人因為愛護士卒的緣故,不想讓董延光成功,雖然您迫於壓力接受詔命,但還是虛以應付。
如今數萬士兵即將出征,您卻不設立重賞,那麼士兵怎麼可能盡心盡力?然而這次是天子的意思,一旦董延光無法成功,他一定會把責任推到大人身上。
如今我們倉庫充裕,大人不妨拿出幾萬匹綢緞做為懸賞,這樣也能堵住別人對大人的指責。
王忠嗣回應說:如今用數萬士兵去爭一個石堡城,即便占領也不足以製敵,不占領也對國家沒有多大損害,因此我不想去打這個石堡城。
就算日後我受天子責備,大不了去當一個金吾衛將軍或者羽林將軍,最次也能當個黔中地區的小官。
我王忠嗣怎能用幾萬人的生命去換取我個人的晉升。
我知道李將軍是為我著想,但我意已決,將軍不必多言!李光弼看著王忠嗣,說:之前我恐怕大人因此事受連累,所以不敢不言。
如今大人能行古人之事,末將自歎不如。
正如王忠嗣預料,董延光果然沒能攻克石堡城。
正如李光弼預料,董延光果然將責任推到了王忠嗣身上。
王忠嗣麻煩了。
如果僅僅是董延光彈劾還不足為慮,要命的是,李林甫聞風而動。
李林甫找來了一個人,他跟這個人做了一筆交易:隻要按自己的意思彈劾王忠嗣,保證升他的官。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重賞之下,也必有小人。
李林甫找的這人叫魏林,曾經擔任過朔州刺史,因事被貶為濟陽別駕。
現在李林甫拿出交換條件,魏林頓時紅了眼:隻要一個彈劾,就能官複原職甚至高升,這筆買賣劃算!王忠嗣就栽在這筆買賣上。
很快,魏林就上了一道奏疏:王忠嗣曾經說過,早年跟太子李亨一起養在宮中,願意尊奉太子。
魏林的話一半可能是真的,一半必定是假的:與太子李亨一起養在宮中,王忠嗣可能說過,這是給自己臉上貼金;願意尊奉太子,王忠嗣但凡神誌清醒決不會說,這是給自己找墳地。
然而就是這真假參半的話讓李隆基大為惱火,再加上石堡城不克,他的惱火更是達到極點,一紙詔書便把王忠嗣打入大獄,同時責成大理寺、刑部、禦史台進行聯合審問。
王忠嗣岌岌可危,因為魏林和董延光的話對他很不利。
不久,大理寺、刑部、禦史台給出了審判結果:處死!這時,拯救王忠嗣命運的人出現了——他的繼任者哥舒翰。
王忠嗣被免職後,李隆基提拔哥舒翰做了隴右節度使。
哥舒翰動身前往長安時,左右建議他多帶些金銀,幫王忠嗣走走門路。
哥舒翰說:如果天下還有公理在,王大人必定不會冤死;如果天下公理已經不在,送錢又有什麼用?說完,哥舒翰帶著空空的行囊上路,裏麵沒有一文用來行賄的錢。
見到李隆基,哥舒翰跪了下來,力陳王忠嗣的冤情,並且願意用自己的官爵為老領導贖罪。
李隆基沒有答應,起身便走,哥舒翰膝行跟隨,一邊叩頭,一邊聲淚俱下,哭著為王忠嗣求情。
求到最後,李隆基終於答應了,王忠嗣逃過一死。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該做個了結了,然而李林甫卻不想了結,他還要把火往太子李亨身上引。
李林甫對李隆基說:太子可能與王忠嗣同謀。
李隆基回應道:朕的兒子一直在東宮,怎麼可能與外人通謀?這一定是別人對他誣陷!李林甫被噎住了,但他並不準備善罷甘休。
過了幾天,李林甫又來了,話題還是太子。
李林甫起了話頭:古代立儲君先考慮的是賢德,如果沒有重大功勳於社稷的話,那就考慮年齡最長的兒子。
想了一會兒,李隆基回應說:慶王李琮往年打獵時,被豽抓傷了臉,破了相!李林甫追問道:破相難道比破國還嚴重嗎?李林甫的意思很明白:李亨扶不起來,可能誤國。
這下李隆基含糊了,便遮掩道:容朕慢慢想想吧!這一想,李林甫就沒機會了,隻能訕訕地收手,畢竟他不能硬逼著李隆基廢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