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個偏僻閉塞的小山村裏長大的,童年的風景裏,有鐵色的山巒、瘦弱的兄弟和誠實的牛羊,還有一個在山路上喘息的身影,那是九伯。
九伯的爺爺在清代曾官至山東道台。由於家庭出身的問題,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裏,九伯是屬於另一類的。
鄉村的風氣很淳樸,如果不是上麵來了新的政策,要開展新的運動,在平時,大家都相安無事,沒有誰會去為難九伯。或許就因為這樣,我在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還不明白九伯同村裏其他叔叔、伯伯有什麼不一樣。
有一年春節的一天,爸爸媽媽都走親戚去了,我一個人在門前的地坪上踢毽子玩。這時候我看見了九伯,他在門前的小路上弓著背咳嗽。我們都知道九伯有哮喘病,一到了冬天就會喘得更厲害。奶奶每當看到我們吃鹹菜的時候,就嚇唬我們:再吃就會像九伯了!奶奶還說:“九伯的病,全都隻能怪他們家裏的大人。當年,他們家就隻有九伯這一根獨苗苗,他要什麼就給什麼,他想吃什麼就由著他吃個夠,結果,鹹菜吃多了就喘不過氣來,喉嚨裏老有痰。”我不知道奶奶說的這件事有沒有根據,我聽了總是半信半疑。
看到九伯咳喘成那樣,我想他一定需要喝一杯茶,而且我還很想讓他知道我們家裏有紅糖豆子茶。那時候的鄉村很貧窮,隻有過年的這幾天裏,家裏才備有紅糖豆子茶,而且這茶,也隻有頂頂重要的親戚朋友才有得喝。
我請九伯進屋坐下,泡了一杯紅糖豆子茶給他,我還告訴他:“你快喝吧,很甜呢!”
然後我接著踢毽子,沒有注意九伯。
許多年以後我才明白,這小小的一杯紅糖豆子茶,九伯喝起來有多甜!
那天下午,媽媽一進屋就問我:“你泡了紅糖豆子茶給九伯喝?他剛才老遠看見我就說了。”
媽媽並沒有再說什麼,但是,從媽媽的語氣裏,我已經聽出了什麼。正如媽媽常說的,響鼓不用重捶。我是一個聰明的孩子,我在那一刹那已經明白了,九伯是遠遠夠不上享用紅糖豆子茶的。或許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知道了九伯是屬於另一類的。
一個五月的下午吧,我和一群小夥伴在河邊割草,天空中忽然下起了大雨,我們一窩蜂地朝離我們最近的小草屋跑去,九伯和他的媽媽就住在那裏。
有這麼多小孩子擠進來,九伯和他的媽媽非常高興。他倆忙著給我們搬凳子,還泡茶給我們喝。要知道,在鄉村,小孩子根本不算什麼,過年走親戚時也很難得到一杯熱茶。
九伯拿出了紙和筆給我們畫像。我們早就聽說九伯會畫畫,但是從來沒有見識過(後來我才知道,九伯畢業於一所有名的藝術學院,如今好多書畫名家都曾是他的同學)。男孩、女孩們都爭著說:給我畫吧!給我畫吧!我也想這樣說,但我不敢,因為在一群小夥伴中,我的年紀最小,經常吃虧的總是我。九伯開始畫了,筆在紙上沙沙沙地響,我們睜大了眼睛,團團圍住九伯,心裏都在想:九伯畫的是我嗎?
眼睛、鼻子、嘴,額上亂蓬蓬的劉海,一對彎彎的羊角小辮,啊,是我!我的心差點兒要蹦出來了!小夥伴們搶過那張速寫紙,高高舉起來:“像極了!真像!
”九伯抬起頭來看我,一臉微笑。而我的臉,不知怎麼的,在那一刻,燙極了。
從那以後,九伯開始借書給我看。在暗淡的煤油燈下,在鄉村漫長的夜裏,那些書把我帶入了一個無限廣闊的天地。我開始知道山那邊有海,海的那邊,還有和我們既一樣又不一樣的人。其中有一本被撕掉了封皮,紙都已經泛黃的厚書,我在若幹年後坐在大學的課堂上才知道,那是《魯迅小說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