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去念給他們聽啊。你糊裏糊塗跑到我這兒來幹什麼呢？這是豬圈，你沒有發現嗎？這兒不太適合念詩。”
“因為，那個蓮蓬，今天早上已經被摘下來了。”
“蓮蓬？啊，我想起來了，今天早上，黑豬特別興奮，他說，哈，我倒有好東西嚼嚼了！”
豬圈的食槽裏放滿了青青的蓮蓬。
我趕緊對豬說：
“豬，請你嘴下留情，不要吃那些蓮蓬！這兒有一位癡情的詩人，正在尋找他的那朵蓮蓬呢。”
黑豬的脾氣很溫和。他對蜻蜓說：“你來找一找，看看哪一個是你的。”
蜻蜓就飛到食槽裏，去找他的蓮蓬。
“你能找出來嗎？這麼多的蓮蓬，而蓮蓬又不會說話。”
“我知道。”蜻蜓說，“我太熟悉她了。我知道她有幾顆蓮子，我知道在她的身上，有一個地方特別地高出來一些，那是我長期立在上麵的結果。”
其實，那幾十個蓮蓬都是一模一樣的，都是綠色的，蓮子的顆粒也差不多相同。
蜻蜓在蓮蓬中找了許久，終於說：“我以為她是與眾不同的。我沒有想到她和其他的蓮蓬都是一個模樣。”
豬說：“現在，蓮蓬裏的蓮子都已經剝出來了，這兒隻是一堆空空的蓮蓬。那些蓮子曬在院子裏。它們都是綠色的蓮子寶寶，你更不可能認出它們中的任何一個了。”
蜻蜓飛到前院，在那兒他看到了無數的蓮子寶寶，都一模一樣。於是，蜻蜓對著所有的蓮子寶寶，念了那首詩，那首讚美世界上最美麗的一朵荷花的詩。
然後，蜻蜓飛走了。
蜻蜓和我告別，他要隨著夥伴們去追趕溫暖的氣流了。
我看到蜻蜓最後是快樂的。我問蜻蜓：“你沒有找到你的那個蓮蓬，你不遺憾嗎？”
“不，”蜻蜓說，“我讓所有的蓮子寶寶都相信它們的媽媽是最美麗的。”
蜻蜓說，他或許在到達溫暖的氣流之前就會死去，就像他那些曾經在夏天熱烈戀愛和寫詩的朋友一樣死去。但他說自己死得跟他們不同，因為他還把一個美麗的故事流傳了下來。那是他和一朵荷花的故事，這故事會讓所有的蓮子寶寶感到幸福。他也因為和一朵荷花之間特別的愛情，變得與眾不同。
蜻蜓飛走以後，我也決定遠行了。對於一個像我這樣的老蜘蛛來說，要放棄豬圈裏安逸悠閑的生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的心裏還躊躇不定，也許我隻是到前麵蒲公英的原野上去散散步，聞聞花香；也許我想試試乘樹葉船漂流是什麼滋味；也許我想結一張網，不網蚊子蒼蠅，隻網清早的晨露；也許我也想找個蝸牛聊天，像白蟻那樣用腳仔細丈量每一寸土地，尋找大地的秘密……我的目標並不確定。但是，我想我一定是想讓我的一生過得比結網捉蚊子更特別一點兒吧。因為所有的蜘蛛都能結網捉蚊子，而一隻蜘蛛和另一隻蜘蛛的區別，可能在於他曾經不隻是捉蚊子，還捉露水和星光；他曾經不隻是結網，還乘船遠行。
最初我的行囊塞得滿滿的：我把自己使慣了的最結實的線帶上了。我還帶上了我的吊床——我在上麵躺了許多年，我的悠閑的生活都和它有關。我的網絡研究手冊，那是我一生的成果。還有藏在門框上麵的蚊子幹、蒼蠅罐頭，“常將有日思無日”這對於一個經曆了許多歲月的老蜘蛛來說，是生存的技巧之一了。記得有一年豬瘟，豬圈裏沒有養豬，肥料堆幹了，沒有了熱烘烘的氣味，吸引不了蒼蠅蚊子，我結在門框下麵的網整天空蕩蕩的，我可沒有少忍饑挨餓。
當我把所有這些東西都打點起來的時候，我發現其實我並沒有離開。我唯一不能帶走的是豬圈的氣味，還有那個張網的門框。如果我就這樣離開，我想我走到哪兒，都把自己曾經在豬圈的生活一並帶走了。
於是，當我真正要出發的時候，我把一切都放下了，隻帶走了我自己。
我頭也不回地走。我不能回頭，因為我知道，在我的身後，那張結實的網，還有那個舒適的吊床，在朝我招手，它們在說：“回來吧，回來吧。”
還有豬圈特有的燠熱溫暖的氣味。
還有豬那呼嚕嚕呼嚕嚕的鼾聲，是世間最甜蜜的催眠曲。
我就那樣走了，頭也不回。
我的鼻子有點兒發酸，而且，我還流下了兩行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