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啞聲道:“我想,他老人家一定有很多話要告訴我的。”
老人忙道:“你怎知道的呢?”
少年啞聲低低地道:“好幾次,他喊我到他床前”
老人微顯激動,忍不住急急岔口道:“他喊你去,怎麼說?”
少年卻搖搖頭,傷感地道:“結果竟是什麼也沒有說。”
老人不禁失聲道:“怎麼,什麼也沒說?”
少年茫然地點點頭,老人雙肩一垂,精神似是頓然癱瘓下來。少年並未察覺到這一點,這時他繼續說下去道:“好幾次,他喊我到他床前拉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冷,而且不住地發抖。他用眼睛望著我,從他老人家的眼光中,我看得出來,他有話要說。可是,每次都是一樣,臨到這種時候,他老人家嘴唇一開合,跟著便會引發一陣狂烈的咳嗽。”
老人幾若身處其境,不由得發急道:“咳嗽總有停的時候呀!”
少年點點頭道:“是的,咳嗽會停下來的。”
“咳嗽停了,他怎麼說?”
少年輕歎一聲,幽怨地道:“咳嗽過後,他似氣力已盡。
每次都是長歎一聲,朝我搖搖頭,有氣無力他說:“沒有什麼,孩子,你去睡吧!’”
老人皺眉道:“你既知他有話要說,他一再欲言又止,你怎不問他呢?”
少年低聲道:“師父,您知道……我……看他那樣子……
我不忍心啊!”
老人望了少年一眼,他覺得少年這話也是實情。誰處在那種情景之下,也不會忍心追問的,更何況對方那時才隻是一個十歲出頭一點的孩子?
老人至此,似已完全失望,搖搖頭,微微一歎,未再開口。
又隔了片刻,老人像抱著最後一線希望,掙紮著又問道:“孩子,這樣說來,你爸生前對你可說是一無交代了?”
少年凝目虛空,搖搖頭道:“一無交代,那倒不是”
老人目閃異光,忙道:“怎麼說,孩子?”
少年調正臉來,又搖了一下頭,苦笑道:“臨死之前,他老人家說了很多……這還不算……這之前,我甚至已找出了他老人家每次召我前去、欲言又止的原因……不過,那些話毫無意義……一個病人的呻吟罷了,說了還不是等於沒說麼?”
老人聽至此處,臉色一緊,身軀也是驀地一正,雙目閃光如電,雙足鞋幫同時沒人石中三分深淺。但見他,唇角一扯,似又欲岔口催問,大概為了怕引起少年猜疑,反會影響到少年的盡情傾述,是以眉峰一揚,欲語又休。饒是如此,他眉宇間那份激動之色,卻仍是無法抑製。
少年則因始終覺得乃父生前的言行與普通老人無異,說來對自己有著無比的親切之感,但在別人聽來,可能相當乏味,因此,他話說一半,便未再說下去。可是,他偶爾轉過臉來,看到老人尚是神色肅穆地、目不轉睛地在望著他,好似在靜待著他的繼續述說,不禁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
有著不幸的遭遇,希望得到別人的同情,原是人類的天性尤其是孩子們。因此,少年在望了老人一眼之後,低低地又道:“有一夜,我醒來的時候,忽聽我爸說:“武家三世單丁,差幸香火不熄,我,我,我大概隻能做到這麼多了……
唉!一切恩怨,隨我死去吧……讓他知道他姓武,也就夠啦……唉唉……’接著連歎數聲,之後便沒有聲息。”
他微微一頓,又道:“起初,我還以為爸是在跟我說話,我等他說完,連喊兩聲爸,他沒應。我爬起來一看,才知道爸是在說夢話”一陣抽咽,方又道:“之後,我睡不著,不住回味爸剛才說過的話,想來想去,總是不能完全明白。不過,有一件事我是知道了:爸除了讓我知道我姓武之外,不希望我知道更多的事情。這大概就是他老人家每次喊我去,想告訴我一些什麼,而又始終忍著沒有說的原因吧!”
老人肅容點點頭,目光仍堅定地盯在少年臉上。他似乎還想知道得更多,無言地啟示著少年繼續說下去。
少年擦了一下眼角,又道:“現在,就剩下爸臨絕氣之前的一番話了。”
老人輕輕咳了一聲,身軀也微微動了一下。
少年低下了頭,啞聲哽咽著又道:“那是四年前的某一個風雨之夜,爸突然在半夜搖醒了我。室外雷電交作,室內一燈如豆。他喘息著遞給我這支墨蕭,一麵以發燙的手拉著我的手,斷斷續續他說道:“……記住,孩子,你姓武,世居河南臨汝。人如問你,你就這樣說……這是你你爸的蕭,好好藏著。你信不過的人,都別讓他看見……記住啊……唉!
唉……本來我,我並不想將它交給你……但是,我總拋不開最後的一線希望……我……
我這樣做……也許對,也許會含恨九泉……唉!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唯願蒼天憐見……
孩子……我……快……記下,你爸就死在這根蕭上,為了……一曲……人鬼神……’”
少年淚如斷線,抽搐著接著說道:“爸說這番話的時候,雖然喘得很厲害,但臉色卻是紅潤異常。”
老人直目喃喃地接道:“孩子,那是回光返照啊!”
少年流著淚,繼續說道:“我見爸說了半天話,一直沒有咳嗽,臉色又是那樣好,還以為他病情好轉了。正自暗暗慶幸,哪知爸說到最後的一個神字,喉頭痰湧,拉著我的手,一抖一鬆,人便向後突然就倒了下去”
老人唉得一聲,喃喃地道:“他該掙紮著說完最後一句才對啊!”
少年擦了擦眼角,又道:“說起來,真是令人難以相信。
當爸拉著我的手說這些話時,我幾乎一句也沒聽清。這些話,都是事後一字一字地回憶起來的,我敢說絕沒遺漏什麼!”
老人目光發直,一動不動,像尊泥偶。
少年輕摸著那支長可三尺、上鐫詩詞圖文、晶澤發光的墨蕭。啞聲又道:“爸死了,我無處可去,隻好出來流浪。爸的話,我句句記得。這些話,我為了想找點意義出來,可說是想了整整四年。”
少年輕歎了一聲,微帶抱怨地道:“可是,我能想出什麼意義來呢?”他將墨蕭朝老人麵前一托,又道:“這根蕭,也許很名貴,但是,不論它多名貴,它也隻不過是一根洞蕭罷了。
師父,您說是嗎?”
老人朝那根墨蕭瞥了一眼,沒有開口。
少年繼續以抱怨的口氣說下去道:“而且,這根蕭在爸交給我以前,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爸卻說他是死在這根蕭上,還說是為了一曲什麼人鬼神,這多可笑?”
他頓了一下,又道:“我姓武,世居河南臨汝,這都是事實。但依爸的口氣,卻好像這些事實都是捏造出來騙人的似的。還有,他要我將這根蕭好好藏著,少給別人看見。試問,我往哪兒藏?誰人會搶?也真是!”
老人好像有點心不在焉,口中不斷地輕輕自語道:“……
人鬼神?人鬼神?……人鬼神……”最後像是茫無所得地搖了搖頭,同時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少年望著他,意似不解。
老人抬頭見少年正在望他,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問道:“孩子,這些年來,你一共跑過哪些地方呢?”
“什麼地方我也沒去過。”
“一直沒離開過這兒?”
“是呀!”
“你走在城中時,蕭都放在哪兒?”
少年用手指指腰帶道:“都插在這上麵。”
老人神色一聚,忙道:“你可曾發現有誰對它特別注意?”
少年搖搖頭道:“沒有。”
老人臉色頓然一寬,從少年手上將蕭接過,問道:“孩子,你懂得如何吹奏麼?”
少年赧然地搖搖頭,反問道:“師父,您呢?”老人點了一下頭,少年臉上淚痕猶在,這時卻雙目一亮,高興地道:“吹一曲吧!師父!我我從沒聽人吹過呢!”
老人又點了一下頭,神色肅穆地坐正身軀,盤膝坐定,雙手按孔,引蕭近唇,閉目凝神,深深地吸進一口氣,然後靜靜地吹奏起來。幽幽聲發,恍若來自遙遠的天邊,又似隱隱破地而出,漸漸地,韻滿古園,如慕如訴,如怨如泣,撼人心弦。
不一會,天籟嘎然而止,老人業已一曲吹畢。再看少年,雙眼望天,如醉如癡。蕭聲已停,他卻渾然未覺。老人望著他,淒然一歎,旋即強笑著低聲招呼道:“喂,孩子,你怎麼啦?”
少年嗯得一聲,如夢初醒,不禁忘情地喊道:“啊!美極了,多動人的聲音啊!”
老人微微一笑道:“孩子,知道這一曲叫什麼嗎?”
少年搖搖頭道:“不知道,不過”
老人微笑道:“不過怎樣?”
少年想了一下道:“不過我有一種感覺。”
老人含笑道:“感覺如何?”
少年眼望遠處,幽聲道:“這曲子當初一定是為了懷念故友作成的。”隨調頭赧然一笑,低頭不安地又道:“師父,您別笑我,我知道我是在亂說。”
老人先是一怔,跟著臉色一黯,朝少年憐惜地瞥了一眼,搖頭微微發出一聲嗯,沒有開口。
少年不安地抬起了臉,老人朝他點點頭道:“是的,孩子,你猜對了!一點都不錯。這支曲子叫做《燕去雁回》,是唐代一位名叫君之敬的隱士,跟他老友相約會見於長安,屆時君之敬因母喪失約,事後趕去,故人已死。一別永訣,思緒難遣,因而作成此曲。”
少年聽得入了神,脫口喃喃地道:“這故事真好,難怪您老人家吹得那樣動人。”
老人搖搖頭,苦笑道:“孩子,我吹得不能算好,不過還有人比師父吹得更好。”
少年瞪大眼睛,似有不信道:“什麼?還有人比師父吹得更好?”
老人淡淡地笑了一笑道:“更好十倍。”
少年搖頭道:“我不相信。”
老人笑容一斂,正色道:“‘人上有人’知道這句古訓麼?”
少年一怔,不禁問道:“那麼,那人是誰?”
老人望著他道:“你猜猜看。”
少年皺眉道:“這我怎猜得著!”
老人含意深刻地低聲道:“你應該猜得著。”
少年輕哦一聲,瞪大眼睛,猶疑地道:“難道那人會是我爸不成?”
老人不禁在心底發著暗歎道:“唉!孩子,四年前在臨汝跟你住在一起的那個人,雖然我尚無法知道他跟你們武家的關係,但他可並不是你的爸爸啊!”老人內心感慨不已,表麵上卻未有什麼表示。
少年未待老人答言,搖搖頭,逕又自語著道:“這種事……絕無可能……我就沒看到我爸什麼時候吹過蕭。”少年自語了一陣,抬眼望向老人,想看老人如何表示。
老人唇角一動,要說什麼,突又咽住,旋改成勉強的微笑,含混地道:“胭脂佳人,名馬壯士,物適其主,此為古今共通之理。同樣的,有名蕭,必有脫俗雅客,此蕭為你家祖傳之物,你父親縱然不擅此道,你祖父也必是此中能手,老夫略窺門徑,勝我十倍,何難之有哉?”
由於老人剛才的語氣相當肯定,是以現下這番解釋頗難令少年感到滿意。這時,少年眉頭一皺,方欲問難之際,老人幹咳一聲,搶著朝少年笑問道:“孩子,師又送你一件禮物如何?”
少年微微一愕,老人微笑道:“孩子,你難道一點都不覺得你正缺少著什麼嗎?”
少年木然喃喃地道:“我缺少什麼呢?”
老人笑意微斂,正容沉聲道:“男子漢大丈夫立身處世,為了上報父母,下惠蒼生,無論循文或是就武,均應抱著姓傳四海名揚天下的雄心壯誌,方不愧一世為人。我問你,孩子,你甘願就這樣靠乞食度過一生嗎?”
少年搖搖頭,眼圈不禁一紅。老人沉聲又道:“書雲:父死,子繼其誌,是為孝之大焉者。孩子,你說你念過書,這幾句話,你當然看到過。我再問你,你願做個孝子嗎?”
少年低頭啞聲道:“師父……我……我……您知道的。”
老人臉色一黯,聲調也略帶低啞地點點頭道:“是的,這一點師父知道,你並不知道你父親對你的期望。”說至此處,聲調微微一沉,含蓄地又道:“但你年紀還小,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人!如你不忘記這一點,慢慢地用心追究,他老人家的遺誌是什麼,有一天你會明白也不一定。”
少年聞言,不自覺地一下子抬起了臉。老人幹咳一聲,聲浪微揚,肅容搶接又道:“不過,你如果安於此狀,不求上進,師父敢說一句,那可絕不會是你父親辛苦撫育你的本願初衷。”
少年眼圈又是一紅,老人繼續說道:“你已十五,說小,也不小了。尤其你跟別的十五歲的孩子不同。你是舉目無親的孤兒,流浪異鄉,無家可歸,你有今天……也許是天意安排,也有可能是人為造成,這且暫時不去說它。今天,你連一個名字都沒有,你竟毫不在乎。想想看,這種隨遇而安、得過且過的態度,是一個好孩子該有的嗎?”
少年頗勇於認錯,啞聲低低地道:“爸……死得早……願師父教我。”
老人點點頭,臉色一緩,似甚安慰於少年的虛心可教。
他眼中露出憐惜之光,望著少年人,拈須沉吟了片刻,然後正容說道:“武字之為姓,俗傳出於宋武公之後,其實不確;正確的說法,它應該是始於殷一代,至高宗武丁為全盛時期,史家美之,所以說,這是一個光榮的姓氏。孩子,你應該了解這一點,並且珍視於此才對。”
少年肅然點點頭,老人接著又道:“周武王作武樂,夫子評雲:盡美矣,未盡善也,究其故,曲中欠缺泱泱平和之風而已。方今世風日下,習武者日眾,門派如林,惟均秉暴戾之氣,憑喜怒而結恩怨。你爸在世既提到過什麼武林第一人,你將來也許會用武事結緣也不一定。如你成了武人,又姓武,隻要一旦有成,將會比其他性武人更易名傳天下。所以,你的名字在取定時,更應慎重其事。孩子,你說是嗎?”
少年聽得老人再度提起“武林第一人”這幾個字,雙目中頓然煥射出一片異采,老人最後問出一句,他在點頭時,神色相當嚴肅,於是,老人繼續說道:“時至今日,武風日熾,但武德卻是日益衰微。你姓武,這很巧!師父甚望能從你身上開始,重整武風,重振武德,一力維之師父替你取個名字,就叫‘武維之’如何?”
少年麵湧喜色,雀躍不已,連道:“武維之,武維之……啊啊……太好了!”
老人微微頷首,臉色卻很凝重。
少年高興地自語了一陣,忽然麵帶憂愁地呐呐說道:“師父……這個名字很好……但我不是個武人,豈不辜負了您老人家的命名美意麼?”
老人仰天漫聲道:“孩子,誰是天生的武人?”
少年一怔,繼而又呐呐地道:“那麼……我……跟誰習武呢?”
老人仰望著天空,沒有回答。
少年咬唇思索了片刻,忽然向老人大聲問道:“師父,您說今天城中來了很多武林人物,他們是來做什麼的啊?”
老人漫聲答道:“參加邙山之會。”
少年不解地道:“什麼叫叫邙山之會呢?”
老人慢聲答道:“舉行在北邙山的武林大會,八月十五,子正,開始於北郊落魂崖頂。
十年一期,如今是第三屆。”
少年忙又問道:“開會做些什麼?”
老人聲音不變地道:“推選今後十年的武林盟主,”微微一頓,又道:“換句話說,也就是決定誰是今後十年中的‘武林第一人’!”
少年啊了一聲,脫口喃喃地道:“什麼?推選武林第一人?”自語至此,不禁張目問道:“這樣說來,武林第一人這個稱呼就不是代表著某一個人嘍?”
老人望向他,微微一笑道:“今夜如出新人,先後一共應該是三位。”
少年似乎是愈聽愈糊塗,想了很久,這才皺眉道:“師父,我有點不懂。難道說,一個武林第一人在過了十年之後,他就不再是武林第一人了嗎?”
老人微笑道:“要連任,得重受考驗。”
少年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道:“唔,我想我是有點明白了。
一個人如被選上武林第一人,十年一過,他就得再跟別人比上一次。若贏了,還是他,不幸輸了,就要讓人。師父,是這樣子嗎?”
老人含笑地點了點頭。少年卻搖搖頭,自語道:“這樣說來,到目前為止,豈不是根本就沒有武林第一人的存在嗎?”
老人聽了,微怔道:“孩子,你這是怎麼說?”
少年立即反問道:“師父,我錯了嗎?”
老人皺眉道:“你剛才說什麼?”
少年肯定地道:“我說,到目前為止,武林中根本未曾有過武林第一人的存在。”
老人微訝道:“怎能這樣說呢?”
少年倔強地道:“假如有,在哪裏呢?”
老人道:“我不是告訴了你,已經產生過兩位嗎?”
少年道:“我雖不知第一屆跟第二屆產生出來的武林第一人是哪兩位,但是,敢問師父一句,那兩位配做武林第一人嗎?”
老人又是一怔道:“怎的不配?”跟著,似責備又似解釋般地,喃喃說道:“孩子,說話得有分寸。要知道,人家是從近千名武林高手中挑選出來的啊!”
少年不屑地哂道:“縱然光輝,也隻十年;十年屆滿,榮譽立即拱手讓人。這種人,隻能算是在武林中風雲了十年之久的英雄好漢,斷斷不配稱之為武林第一人。”
老人雙目中亮光一閃,似有所悟,不禁微笑道:“孩子,依你說,怎樣才配稱為武林第一人呢?”
少年劍眉一軒,星目圓睜,昂然道:“真正的武林第一人應該是至死不敗。”
老人微微一笑,又道:“孩子,誰敗過了?”
少年怔了一怔道:“師父不是說開了兩次大會就產生了兩位嗎?”
老人含笑點點頭,少年一笑又道:“那就對了,我還以為是我聽錯了呢!”說著,又振振有詞朝老人詰問道:“第一屆的盟主不敗,第二屆的盟主從何產生?”
他說至此處,突然哼一聲,斷然地道:“第三次大會雖然尚未舉行,但我可以判定,第三屆盟主必屬新人。為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