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泥土(1 / 1)

1830年,二十歲的鋼琴詩人肖邦離開波蘭,出國舉行旅行演出的時候,他的朋友們送給他一隻裝滿祖國泥土的銀杯。後來由於波蘭被沙俄占領,肖邦拒絕為沙俄演奏,再沒有回到波蘭。三十九歲時,肖邦在巴黎病逝,他的朋友們遵照他的遺囑,取出他隨身攜帶的銀杯,把那一杯珍貴的祖國泥土灑在他的棺木上。

土地滋生萬物,哺育生靈。當一個人不能擁有一整片土地的時候,哪怕隻擁有一杯泥土,也是幸福的。所以,那些遠離祖國的人,隻要能帶上一杯祖國的泥土在身邊,就感到自己和祖國沒有分離,而那些漂泊異鄉的人,即便生前不能回到家鄉,也希望死後能將骨灰撒進家鄉的泥土,他們認為唯有這樣,自己的靈魂才能得到最後的安息。

泥土是有魔力的。記得小時候,我養了一隻小狗。小狗很頑皮,總是纏在人們的腳下嬉戲。有一天爺爺在後山挖土,小狗也跟去了,纏在爺爺的腳旁跳來跳去。

爺爺一不小心,鐵鋤落下來,正好砸在小狗的腦袋上。小狗當即慘叫一聲,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我抱著小狗哇哇哭。爺爺說:“素妹子,你別哭,我們到後院找個陰涼的地方,挖個坑,把小狗埋進去。”

我跟著爺爺來到後院。後院的泥土鬆軟,到處都有樹蔭。爺爺在樹蔭下挖了個淺淺的土坑,讓我把小狗放進去。我把小狗放進土坑後,爺爺又在小狗的身上撒了薄薄的一層泥土。小狗臥在土坑裏,像睡著了一樣安靜。

“我們是把小狗埋在這兒嗎?”我問爺爺,“為什麼埋得這樣淺呢?你看,泥土都沒有把小狗蓋住呢。”

爺爺說:“狗是土地公公的孩子,把它交給土地公公吧。要是土地公公不想讓它死,它就會再活過來。要是想讓它死,我們等會兒再來埋它。”

我蹲在土坑邊,守著一動不動的小狗。過了一會兒,小狗的腿動了,又過了一會兒,小狗居然自己從土坑裏爬出來,抖掉身上的泥土,又能在我的腳邊跳來跳去了。

我是在農村長大的孩子。土地環繞在我們的四周。我們的生活中到處是泥土。不會走路的時候在地上爬,看到地上有什麼東西,抓起來就吃,把東西吃進去的同時,也把泥土吃了進去。稍大一點到溝邊坎上打豬草、割牛草,上山砍柴,泥土留在鞋底下,沾在褲腿上,落進脖子裏。洗衣服的時候,頭一盆水準是泥漿的顏色。哪怕是衣服上那些從來沒有裝過東西的口袋,如果你把它翻開來,也能拍打出飛揚的塵土。

小時候最大的夢想是能逃離臉朝黃土的生活。所以,我最早的理想是希望能在商店當個營業員,每天坐在櫃台後麵賣糖果,幹幹淨淨,不用和泥土打交道。

長大後住到了城裏。城裏到處是高樓大廈,到處看不到裸露的泥土,小時候的夢想實現了,這下該心滿意足了吧?但是奇怪得很,離泥土越遠,卻越想念泥土。

在城裏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陽台的時候,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請人在陽台外麵做了一個花木架。我在架子上放滿了花盆,每一個花盆裏種上花草。當時公寓大樓為了便於管理,外表要求整齊劃一,陽台一律做成封閉式的,不許人們在陽台外麵私自搭建花木架。但我沒理這些規矩。我的房子在大樓的最高一層,離地麵最遙遠,那個花木架高高懸在整棟大樓上,像一個孤零零的鳥窩。

我沒有種什麼名花異卉,隻種了些像吊蘭、梔子、月季、海棠這樣平常的草木。

泥土是難得的,但我會利用一切機會去取得。單位每年要組織幾次學習和討論,每次開會都會選擇風景優美的郊區度假村或者休閑中心,這種地方周圍一般有田野和山嶺,度假村自己也有苗木花圃。早晚散步的時候,我隨身帶一個塑料袋,或者到田野、山嶺上轉悠,在樹根或岩石下麵捧幾把肥沃的泥土,或者幹脆厚起臉皮,向養花人討要。每一次開會回來,我總要拎回大包小包的泥土。我把這些新鮮的泥土撒進我的花盆裏,花盆裏的草木得到泥土的滋養,長得青翠欲滴,花團錦簇。

在城裏,我經常看到有些特別愛幹淨整潔的媽媽,每每看到孩子在地上滾爬,就要把孩子抱起來,拍掉他身上的塵土,告訴孩子地上很髒,不要在地上爬。我總是為那孩子感到可惜。一個沒有親近過泥土的孩子,就像植物沒有得到過大地的滋養。

春日水暖的時候,赤腳插進軟泥裏,軟泥給予腳心的麻酥酥的感覺,是那樣美妙。小時候,夏日炎陽下,我光著腳板在鄉間小路上跑過,踩在路中間的石子上,腳心滾燙,像被烙鐵烙了一下,於是趕緊跳進路邊的青草裏,腳底立即感到清涼,但草尖搔著我的腳心,讓我忍不住要笑。有一回在池塘邊搓泥巴,玩得累了,趴在塘基下麵睡著了,後來被看家狗濕漉漉的舌頭舔醒來,正好聽到奶奶在屋前的坡上高聲喊:“素妹子,回家吃飯了!”

想起這一切,我便幸福地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