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他已慢慢走了出來,端的是好整以暇——霍瀾滄麵上不動神色,胸口卻似乎被重錘一擊——那赫然便是火鷹。
霍瀾滄抬起頭,四處看了看,天台山麓,枯黃之中一片鬱鬱蔥蔥,雖是隆冬,卻有著點點怒綠迸出歡顏。她知道自己為什麼忽然有些心酸——今天,有這三個人在這兒,她霍瀾滄就算三頭六臂,也斷不能逃生了。
小林野的麵上微有羞愧的神色,徹子臉上卻是既興奮又怨毒,隻有火鷹,依舊如同一塊萬年的玄冰,絲毫看不出喜怒的端倪。霍瀾滄有千言萬語想要質問叱罵,臉上卻隻是微微一笑,雙眉挑起,竟是不可一世的睥睨傲視,淡淡道:“你們三個,並肩子上吧。”
至此,她反而將逃出報信的念頭徹底滅絕,鬥意更盛,雙錘一左一右嚴守門戶,儼然有了百萬軍中十蕩十決的威嚴。
即使是火鷹,也不由得為她氣概所震,他素來隻忌憚京冥一人,卻沒想到今日和霍瀾滄對麵之時,也有了敬畏之心。
“瀾滄”,火鷹笑笑,似乎並不急於動手:“你就不問問我為什麼也來了?”
霍瀾滄這次連笑都懶得笑了,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當然,我為什麼來倒也不用知會你。”火鷹的嘴角勾出一絲惡毒來:“但是有件事,我一定要你知道。”
霍瀾滄終究還是好奇,沒好氣道:“有屁快放。”
火鷹又走上前一步,這次離霍瀾滄不過五尺之遙,他壓低了聲音道:“霍天河,是我殺的。”
“哦?是麼?”霍瀾滄竟沒什麼反應,隻是雙目微微一閃:“難得你忍到今天。”
火鷹略有些愕然,也不禁佩服她的定力超常,隻是目光一掃之下,已經明白,嘻嘻笑道:“瀾滄,怎麼隻管臉上,不管手上呢?”
霍瀾滄這才驚覺,不知何時,雙手的指甲已經深深嵌入掌心肉裏,鮮血順著流星錘鏈流了下來,銀錘之上,染的一片鮮紅。她心中其實何異於天翻地覆?傷心、憤怒、質問、驚疑、鄙視、恐懼……種種滋味如同電擊火灼,燒得胸口痛徹,隻是無論如何,不想在敵人麵前示弱。她哈哈一笑:“火鷹,我爹爹不管死在誰手上,都是頂天立地的好漢,我為他老人家傷心也是天經地道,你有什麼好看不慣的?嘿嘿,為人子女不知盡孝,連父母是誰也不敢輕易示人……那,又有什麼可開心的?”
聰明的女人確實多半都有著挖人痛處的本能,霍瀾滄功夫雖遠遜於他,但是一句話卻硬生生把話丟了回去,言詞上絲毫不肯吃虧。
“罷了……”火鷹一歎:“我原本隻想拿你做個誘餌,現在看來,還真是非除你不可……霍瀾滄,你夠幸運了,這些年來,你是第一個和正兒八經我交手的人。”
“笑話!你武功再高,也難逃一死,大家橫豎都是個死字,你還真把自己當顆蔥了——我霍瀾滄、生平光明磊落,隻怕正人君子,何曾怕過卑鄙小人?”她頭發一甩,將辮梢橫咬在口中,手中雙錘飛起——隻是,雙錘指向的,竟然是小林徹子。
“住手!”小林野始料不及,連忙出手,火鷹似乎也怔了一怔,跟著出手,但無形中慢了半拍,落在小林野後麵。
霍瀾滄早已抱定死誌,知道即使全力而出,也難傷火鷹,不如誓死能除去一個便除去一個,而在場之人,武功最弱反應最慢的,自然就是這位小林姑娘。她一個愕然,想要封擋,卻發現適才短劍已經被磕出圈外,隻好急閃,哪裏還來得及,堪堪閃過胸口要害,被錘頭直打在左肩之上,連著胸口帶著左臂似乎一起被大石砸下,也不知多少骨頭竟是一並斷了。
霍瀾滄一擊得手,左腿忽然一又陣劇痛,她借勢向前一撲,總算保住一條腿未被砍斷,但是奇痛入骨,也是不自覺一軟左腿半跪了下來。
霍瀾滄趁著這一跪,身子順勢前滾,手中流星錘蕩了回來,向後直打。
小林野又氣又怒又驚愧,他和火鷹一個自稱東瀛第一高手,一個號為中原武林翹楚,沒想到霍瀾滄竟然在他們眼皮底下傷了徹子,這女人身上一股狠勁,比起京冥,當真有過之而無不及。
霍瀾滄咬牙抬頭,隻見小林野緊緊扶著妹妹,為她包紮療傷——隻是流星錘何其威猛,擦著碰著都是重傷,何況結結實實砸上肩頭,震動胸腔?莫說一條左臂,就是性命也危在旦夕。但是火鷹卻依舊不急不躁地跟在小林身後,眼裏竟是料定的沉穩,霍瀾滄心中一陣寒意閃過——火鷹的武功出神入化,剛才自己空門大開,他若是真要殺了自己,小林徹子決不會受傷。
這個人之所以出現,不過是為了逼迫自己和小林野各下殺著麼?
霍瀾滄背後已經有冷汗涔涔而落,忽然對眼前人生出無比的懼意來。
“你傷成這樣他還不到……看來是真的沒有來了。”火鷹抬頭看看群山,喃喃。
身後,小林野雙目已是盡赤,他和妹子相依為命,如今徹子一條命去了九成九,他如何不怒?
霍瀾滄委頓於地,心中卻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暗生,忽然想著,他沒有來,真是再好不過,不然的話,又不知是如何心痛呢……也似乎就是在瀕死之時,才忽然明白了京冥那日寧可自盡也不願自己殺他的苦心——愛極了一個人,似乎就不會再有怨毒和失望,隻是怕他傷心,怕他擔憂,隻願意拚盡最後一絲力氣,給他一點幸福……
嗬,霍瀾滄苦笑,難道我愛京冥,竟然……也如斯?似乎隻有此刻,眨眼就要斃命,生平的理想和爭強好勝之心都煙消雲散,那昔日的愛意才忽然如久閉的地火,一起翻湧上來,雖然隻是一瞬,卻也令霍瀾滄驚心。
而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用了一個“也”字……
“誒?”火鷹忽然一擺手,止住了小林野,小林野和霍瀾滄不禁沿著他目光望去,隻見山顛之上,一條急速的白影閃過,三個人都是一愣,心中卻是不約而同地想:是他!
那條身影端的是兔起鶻落,來得極快,火鷹眉頭一皺道:“咦?卻又不是他。”
霍瀾滄暗道一聲慚愧,自己和京冥一起長大,卻不如火鷹認得清楚。小林野確實由衷一陣又是焦慮又是興奮,焦慮的是火鷹阻自己給妹子報仇,興奮的卻是來人身法之快不下京冥,又是個勁敵。
一眨眼的功夫,那人已經近了,霍瀾滄奇道:“右手!”她摸不清右手是敵是友,一時麵上表情也捉摸不定。
右手一個縱身,已經來到四人麵前,他穿的……依稀也是件白衫,隻不過還要從往昔習慣判斷罷了。整個衣擺灰不溜丟,看上去竟不像右手,隻象個賣炭翁罷了。
“你來做什麼?”火鷹緩緩道:“莫忘了我們的約定。”
右手嘻嘻一笑,道:“不敢不敢。”
火鷹道:“既然不敢,你插的什麼手?”
“這個……我本來倒是不敢的。”右手眉毛跳了一跳:“隻可惜……小弟我離開演武堂,沒了大哥的庇護,這個,撞上了一件大事,又染上一種惡疾,今天不敢不來。”
“什麼大事?”霍瀾滄奇道,火鷹卻幾乎在同時問道:“什麼惡疾?”
右手搖搖頭,心道女人還真是奇怪,明明危在旦夕偏好奇心如此之強,揉了揉鼻子,道:“這個大事……就是……小弟我成親了,我家夫人嘛,就是鐵肩幫金陵分舵的舵主。”
聽到他“成親了”,火鷹著實是氣不打一處來,心道這算什麼大事,聽到“金陵分舵的舵主”,他心中才終於有了分算。隻是霍瀾滄卻是一驚:“什麼?”
右手躬身一揖:“啟稟……霍幫主,那個,在下娶的就是貴幫沈小楠沈姑娘,呃,在下也順便改了姓,如今叫做沈右。”
他這句話麵不紅耳不赤的說出來,霍瀾滄和火鷹尤罷,小林野的眼睛幾乎瞪了出來,這個娶了媳婦改姓的事情,當真是聞所未聞,他也信服了中國之大,還真是無奇不有。
火鷹知道右手內心一直極為孤苦,若當真娶了沈小楠,自然是一片癡心,絕無二用的,跟著問:“那……不知沈兄又得了什麼惡疾?”
沈右嘿嘿又笑:“那個,自然就是懼內了。”
明明是劍拔弩張之勢,被他這句話說出來,卻無人不是忍俊不住的一笑,沈右卻扳起麵孔道:“怎麼,懼內不算嚴重麼?霍幫主是我夫人的頭領,我夫人若是知道她幫主有難,我不來幫,自然不會理我,她不理我,我沈家豈不是絕後了?”
火鷹聽到昔日冷麵殺手居然大言不慚的自稱“沈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他這許多年未曾一笑,這一笑來,麵部肌肉反倒是有些個僵硬,聽來恐怖的意味反而大於戲謔,一笑之後,火鷹又嘿然道:“看來沈兄插手是插定了,怎麼,尊駕有這個意思從我們手下搶人?”
沈右連連搖手:“自然不敢。”
火鷹軒眉:“難不成你還有幫手不成?”
“不錯”,沈右大聲道:“在下正要請個人來幫忙——那便是鐵肩幫的霍瀾滄霍幫主了。”
火鷹怔了怔,不知他吃錯了什麼藥,霍瀾滄大腿幾乎洞穿,現在連站都站不起,何況動手?
“左手兄”,沈右臉色終於一正,第一次對著火鷹喊出“左手”二字,隻驚的霍瀾滄目瞪口呆,無數事情一樁樁一件件明白過來。沈右繼續道:“我知道霍姑娘武功多得你指點,隻不過……你也不清楚她的實力的,是不是?”
火鷹隻有點頭。
“不過……我卻是和霍姑娘伉儷動過手的。”沈右長嘯一聲,臉上一片寒光,赫然又是當年江湖聞名喪膽的演武堂二當家,忽然振聲一喝:“霍瀾滄,你能不能戰!”
霍瀾滄嘿的一聲笑,竟然已經穩穩站了起來,下擺雖是一片鮮血淋漓,手上的流星錘卻一天一地擺開了門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