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宏
2003年的春天,卓顏在北方城市裏準備她的高考,我在溫潤的南方忙著記住抄寫本上那些繁複的英文詞條。
每天去學校必經的那條路上叫不上來名字的樹木長得非常茂盛,經過它們的時候可以聞得到辛辣的植物芬芳。走過高三的教室,黑板上醒目的用黃顏色粉筆寫上了高考倒計時。上麵寫得大大的數字每天每天變得越發直指人心。我們曾經以為冗長的拖遝著步子的中學時代,現在像夜行的列車一樣飛奔著呼嘯而過。我的十七歲。卓顏的十八歲。
我留長了我的頭發,它們安好地垂到我的肩胛骨,可是我始終無法像卓顏一樣把它們打理得很好看,我總是紮一個鬆鬆垮垮的馬尾。第一次見到卓顏的時候,她紮著細細長長的漂亮的辮子。我忘記了我們是怎麼認識的,那應該是7歲之前或是更早的時候。
那個時候我還和卓顏一起住在那個北方城市。冬天我們在學校外麵的小店一起吃一碗熱騰騰的小餛飩,上麵飄著蔥花、蝦皮和榨菜末。卓顏曾經告訴我,午夜12點在鏡子前削蘋果,要使蘋果皮連續不斷開,就能看到自己長大以後的模樣。她告訴我的時候眼睛裏帶著神秘而又興奮的神情。然後到了晚上我很用心地練習削蘋果,12點的時候,我在鏡子裏看到的隻是自己稚氣的臉。
2002年的冬天,是我感到最漫長最寒冷的冬天。我必須要穿上我最討厭的厚厚的毛衣,看起來笨重得像個企鵝。教室裏女孩子們在手上戴著露出手指的細毛線織成的手套,這樣寫字的時候就不會冷了。我的語文老師是個和藹的老人,眼睛裏顯出寬厚的樣子,他走進來上課,手裏托著一個茶水杯,裏麵金黃色的菊花舞動著舒展的肢體。整個冬天,語文課上都可以聞得到淡淡的菊花清香。那時我在下麵翻一本雜誌或是埋頭做一本練習冊,在暗暗的有菊花味道的空氣裏變得很恍惚。
寒冷的冬天讓人有倦怠的感覺,陰沉的天氣更加使人昏昏欲睡。卓顏說這樣的日子就應該在溫暖的被窩裏度過。媽媽在早上把牛奶放進微波爐裏去轉熱,我坐在椅子上吃麵包,有花生和豆沙的甜蜜。熱熱的牛奶上會浮著一層牛奶皮,我想起以前我的堂姐在宿舍裏用一隻小牛奶鍋煮牛奶,鍋子裏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泡,很精致的感覺,上麵也是這樣浮著一層牛奶皮。那是我和卓顏去她的大學看她,在校園裏可以看到男孩子背著吉它踩著很破的自行車,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響經過我們,頭發在風裏揚起來像是飛鳥的翅膀。這讓我和卓顏看得很羨慕,覺得這就應該是我們長大了以後的生活。
我在下課的時候穿過長長的走廊去辦公室拿卓顏的信,在大堆大堆的信件裏找熟悉的字體,有時心裏很滿足地捧著信回來。語文老師在上麵講試卷,空氣裏流動著菊花茶隱隱的芬芳,老師總是講著講著就講到上海的外灘,講到雲霧繚繞的黃山或是滕王閣。我在這個時候把卓顏的信拿出來看,卓顏的信長長短短,陪伴我度過了5個冬天。信上的字告訴我,北方就要下雪了。
天氣越來越冷了,學校裏那棵高大的木槿樹在這樣的天氣裏掉下了最後一片葉子,突兀的枝椏刺穿了天空。我在外麵的小店裏買了一杯加熱的珍珠奶茶,香甜的液體喝進去有很滿足的感覺,我把它捂在手裏。9路公交車從身邊駛過,它會經過這個城市最熱鬧的一條街道,然後開向我家的方向。身邊有低年級的孩子們三兩成群地回家,臉上有單純的笑容。我突然很想卓顏,跑到路邊的磁卡電話給她打電話。
電話響了3聲,然後有人來接。我說我要找卓顏,宿舍管理員說你等一等。在聽筒裏有人叫卓顏的名字,宿舍過道上人來人往的腳步的回響一聲一聲的,聽得心裏空落落的。後來卓顏跑過來接電話。
“卓顏,我收到你的信了。”
“知道嗎?今天有個低年級的女孩子跑過來叫我學姐,她問我可不可以給她們編個舞。我才突然發覺到原來我已經是高三的學生了,一直以為自己還是個孩子呢,不知不覺就要長成大人了……”
透過商店的玻璃窗,我看見自己年輕的臉,有青澀的氣息。可我們還是不可阻擋地一點一點長大了,我的頭發也終於垂下來了。12歲的時候,我們在馬路上玩跳飛機格,天色慢慢暗下來,暮色四合。我站在一旁看卓顏在路燈下麵跳舞,昏黃的光暈為她撐起一個小小的舞台,卓顏在光亮中跳著翩躚的步子,她的辮子一跳一跳的,裙子上的花朵隨著她婆娑旋轉。可是現在我已經不知道卓顏會怎樣在寬大的舞蹈房裏跳她美麗的步子,她的頭發還會不會在空氣裏飛揚。
平安夜的晚上,不太冷。市府廣場上有樂隊在演出。我站在人群裏,豎高了大衣的領子,耳朵裏是列儂的聲音,所以聽不清楚那些男孩子的吼叫。CD的封麵上是列儂憂傷的臉,眼睛裏有隱忍的絕望。越過嘈雜的聲音和一張張晃動的臉,看到台上非常年輕的男孩子,吉他手穿著寬大的格子襯衫,眼睛裏有鋒芒畢露的躁動。貝司手長得很清秀,左邊的耳朵上戴著一個亮晶晶的銀耳環,在燈光裏一閃一閃的,很漂亮。始終沒能看清鼓手的樣子。我記得卓顏說:我不喜歡搖滾,它們讓我感到疼痛。後來聽到主唱吉他手說,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一年就這麼過了。他遮住了前額的頭發在轟鳴的音樂裏甩動得很激烈。我站在台下,放在大衣口袋裏的手顫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