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杜鎔鈞後退一步,顫抖著說:“你給我說清楚。”
“香兒,過來。”楊磏龍坐在地上,招了招手,小香兒一跳一跳地竄進他懷裏:“伯伯——”
“鎔鈞”,楊磏龍指了指地麵,“坐。”
“十年前,我發現諾顏有了身孕,隻是……過度驚嚇勞累,她已經染上不治之症。諾顏不肯讓我告訴你,她說——”
“什麼?”杜鎔鈞又一激動站了起來。
“坐下,你怎麼還是當年的性子?我怎麼放心把香兒交給你?”楊磏龍緩緩道:“她說,要你振作起來,有出息,要我幫他一次。”
杜鎔鈞什麼也說不出來了,楊磏龍說話極是儉省,但是他依稀可以想象諾顏的哭訴,半夜的無眠,楊磏龍的躊躇……還有那日舟中訣別,諾顏的無助。
原來,是這樣的。那個女子費了這麼大心力,隻是為了讓他好好活過這十年,讓心頭的傷漸漸變成疤痕。
杜鎔鈞慢慢跪倒,他現在已經不會隨時大哭大叫,隻是顫抖著抱緊了墓碑——冰涼的,圓潤的,是否,如同諾顏離去時的身體,冰玉一般?
壓抑已久的哭聲終於山洪一樣爆發了出來,小香兒不知所以地抬頭看著伯伯。
杜鎔鈞忽然抬起頭,淚水還是不斷滑落:“楊磏龍……你夠狠,隻是,沒想到,你這麼愛諾顏。”
楊磏龍先是一驚,又嘲諷地笑了起來:“我自然極愛她,我差不多是和你一起喜歡上諾顏的?隻可惜……她心裏隻有你,我能做的,也隻有為她種一島鮮花。”
杜鎔鈞沉默了許久,輕輕拉過香兒,打量著她的眉眼,酒窩……一眼眼地看著,好像是蒼天送他的寶貝。忽道:“你為什麼這麼傻,楊磏龍,你當年好像沒什麼搶不來的東西。”
“嘿嘿,杜鎔鈞,右手那個小子從來就沒告訴你,左手……其實是個太監?”楊磏龍哈哈大笑起來,好像在說什麼極為可笑的事情:“你不知道麼?嘿嘿,嘿嘿……你叫我和你爭什麼?不過……我已經知足了,諾顏和我在一起的日子,天天喊著我阿龍哥哥,不像有些人,咳、咳、不像有些人……”
他緩緩垂下頭,把臉埋在黑袍裏,忽然揮手:“走吧,快走!帶著你的女兒滾,這裏是我的地方,不許你再踏進半步!”
“伯伯——”小香兒從來沒聽過伯伯用這麼凶狠的語調說話,忽然大哭起來。
“走,和你爹爹走!”楊磏龍用力揮手:“不要讓我看見你們——杜鎔鈞,你還不滾,你非要和我在這裏打上一架是不是?”
杜鎔鈞忽然沉默了,一把抱起香兒,向外走去。
楊磏龍,好像也才三十五歲吧,但是……他已經是個垂暮的老人了,這片海,就留給他吧,如同記憶中永遠的女孩。
站在船頭,杜鎔鈞戀戀不舍地看著這丁香島,小香兒在懷裏哭鬧個不休。直到此刻,愛妻的一片心意才終於暖上心頭……那樣的亂世啊,有多少愛已別離?又有多少愛曾守候?
諾顏,方諾顏,金陵的第一才女……隻是不該卷入那片江湖啊。
他欠她一生,隻有補還給這個小女兒……杜香兒,他的希望和亮色。
船開了,孤島終於變得朦朧,春野孤墳似乎也成往世的記憶。
杜鎔鈞一陣恍惚,緊緊抱著女兒——十年前的一個秋天,他也是這樣彷徨地逃奔,在一座叫做“相山廟”的破爛寺廟裏睜開眼睛,思念著諾顏,畏懼著江湖……但是,後來的那些人卻讓他改變了半生命運。
今天,他還是一個人,思念著諾顏,隻是不再畏懼江湖——那些人呢?那些風華正茂的人呢?他們在哪兒啊?他們……是夢嗎?
天空,海闊,一如亙古不變的海浪,令人眩暈而不知所在。
“爹爹——”香兒終於停止了哭泣:“我們去哪裏?”
杜鎔鈞這才忽然轉回神,他愣了片刻,笑笑,回答:“走,跟爹爹去中原,去瀾滄江,去大草原——香兒,爹爹帶你去看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個精彩的世界,好不好?”
小姑娘雀躍地點頭,帶著無限的憧憬——她那麼小,還不知道世界有多麼大,遠遠超過丁香島的這邊到那邊。
風,如同理想一樣鼓滿船帆——今天正好是順風,小船破浪而前。
前方,總有新的夢吧。
丁香島上,楊磏龍目送著那個寄托了他十年心血的“女兒”的離去,忽然覺得似乎再也沒有事情可做。
地語天言皆幻夢,而如今乾坤隻有靜謐,安靜的幾乎等於永遠……
楊磏龍的手輕輕劃過墓碑,一行鮮紅的波斯文字刻在雪白的墓碑上,他的手指感覺著這凹凸,似乎提醒著自己,其實,也曾有一分深入骨髓的愛戀:
誰願歸去?守望一生。
很久以前,曾經有個人用極深沉的語調念過這句話——
誰願歸去?
守望一生……
——謹以此文,獻給多年來守衛我理想的阿伽哥哥。
——飄燈,
初稿成於2005年1月26日淩晨三點三十五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