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夜晚我一定很深地傷害了九伯,但是九伯原諒了我。鄉村的夏夜是四季中最美麗明亮的時候,天空中繁星閃爍,月亮像小船一樣在我們的頭頂上悄悄劃過。在這樣的夜裏,放了暑假的學生們都要在生產隊的曬穀坪裏展開活動。那天夜裏我們決定喊口號,打倒了林彪、孔老二之後,我們還覺得不過癮,還應該打倒我們身邊的壞分子。所以我們喊了打倒九伯和他的媽媽。那一學期我被評為了“三好”學生,我忽然很想表現自己,我喊得很響。我知道九伯一定聽出了我的聲音,甚至村裏的每一個人都聽出了我的聲音,因為那天夜裏我回家之後,媽媽說:“你怎麼能這樣?九伯雖然出身地主,可是他對你那麼好!”
第二天我碰見了九伯。我想掉頭就跑,但我邁不動腳步。我低著頭,側著身子站在路邊上,等九伯從我身邊走過。我沒有像平時那樣叫他,但他像平時一樣叫了我,他說:“素蘭,我那裏有兩本新小說,你來拿吧!”他的聲音很沙啞,我猜想,昨夜他一定咳了一個通宵。我沒有回答,我心裏已經打定了主意,再也不上他那兒去了。
但是,當我回到家裏的時候,媽媽遞給我兩本嶄新的小說,一本是《沸騰的群山》,另一本是《飛雪迎春》。後來回想起這一切,我才明白,這是當時在方圓幾十裏地唯一能買得到的小說,九伯為這兩本書一定曾省吃儉用,曾跋山涉水。他深深地懂得那時的鄉村人沒有買書的習慣,而鄉村的孩子,又是多麼渴望有書讀。
那些暗淡的日子終於過去了,後來我考上了大學。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了九伯的來信和照片,他告訴我,他到了天涯海角,一邊寫生一邊攝影。他說他熱愛大自然,熱愛最美麗的風景。我很擔心他的身體,我想告訴他我很想念他,但是他在信中沒有留下地址,因為他到處漂泊,行蹤不定。
那天晚上熄燈以後,我忽然有一種強烈的想要訴說的願望,我坐在黑暗中,說起了九伯的故事。雖然九伯的許許多多事情我都不了解,但是,寢室裏所有的同學都感動了。
“你真幸運!”她們輕輕地說。
是啊,我是多麼幸運!
最後一次見到九伯是在我大學畢業兩年之後。當時我在一座小城教書,生活得很不開心。寒假我回到了生養我的小山村。那時九伯早已從我們那兒遷居到別的地方去了。真沒想到他還會回到這個貧窮的山村來。
外麵在下雪,我圍坐在火塘邊。九伯問我這些年都在幹什麼,我無言以對。他隨身帶著一個小收音機,外語節目時間到了,他獨自跟著收音機咿咿哇哇學了起來。我感到了一種無形的威懾,我很不自在,很想逃避什麼。我站起身悄悄地走了,但我感覺到九伯的眼睛一直跟著我。
我逛到很晚才回來,九伯已經走了,但他留下了一副很長的對聯,是贈給我的。
我有點心煩意亂,隨意瞟了一眼。我隻記住了上下聯的最後一句“萬紫千紅我偏愛素,夏荷冬梅誰勝地蘭”。我當時隻看到對聯裏有我的名字,卻沒有意會到九伯在用我的名字巧妙地鞭策我,讓我自信自強。
等我終於明白了的時候,那對聯早已不知道飄落到哪裏去了,而九伯也不知道又走到了何處。
我再也無法告訴九伯,他是我童年天空裏一束多麼溫暖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