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沈右戟指一點火鷹,“這個人,交給你了。”
霍瀾滄心中一驚,本以為他定要和火鷹拚個你死我活,沒想到卻把這個赴死的活計扔給自己,轉瞬一想,又已經明白,點頭道:“好,你放心。”
沈右轉過臉,看著眼前鐵骨錚錚的女子,明知赴死,竟然也豪氣如雲地答應下來,隻覺得一股熱血直往臉上衝,昔日竟是枉做了男兒,大聲道:“你給我擋他三十招!”
“三十招何足懼哉?”霍瀾滄仰天大笑:“右手!沈右!你也太瞧不起我霍瀾滄了,百招之內我絕不放他過來就是!”
沈右和她倚背而站,也不由得豪氣大發,“噇”的一聲響,劍已出鞘,指著小林野道:“好!霍瀾滄,你擋得住左手百招,我就替你斬了這個倭寇的首級!”
這話說的,忒也托大,京冥苦戰之下,也不過勝得小林野一招半式,他卻敢說百招之內取東洋第一劍客的首級。
霍瀾滄卻明白他的意思——麵對火鷹,他們二人既便聯手也毫無勝算,隻有拚了一命,武功略高的右手還可能搏殺小林野——隻要損耗敵人的生力,來日京冥便複仇有望!而以火鷹的絕世武功,如何能容得到百招之外?百招內,沈右若殺不得小林野,二人不消說,必定是一起命喪當場了。
但霍瀾滄更感慨的是,右手此來全無必勝把握,隻憑著一腔熱血調侃頑笑,寧可替昔日仇敵一死,也要贖昨日之非。
他肯來赴死,沈小楠肯讓他來赴死,這一對眷侶,當真奇人!
“幸甚!”霍瀾滄嗬嗬一笑,雙錘直奔火鷹而去,根本就不把這個當今天下第一高手放在眼裏——若是已無計生死,第一高手又和凡夫俗子有什麼不同?
“快哉!”沈右也一劍飛出——他習武近二十年,在殺手圈裏打滾已經十年,何嚐有一日怕死?但是,隻有這一次,覺得死而無憾,死得其所!眼中雖是冰冷,嘴角卻掛著雖萬千人而吾往矣的絕決。
隻是此時,火鷹也動了。
霍瀾滄一直認為自己是學武的奇才,京冥更是難得的資質,但是直到看見了火鷹的出手,她才知道什麼叫做天生就該學武。
他演練的這套心法霍瀾滄也不知看過多少遍,京冥發揮到了極限的時候,確實有以內力吸納宇宙之力的包羅萬象,隻覺得如乾坤之宏闊,天河之璀璨,霍瀾滄也一直認為,如果不是京冥身子已經快散了架,稍微加以時日,必定可以與火鷹爭一日之短長。
但是現在,她知道自己錯了,錯的離譜。
火鷹的出手,根本就不像是出手,卻好像是吃飯、是睡覺、是掐死一隻沒有翅膀的蚊子,是拂開額頭一片惱人的柳枝——那是無可置疑的潛在而先天的準確和無可置疑的優越而出塵的控製。
如果說京冥可以和乾坤相通,那麼,火鷹的體內似乎已經在運轉著一個自稱天地的宇宙。
他已出手,隻有一掌。隻是……隻是霍瀾滄似乎能感覺到這一掌裏有種奇特的情感,不,不是一種,似乎是兩種,也好像是三種。
有一種很特別的感覺是瀾滄曾經在京冥眼中看見過的,就是那一日他離開海神廟的眼神,那麼厭倦,那麼絕望,似乎隻想睡去,睡在火裏也好,水裏也好,不見底的泥沼裏也好,萬劫不複的地獄裏也好,隻要睡去,隻要不再睜開眼睛看這個世界,就可以付出一切的代價。
另一種卻是相反的,暴烈,征服,來自心底的強大力量的膜拜。似乎月光召喚海嘯,前世招引今生,最熾烈的光明在最窒息的黑暗中爆炸,最偉大的力在最宏闊的空間裏馳騁。那種力讓人心醉神迷,仿佛飛蛾忽然看見聖火,隻願拜倒在幻夢中求得永生的憧憬。沒有人願意伸出手阻擋,而隻願在這洪荒般的偉力前戰栗拜服。
至於第三種,卻好像根本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宛如兩條巨龍之間帶起的一滴純澈水珠,兩道白虹之間流過的一縷涼爽清風,若有若無,隻能感覺,卻不能把握。
霍瀾滄終於明白為什麼火鷹極少出手了,他的武功已然到了隨心所欲的境界,他不是托大,僅僅是害怕出手流露出內心的感情而已。
霍瀾滄一聲歎息,她已經明白,莫要說百招,隻怕是十招自己也接不下來。
隻是,流星錘已如同暗夜的流星,迎了上去。
她可能窮自己一生也達不到“隨心所欲”的境界,她隻能由靈魂控製心髒,心髒控製肢體,肢體控製招式和兵器。但是,但是如果她可以做到和火鷹一樣,那麼她的招式必然會毅然決然的宣布:邪必不能勝正,暗必不能永存,流星恥於在蒼穹泯滅,俠義道上一名女子亦恥於在如斯亂世中長生!
火鷹的臉色也忽然變了。
當然不是因為他聽見了霍瀾滄心靈的召喚,而是——那兩道流星在他麵門前忽然撞擊,然後,轟然炸開,似乎兩朵佛國的蓮,開在漫天的金光裏。這機弩裝的太巧,劇毒的流星釘被**的強力轟開,火鷹的周身三丈方圓都被火藥的爆炸,無數寒芒和毒煙籠罩著……他自然知道是誰的傑作了——京冥有一雙巧手,即使碧岫的船上都設置了機關,霍瀾滄身邊又怎麼會沒有暗道法門?
隻是即使金剛不壞之身,也難全身而退,更何況,火鷹實在是太輕敵、太托大,對付霍瀾滄,他根本連兵刃也不屑用,更何況一個重傷的霍瀾滄?京冥用了整整一年零七個月才調試成功這種流星錘內的火炮,也不知被劃傷燒傷了多少次,霍瀾滄笑他小家子氣,他曾經極慎重地說——如果有一天,連你都不得不用暗器,那一定是生死攸關的時候,也一定是我死在你前麵的時候,瀾滄,無論如何,我必須要你活下去。
爆響的同時,火鷹已經倒了下去。他的反應可算得天下無雙,先是雙掌齊出,拚盡全身內力,將那火藥爆炸之力擋了一擋,同時渾身長袍已被鼓起,擋住十之**的流星釘,人也急速在地上滾了一滾——他沒有猜錯,京冥的主要爆炸方向是向上的,他不能不估計自己一身輕功,所以貼地已經是最安全的途徑。他一觸及地麵,急速向外滑去——京冥的毒煙和流星釘依舊絡繹不絕,想必是怕他一擊之下還有餘威攻擊霍瀾滄。
隻是霍瀾滄也被他那雙掌一推之力推的向後退去,奇卻奇在沒有一縷毒煙或是毒釘在火鷹大力之下向後反擲,如此之機心,也不知京冥究竟花了多少心思。
火鷹之人力畢竟不能和火藥抗衡,霍瀾滄隻是退了幾步,火鷹卻飛出了十餘丈才算停住。一停之下,他連忙站起,隻見衣衫破損,也不知釘了多少流星釘,有多少刺入皮肉,麵龐被熏得通黑,幾塊皮膚已炸的翻裂開來——而裂開的窗口,墨黑一片,儼然已中了劇毒。火鷹再不停留,轉身提氣狂奔而去,霍瀾滄也不敢追趕,知道他重傷之下,未必不能擊斃自己。
“好!”沈右確實沒想到場上局麵會忽然扭轉至此,劍式一招緊似一招。但小林野也當真了得,飛錘、爆炸、火鷹重傷離去……種種事情,好像與他全不相幹,全部心思都放在這場比劍之中,至此,猶自絲毫不落下風。
其實京冥和火鷹都不用劍,當今中原第一劍客,本來就是今日的沈右。
霍瀾滄剛剛暗叫一聲僥幸,本要助沈右一臂之力,卻見他麵容逐漸凝重,眼中卻有了難得一遇的狂喜,知道這二人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正是鬥到酣處,決不願意有人插手的——霍瀾滄又哪裏肯插手?這場劇鬥,也是她生平所僅見,當真好看。
隻見二人劍鋒似交而非交,似粘而非粘,本來極快的招數越打越慢,周圍的空氣似乎都有了異動,如同揮舞著火紅的烙鐵,滋滋作響起來。
沈右的雙目神光漸漸凝聚,嘴角上的唇紋一下便深了下去,看起來象極了一絲冷笑——那個夜晚,他以一己之力殺的自己和京冥險些命喪黃泉,威勢之盛,至今牢記——而現在,那個出手無情桀驁不遜的右手又在劍鋒中一點點複活了。
兩人身形猛地拉開,小林野的額頭已經微微見汗,沈右的眸子卻是加倍精亮流轉,高明如霍瀾滄,自然一眼就分出了高下來。隻見沈右右手劍一寸一寸向後拉去,猶如引弓待發,小林野和霍瀾滄都清楚,這一劍擊出,便是他生平的殺著所在了。小林野頓時分外緊張,手中刀鋒一聲嗚鳴,待了三分驚喜,欲要迎這一擊。
隻便在此時,南方、北方、東方、西方,四方幾乎是連在一起尖嘯起來,四種色彩各異的煙花信號同時上天,那南方乃是靛青,西方乃是火紅,北方卻是罕見的烏黑,東方更是極少用的一片亮銀。
“來了!”
小林野和沈右幾乎同時高叫一聲,收了劍勢,都是既驚喜,又急切,說不出的五味陳雜——這回,倒隻有霍瀾滄,完全蒙在鼓裏,不知他們搗什麼鬼。
沈右嘿嘿一笑道:“那倭寇——”
小林野怒道:“你說什麼?”
沈右撓撓頭:“你叫林什麼?”
小林野憤然:“關東小林野。”
沈右揮揮手,不耐煩道:“那個,林小野啊,你的幫手到了,我的幫手也到了,火鷹那廝的幫手……好像也到了,看來我們不日就有一場惡戰,改日再鬥如何?”
霍瀾滄和小林野都大為驚奇,見他明明占了上風,卻主動提出罷鬥。小林野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隻是今日妹妹重傷,原也不能纏鬥,連忙點頭答應。
沈右點了點他:“沒想到倭寇裏居然有你這樣的身手,這樣的劍法,好極,好極!我右手——啊,不,我沈右改日候教就是,挑定你了。”
“一言為定。”小林野連忙橫抱過妹妹,又開了眼東方的信號,這才匆匆忙忙向東南掠去。
沒等霍瀾滄說話,右手已經急忙道:“快走吧,馬上就要見真章了。”
二人經此一戰,似乎有了些戰友的默契,互不言語,向那台州城內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