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篇文章中,呂、馮二位與對手的爭鋒主要在以下幾個方麵:
一是從文化整體論來批駁經濟史觀。全盤西化論者所使用的文化概念,是一個“大文化”的概念,是包含著各種要素在內的“整個的”文化,而經濟是文化的一個方麵。“人類的生活,既建築在‘文化’基礎上頭,無論誰,都跳不出‘文化’的圈子,而受其支配。而‘經濟’就是人類的生活表現,所以,‘經濟’當然要受‘文化’勢力所決定。”因而,如王峰等折衷派那樣,“以經濟史觀為大前提,自然不能成立,其於歐洲文化的認識上,也就不得不隨之而錯誤了。”
二是在東西文化的比較中闡明全盤西化的理由。折衷論普遍使用的一個論點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有許多“好”的方麵,不能拋棄,全盤西化論者則將這些方麵一一推翻,如呂學海將陳安仁所提到的“要保存的”各個方麵逐個駁回,結論是“陳先生所指出來的幾件好東西——文學、道德、建築、飲食、政治哲學——一經拿來和人家比較,一經拿來從新估價,已不是好東西,已是毫無值得保存的餘地了。”特別是道德,折衷派多認為,西方文化中的道德方麵有著固有的缺陷,如王衍孔指責西洋人多“詭計”和“私心”,呂學海駁道:“王先生這番話是很謬誤而沒有什麼根據的。講到‘詭計’,講到‘私心’,我們要是稍能反省,自己照照鏡子,我們就知道沒有資格責備人家的。甚至在國難當頭和抵製劣貨運動的期間,還有所謂漢奸、奸商,和什麼包辦……什麼……層出不窮,在這樣的嚴重的時候,還是詭計如故、私心如故,平時更無論矣。”對於西方文化,折衷派受東方主義思潮的影響,認為西方文化正在處於沒落之中,全盤西化論者也進行了駁斥,全盤西化論者也承認西洋文化有缺點,“世間也許沒有絕對的美滿的東西……然而稍曾做過東西文化比較的工夫的人,誰都要承認西洋文化的優點多於中國文化的優點……何況近年歐美上下一心的‘複興運動’,已經見了相當的成效,‘沒落’雲何哉!資本主義固是有它的缺點,可是資本主義未必一定沒落,即使資本主義而沒落,西洋文化卻不會沒落。”全盤西化論者並不堅持說西洋文化盡善盡美,或是理想文化,但“西洋文化在今日世界諸文化區域上,是個較好的文化罷了”。
三是反對以國情為理由來非難全盤西化。折衷派最常用的理論就是全盤西化不符合中國的國情,全盤西化論者認為這是錯誤的,他們指出,“主張折衷的最大的錯誤,正是以為現在的中國的國情,還是中國的固有的國情。他們忘了我們一切的政治、經濟、禮教都已朝著新時代的途程中,主張部分的不徹底的西化,豈不就是采了新的製度,來適合正在變換中的舊的政治經濟和禮教以及這些產生的結果?”如果一切以固有的國情,而不是以發展的趨勢出發,那還不如“專去保存固有的文化”。
同樣,全盤西化論者反對以所謂少數“外國人稱道中國文化”來作為提倡固有文化的根據。呂學海回駁了吳良堯:“北平雍和宮每年舉行那種最迷信最騙人的‘打鬼’把戲,外國人也有口口聲聲稱道了,歎為‘奇跡’了;中國不抵抗日本,外國人也有口口聲聲稱道了,說我們能維持世界和平了。所以外國人稱道中國的文化是一回事,而中國文化本身是否真正值得稱道又是另外一回事。外國人稱道中國文化,或者由於客氣,或者出於好奇心,或者出於自私心,決不能拿來做中國文化的估價的根據。”
四是指出了折衷辦法的危害性。呂學海指出,中西文化是不能折衷的,“一個整個都是進步的西洋文化,與一個整個都是落後的中國文化,並無‘折衷’的必要,也無‘調和’的可能。”今日中國的弊端,恰是折衷調和的結果。因此,“今日中國‘社會的混亂’和‘收不到調和的益處’,並不是如穆超先生所認為是‘全盤西化’的結果,反是‘中西合璧’的‘折衷’所發生的困難和危險……種種‘混亂’和‘不調和’的文化現象,無一不是‘折衷’的結果。”
盧觀偉是陳序經的同事和主張上的同誌,是較早提倡全盤西化的,他的觀點自然十分重要。在論戰中,盧觀偉發表了《我們要一個新文化哲學》一文,也提出要請欲了解19世紀以來“中國和東方最大的曆史過程”的人們“一讀陳序經先生的近著《中國文化的出路》一書”,更重要的是,盧觀偉在全盤西化概念的根本解釋方麵,支持和呼應了陳序經的全盤西化論:“所以在現代和現在的中國,我們要造成一個新文化哲學,以應付我們目前的新環境和新事實;我的意見倒以為那些不滿意於‘全盤西化’這個名詞和理論的人們是看錯了。因為我以為從曆史演進的曆程來看,非這樣地說、這樣地主張,不夠徹底和不夠積極來提倡輸入和攝取西方文化……現在主張接納這一個人類的新文化的理想和要素,來根本改造中國和東方的,就是‘全盤西化’(Total westernization or westernization as a whole)和‘徹底西化’(Thorough westernization)的理論(Theory)。”
反對全盤西化言論的人,往往從對中西文化的比較入手,指出全盤西化論者對中西文化的優劣認識片麵。為此,陳來盟在陳序經等影響下,專文說明了中西文化比較的方法問題。文章針對某些人指責的西方科學泛濫的弊端、西方重物質文明而中國精神文明優越、西方人愛戰爭而中國人喜和平、西方離婚、失業等社會問題,都一一提出了“正確”的比較觀點,使得大家“明了中國的文化有了許多不及外人的地方”。而所論述的材料,“一半是由伍銳麟陳序經二教授談話上得來的,而一半是由作者課餘參閱中西有關文化書籍之所得。”
馮恩榮《從東西文化說到南北文化》一文,不僅思想主張方麵與陳序經《南北文化觀》相同,權篇其實就是對陳的《南北文化觀》的簡要解說,而且文章的標題也與梁錫輝《徹底創造與發展現代文化》之一節相同。
此外,對一些零星的問題,全盤西化論者也給予了回答。如有論者認為:“在研究東西文化的時候,我們可以而且應該拿東西文化來比較,但在研究中國文化出路的時候,比較方法便不能給我們正確的結論。”馮恩榮指出,“中國文化的出路的主張,是由‘全盤西化論’所引伸出來,中國文化的出路和全盤西化的理論是不能截然分開著的。而比較方法是研究學術中的一個普通而有效的方法,本來值不得懷疑的。”再如王峰否認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根本是西洋的”,馮恩榮以孫中山《〈民報〉發刊詞》對三民主義的闡發來直接回駁。
五、1934年廣州文化論戰的特點
1934年發生於廣州的文化論戰,是由全盤西化論引起的,其持續的時間,從年初一直到年底,以上半年的爭論顯得激烈些。這一場論戰,對於引起文化界對中國文化出路問題的關心,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而在後來的文化論戰高潮中所出現的一些論戰的特點,也在此有了初步的表現。
首先表現在參加論戰的人員的複雜性上。作為論證一方的全盤西化派,其陣線比較清晰,主要是以陳序經為代表的部分嶺南大學知識群體,既有教師,也有學生。其思想間的相互影響和承襲關係也十分明顯。而作為與全盤西化派相對立的另一方,成分則十分複雜,所反映的思想背景各不相同,陣線不易分清。陳序經一方將他們籠統地歸為“折衷派”,是為了其辯駁的方便。甚至陳序經在後來將他們定性為“既非主張重中輕西而近於複古的折衷派,也非主張中西各半的真正折衷派,而乃重西輕中而近於全盤西化的折衷派”。這顯然是為了進一步辯論而設定的於己有利的結論,但忽視了反對者們在思想主張上的複雜性。
在反對全盤西化的一方中,除了一般的折衷派外,與全盤西化辯駁最力的,是經濟史觀派,如張磬、王峰等,都持經濟對於文化的決定論。這種觀點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馬克思主義的影響,盡管持論者堅決否認自己是馬克思主義的信奉者,張磬在反駁文章中嚴正申明:“的確,在中國社會裏,一抬出‘馬克思’三個字,人家不免要驚駭卻步,但是,我不是馬克斯學說盲從者呢!”但以經濟史觀來反對全盤西化論,確實反映了30年代中馬克思主義在知識界的影響。
張君勱卻是另一種典型。張君勱參加廣州的文化論戰,不是主動的。他的《學術界之方向與學者之責任》是1933年在北平的一次學術演講,在廣州文化論戰中,由《廣州民國日報》“特請得張先生之允許,轉載本刊”。在這篇文章中,張君勱認為中國不能全盤西化。但張氏也不是一個簡單的折衷派,他的思想較為複雜。他既反對馬克思主義,反對唯物論,又反對自由主義,反對西化。他曾在“科學與人生觀論戰”中“建議恢複宋明新儒學的理學”,但也表示“若謂今後全部文化之基礎,可取之於古昔典籍之中,則吾人期期以為不可”。有論者評之曰“亦中亦西,不今不古,思想複雜,多元易變”。
從參加辯論的各人的思想背景和身份來看,廣州的文化論戰已顯示出紛繁複雜的特點。在這種複雜的表象後麵,我們稍能確定的,是西化態度與當局的思想控製之間存在著一種明顯的聯係,即:在相對自由的環境中,全盤西化的主張比較容易收到影響;而在當局控製相對嚴密的氛圍中,全盤西化主張比較易於受到攻擊。這一點,在嶺南大學和中山大學反映得特別明顯。
嶺南大學是教會學校,受西洋文化影響較深,本身西化的程度也較高,向來被目為“代表著西洋文化”的學校。因而全盤西化思潮在嶺南大學產生和發生影響是自然而然的。在陳序經等人的影響之下,嶺南大學的青年學生紛紛信奉全盤西化的思想主張,他們在校園內的主要出版物,在廣州文化論戰時期基本上被全盤西化的言論所控製,嶺南大學青年會還編輯出版了特刊《全盤西化言論集》、《全盤西化言論續集》和《全盤西化言論三集》,使嶺南大學實際上成為全盤西化思想的理論陣地。學生的思想也受到全盤西化論的熏陶,顯示出與眾不同的激進。在嶺南大學的學生中經常可以聽到這樣的言論:“今日隻有蠢材才費時間去慶祝、去讚美一個象我們地位這麼危險的國家。我們應該埋頭苦幹來建造國家,不應該在國家危亡的當兒還去讚美他。”從這種言論中可以看到全盤西化思潮對嶺南大學學生影響之深。1934年,廣州青年會舉辦英文辯論會,辯論題目就是西化問題,嶺南大學的代表在場主張全盤西化,結果獲勝。
中山大學是國立大學,受政府控製相對嚴密,在國民黨心目中,中山大學是“黨的大學”438,主校者對師生思想的重視,超過了對學術水平的重視,強調的是“本大學便是以根據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來研究高深學術,養成國民革命領袖人物為黨國努力為目的”。在廣東提倡尊孔讀經的活動中,中山大學與當局配合得比較緊密,被稱為“正統的中山大學”。反對全盤西化的幾個主將,如陳安仁、穆超、吳良堯、非斯等,都供職於中山大學。其中陳安仁是“中央檢定大學黨義教師”,其官方背景更為突出,盡管他極力反對別人把他視為“代表統治階級的正統守舊派”(他的概念中的統治階級是指作為革命對象的統治階級,是對別人概念的有意誤解),並羅列自己的“革命”履曆來作論證,但恰恰從他的履曆中(加入同盟會、任報紙編輯、奉孫中山之命出洋宣傳、兩次為帝國主義者拘禁等),我們不難發現他的思想的政治背景。全盤西化主張在中山大學校園裏的影響也大為不同。在嶺南大學的學生刊物中曾激起強烈認同,而在中山大學的學生刊物《群言》中,卻有署名臣已的《粉碎“全盤西化”論者的迷夢》之類的文章出現。這種現象,在當時就引起一般人的注意,天貺在介紹廣州的文化論戰時就提到,“正統的中山大學,當然可以樹起總理提倡恢複固有道德忠孝仁愛信義和平之教,為上述軍人議案合理化……嶺南本具深厚的洋化背景,與中大為一河之隔(中大在珠江之北,南大在珠江之南),恰好形成一古一新的對峙。”
在論戰的過程中,論戰雙方都表現了言辭之爭和意氣之爭的形式化趨向。表現之一是斷章取義,在相互的論辯中,經常出現將對方的觀點隨意作有利於己方批駁的引申。陳序經在文章中使用比喻:“我們若隻歡喜住洋樓,而不求做洋樓的材料和方法,隻歡喜坐汽車而不求做汽車的材料和方法,結果隻有消耗而沒有入息。”443。本意是不能專采西洋物質文化,而張磬則抓住“入息”大做文章,要“陳博士”回答自己的“入息在哪裏”,進而引申出陳序經不從事生產而徒在講台上影響青年,是“言行不一致和矛盾”、“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表現之二是互相譏諷,遊戲文字。陳序經指責張磬的文章有“村婦罵街式的口氣”,張磬立刻回敬陳是“博士罵街式的口氣”;張磬以陳序經未弄清楚他並非任教於新聞學而“笑痛了肚子”,陳序經則據此諷刺張“既不是教新聞學者卻歡喜用了‘草於新聞學院’一類話來宣傳他的文章”。而呂學海《讀〈在文化運動戰線上答陳序經博士〉後》一文,完全照搬張磬的原文,隻是更換了主題詞和主要的觀點,來“代陳序經先生”“答張磬先生”,則完全是一種文字遊戲。表現之三是以聲勢壓人,言辭過甚。臣已的《粉碎“全盤西化”論者的迷夢》一文,作者自己都無法掩飾“理論非常貧乏”,但在口氣上,卻流於狂妄,甚至在用語方麵,完全脫離了辯論所應有的分寸,如:“哈哈!‘全盤西化’這種理論和主張,的確是常人所想不到,也夢不到的啦!唯有,惟有我們的博士才能想到、夢到。”指斥全盤西化論者“那簡直是癡人說夢”。全盤西化這一方麵,在批評折衷派的謬誤之後,也有評論過激之處,如馮恩榮最後給折衷派冠以“時代的投機者、文化過渡時代的蠹蟲、人類的公敵”,也與其本論相離太遠。
這種言辭之爭和意氣之爭的形式化趨向,對全盤西化思想的闡發具有一定的負麵影響,使得文化論戰雖然顯得較為熱鬧,但在理論上進展卻不大,基本上沒有超出陳序經《中國文化的出路》和《東西文化觀》兩部著作的水平,所涉及的範圍也沒有得到更進一步的擴大。廣州文化論戰的影響也較有限,在全國範圍內受到的關注並不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