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冥冥(1 / 3)

“沈右”,霍瀾滄終於忍不住:“那些究竟是什麼人?”

沈右並沒有直接回答,隻是沉吟道:“霍幫主,我想請問,戚繼光戚將軍與你無親無故,說不定還有些仇怨,你為何助他?”

霍瀾滄低了低頭:“我小時候曾經聽爹爹說,當年武穆爺曾言,隻要那文官不愛財,武將不惜死,便能天下太平。這位戚爺有兵法,有謀略,不愛財,不惜死,的確是萬民之福……我,絕不能不助他。”

“倘若……”沈右又沉吟:“此事畢後,戚繼光奉朝廷之令,剿拿鐵肩幫,你欲如何?”

“此事我也想過。”霍瀾滄也不禁慘笑了笑:“兔死狗烹,嘿嘿,朝廷素來如此也不稀奇。功成之日,我盡早身退——隻是,萬一我飲恨戚繼光刀下,最多罵他忘恩負義,自有天下英雄為我報仇;但我今日若看著他被倭奴所欺,隻怕此生“鐵肩幫”三字再也說不得了。“

她這段話聲音並不太大,但是沉抑頓挫,竟是別有一番易水瀟瀟的威嚴。

“果然是白癡,愚不可及啊,愚不可及!”沈右忽然仰天大笑,抬手打起了一枚青色令箭,霍瀾滄正要發作,卻見沈右眼中似乎有淚光一閃,笑容之中也多了分悲苦之色。

眨眼間,四麵圍滿了黑衣江湖客,霍瀾滄一眼便看出,正是她打了多年交道的朋友——演武堂。

霍瀾滄冷冷看了沈右一眼,中指虛扣,食指微拈,流星錘蓄勢便要發出。

“霍幫主,你可知道?我真的過夠這不人不鬼刀頭舔血的日子,我也是真的想和小楠一起放舟五湖,再不問江湖事……可惜啊,可惜……”說著說著,沈右眼中竟有了一絲迷離的溫柔,似乎看見那甜美可人的小嬌妻就在麵前,想要為她掠一掠發鬢,整一整衣襟。他微微一頓,隻作沒看見霍瀾滄眼中鄙夷之意,接口道:“可惜,為什麼我偏偏截到那隻火鷹?為什麼右手也要和你一起做這愚不可及的勾當!”

霍瀾滄猛一轉頭,目光從他臉上緩緩劃過四周上百男兒的臉龐,那是演武堂,那竟然是演武堂。沈右道:“這是我七廳的兄弟,生死隨我……他們,他們留在那裏也不過是被左手驅趕至死,我這個做大哥的權且作主,將我們七廳七十七名兄弟的性命,拱手交給戚大將軍啦。”他隨手又是一指:“那些個兄弟,是早看不慣演武堂中囂張氣焰的,霍幫主,這些人雖然不到演武堂之百一,但是帶他們出來,我已經盡力了。”

霍瀾滄凝神一瞧,發現他左手臂上密密麻麻滿是傷口,想必是擒下什麼“鷹”惹來的,隻是霍瀾滄也不明白以沈右一身功夫,還有什麼扁毛畜生這般的難對付。

沈右又道:“隻恨那塊金牌在左手那裏——那塊金牌雖是比著我的手畫的,但是……當年左手允我出京的時候,早就談好了價錢。”他靜靜將右手伸了出去,掌心一片烙痕,掌紋盡數毀去,想是怕他在找能工巧匠繪了模子,這樣一來左右二手的勢力盡歸火鷹,放他一個殺手出京又有何不可?隻是火鷹萬萬沒有想到,右手出京之後,第一個遇見的,就是京冥,更有甚者,成就了一段匪夷所思的姻緣——隻是,兵臨城下,這百餘人赴死又有何用?也難怪他不舍難過了。

“小楠呢?”霍瀾滄略一想便知不對,若在平日,沈小楠必然衝在前麵,哪有這半天還不露麵的?

沈右微笑著,看了眼霍瀾滄:“她帶著金陵分舵的弟子,出海去接京冥了。”

霍瀾滄失聲道:“你說什麼?京冥?”

沈右的笑容一點一點展開:“不錯,京冥前日孤身前往福建清流,真是好膽識,好眼光,好魄力,先斬斷了武田義信的脊梁再說。”這“好魄力”三字,便是針對京冥這個時候舍霍瀾滄而就大局而言了。沈右接著道:“京冥為人,實在頗有將才,這些年好像在閩浙蘇皖一帶埋下不少暗兵,這次他逆兵向而行,帶著鐵肩幫大部和他自己什麼鬼地方的親衛隊分水陸北上,此舉若是成功,左手的幻夢隻怕就破了一半,我們齊心協力,未必就會敗給他。”

霍瀾滄聽得目瞪口呆,沒想到此舉牽扯如此之多,這才知道他們被困數日,台州城外才更鬧得人仰馬翻,幾乎各路人馬都出了全力,想要畢其功於一役。本來已經凝重的心思,忽然又重了幾分,但一想到會與京冥再次比肩,又有了種說不出的輕鬆。

“不過,霍幫主,你運籌帷幄,才真是在眾人之上。當日你若不把京冥逐出鐵肩幫,今天他必定和你死守台州,也不過是做一對苦命鴛鴦罷了。”沈右看她神色,滿不在乎的調笑,須知當世之日,知道京冥對霍瀾滄用情之深的,怕也隻有沈右一個。他怎麼也是個大男人,看著霍瀾滄屢屢不以京冥為意,心中多少有些不平,是以多次出言相譏。

轉眼之間,二人已經到了台州城內,見過了戚繼光,霍瀾滄得知將有大援,心中稍稍安定,但是驟然得知殺父仇人竟是故交舊友,當真五內如焚。而戚繼光聽沈右簡單說完城外概況,卻是不禁皺了皺眉頭,看了看沈右:“嗬嗬,居然忘記請教這位兄台大名?”

霍瀾滄道:“這位是沈右,是我的——”

沈右接口道:“在下演武堂右手,月餘之前離開演武堂,隨了娘子的姓。”

戚繼光也不由得一震,那演武堂右手何等人物?江湖上更不知欠下多少血債,他平日殺人少留活口,這也倒罷了——隻是象這樣自報家門,隻怕在江湖上行走不了多少時候。

“好!果然是條漢子。”戚繼光點頭一讚,讚的是右手胸懷倒是當真磊落,決計不肯隱瞞一絲半毫的昔日身份行事,雖是殺手,卻讓無數江湖豪客汗顏,他指著交椅道:“沈兄棄暗投明,可喜可賀,今日裏共渡難關,日後戚家軍與沈兄是友非敵。”

沈右正色一拱手:“多謝。”這……還是他生平第一次聽見別人稱自己為朋友,莫名的暖意不禁湧上心來。

“將軍不好!”幾個士兵跌跌撞撞奔了進來,大叫:“杜、杜、杜……杜鎔鈞被他們捉走了。”

“你說什麼?”霍瀾滄一驚,出城誘敵雖說危險,但自己已經交代過點到即止,怎麼就受了傷去?

後麵一個三義堂弟子又是羞愧,又是急躁,回稟道:“啟稟幫主,我們回來的時候,杜鎔鈞他忽然說要解手,我說,又沒女人,尿就尿吧,大男人害什麼臊啊?他偏不依,非要轉到山坡後麵去,等了半晌沒等來,我們去看時,幾個人正在把杜鎔鈞往馬上扯,我們一頓廝殺……折了幾個兄弟,沒有,沒有奪下他來。”說著,他已跪了下來,連連叩頭直說該死。

霍瀾滄直是不解,前些日子杜鎔鈞押運糧草一事辦的極其穩妥漂亮,連她也讚賞不已,隻道這個書呆子當真已經“改邪歸正”,沒想到碰上這種婆媽小事,還是改不了書生本色,她揮手道:“起來吧,有諾顏姑娘在那邊,火鷹未必就傷杜鎔鈞。”

那人卻是死活不肯站起,繼續叩頭道:“屬下該死,屬下該死。好叫幫主得知,當時我們也不是拚死搶那杜鎔鈞……隻是,他懷裏落下本書,屬下雖不懂,卻也知道關節重大,不容有失……”

“你如何就知道不容有失?”霍瀾滄奇道。

那人叩頭道:“屬下認得那是京堂主筆跡,京堂主的筆跡,又寫著《乾坤心經》,屬下們就算不省事,也知道是關係極大的。”

《乾坤心經》四個字別人聽來還好,聽在霍瀾滄耳裏,真如同晴天打了個霹靂一般,強行遏製心中驚懼道:“你……真的讓他搶去?”

那弟子道:“慚愧,屬下隻奪下一半來……”說著從懷裏取出半本心經,遞了上去,正是後半本。手肘上兀自滿是鮮血,雖是輕描淡寫,依稀可見當初慘狀。

霍瀾滄心中一寬,隻因火鷹京冥二人所成俱高,所爭的正在這後半本,隨手翻來,卻是一怔,京冥素來文書帳目極是精細,多是一手小楷一絲不苟寫就,隻是這後半本書都是隨手草書,有些地方一點一捺竟然有了力盡難以拉下之處——以京冥年紀輕輕武功以臻極境,又有什麼傷能讓他連筆也提不動,字也寫不完?

霍瀾滄隻覺得一字字如敲心頭,翻到最後,卻是昔日五柳先生一首《歸去來辭》,仔細看去,又不全是: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遊。世與我而相遺,複駕言兮焉求?悅瀾滄之情話,樂習武以消憂。江湖告餘以春及,朝夕有事乎左手。或乘單騎,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羨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內複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遑遑欲何之?長生非吾願,故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獨行,奔滄海以舒嘯,臨黃泉而忘知。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複奚疑。

飄萍京冥,寄托中國十六載,斯時不往,何日歸去?歸去來兮,歸去來兮,此生可笑,不足外人道也,唯一書傳世,若有絲須有益瀾卿大業,幸甚!幸甚!

最後一行卻是鮮血書就的異國文字,霍瀾滄一驚,沒想到京冥極幼時的事情卻時刻牢記在心。這本書是送給杜鎔鈞,最後自然文墨一番,但這一行字,寫的脫拔超逸,痛快淋漓,那才是心中最痛之處,偏偏她又不識得——

但這段《歸去來辭》被一番添置,已成一紙亡命書——京冥步出海神廟時痛徹冷極的眼神似乎泯滅不去——霍瀾滄第一次問著自己,我竟是錯了?我難道真的錯了?

她的眼中,竟然也有淚朦朧——夜雨江湖十年燈,這算是京冥第一次轉轉折折款致心曲,而這心曲,已經是一紙別文。

霍瀾滄猛地抬頭,正撞上戚繼光淡定溫和的眼睛,卻不自覺地刺激起人的鬥誌來。

正在此時,城外忽然震天震地的一聲巨響,霍瀾滄一喜:“怎麼?”

沈右卻苦笑著搖頭道:“你還記得西方來的火紅信號麼?火鷹人手調集已畢,這是在總攻了……看來他是要搶在京冥前麵解決了這台州城。”

戚繼光忽然回頭,向著營帳外無數士兵們大聲道:“你們聽見了沒有?城外那人要一戰解決了我們。”

“哈哈哈哈……”一陣哄笑聲傳來——這些農夫礦工,不少都見過演武堂的絕技,隻是,還是象聽到一個極好笑的笑話一樣笑個沒完。不知是誰在人群中大喊:“沒聽到——”

“是,將軍,我們沒聽到!”千軍一起呼喊,呼喊聲漸漸一致,口中喊得已是“戚將軍”三字——正是這三個字,乃是千裏海防線上倭寇的警鍾,萬裏疆土上百姓的福祗——至少,台州城裏的每個人都是這樣認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