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天上的鳥,我認識一隻燕子,它在豬圈的屋簷下躲過雨。雨還沒有停,它又剪開雨絲飛了出去,一眨眼我就看不見它了。那隻燕子是我唯一羨慕過的家夥。
它能穿過雨絲,飛越遠處的山,一直到我看不見為止。我一直是懸在空中的,我知道在空中看見的世界和在地上看見的世界完全不同。隻是我的天空下隻有一個豬圈,而燕子的天空下有原野、山岡、江河、湖海。但我隻是一隻蜘蛛,我不可能像一隻燕子那樣滿世界飛。認識自己是很重要的。
但是,我的妹夫說:“雖然我們是蜘蛛,但也不能一輩子就隻想蚊子吧。”
於是,他們就乘著樹葉的船,沿著溪流而下了。
我看到樹葉在溪流中旋了幾下,像是跟我告別。
我的蜘蛛妹妹緊緊地抱著她的新郎,仿佛她的新郎便是整個世界。
我倒要感謝他們。如果沒有他們,我整天坐在我的吊床上,吃完蚊子、蛾子,就不知道該幹什麼了。我現在也有東西可以想一想,想我的弟弟,他究竟是想抓到一隻肥碩的白蟻當晚餐吃被踩死的呢,還是想變成一隻白蟻,想加入到白蟻的軍團中去時被踩死的呢?或者,它真是去救白蟻女王的時候遭遇了不幸?現在關於他的死,有三個不同的版本,你相信哪一個都可以。
然後就想一想我的妹妹。她漂到哪裏去了呢?現在還好嗎?
接著就是睡長長的覺了。
直到這一天,一個大家夥突然衝到我的網裏。
現在我要回到故事的開頭了。當時我正在吊床上看風景,我覺得網猛地往下一沉,我本能地意識到,一個大家夥落網了。如果你是一個像我這樣優秀的漁夫,你就能像我一樣準確地判斷出來了。我幾乎是本能地拋出一根銀絲,銀絲落下的同時,我也已經彈跳起來,撲將過去。在那個家夥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麼回事的時候,就將它捆得像個粽子似的了。
那家夥是個蜻蜓。
你很少能看到蜻蜓飛到豬圈裏來。蜻蜓這種家夥最喜歡的是清淺池塘,還有含苞欲放的荷花。它們是大自然的詩人,跟我顯然不是一路角色。
我已經吃得很飽了,我也不想改變我的膳食結構。對於像我這樣一隻生活優裕、養尊處優的蜘蛛來說,隨便改變飲食習慣是危險的。因此,我決定放走他。但在放開他之前,我要跟他談一談。整個夏天,我都看見他在池塘那邊舞蹈,在荷葉上寫詩。他的紅色的身子、透明的金翅膀,在陽光下非常漂亮。像我這樣的一個老蜘蛛,有時也會眼睛一眨不眨地久久地看著他。
“怎麼,活得不耐煩了?”我問他。
他搖搖頭。
我把他捆得太緊了。他隻有搖頭的分兒,翅膀和身子都動彈不得。
“不喜歡你那美麗的池塘,想到我這兒來住住?喜歡豬圈了?”
他又搖搖頭。
我把他放開來。
我的網有黏性,他站不穩,掙紮了好久才飛到門框上。他立在門框邊,對我說起了他的故事。
在夏天,他戀愛了,愛上了一朵荷花。
蜻蜓愛上荷花,這事也平常。
隻是一般說來,當荷花盛開之後,蜻蜓的愛情也就結束了。但這個蜻蜓有點兒傻,他隻愛一朵荷花,而不是像其他蜻蜓,愛上池塘裏千萬朵荷花。
其他的蜻蜓,一會兒在這朵荷花的臉上吻一下,一會兒又飛到那朵的花蕊裏,吸點兒花蜜,和蝴蝶打情罵俏,反正是很忙碌的,就像匆匆的夏天、生機勃勃的青草、紛至遝來的原野上的花,蜻蜓的戀愛也紛至遝來。
到了涼秋,他們的戀愛就該結束了,因為他們的生命也該結束了。為了不虛度這短暫的一生,他們每天都在戀愛、寫詩、跳舞。
這隻蜻蜓卻隻喜歡上一朵荷花。他整個夏天都在這朵荷花上,給她念自己寫的情詩。
“這朵花很特別嗎?”
“在我的眼裏她是最特別的一朵。她比其他所有的花都漂亮。”
“就算是這樣吧。後來怎樣了?”
“我看著她從水裏一點點冒出來,張開花骨朵的樣子,是那樣嬌羞美麗,讓我心醉。我看著她綻開花瓣。她的花瓣隻是為我一個人開放。我們蜻蜓的壽命不是很長,有的在忙碌的戀愛、寫詩和跳舞中死去了,有的呢,當天氣變涼的時候,就飛走了,飛到更溫暖的地方。
“我一直和我的荷花守在一起。當花瓣離開花朵的時候,她哭了。她說她死了。
其實不是,她自己也知道,她的生命孕育了一個蓮蓬。蓮蓬裏裝滿了蓮子,那是她的孩子。我為她寫了一首詩,我要把自己的詩念給她的孩子們聽,我的詩裏寫的就是她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