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紫燕十三妹(1 / 3)

深秋,洛陽華林園,九花叢殿上。一位看上去年約十八歲左右,身穿黑綢長衫,手提長形書箱,麵如冠玉,五官英秀的少年書生,正在殿上黯然徘徊。

“園破、人老,秋亦堪憐……”

少年仁立瞑目,仿佛在謗聽著一個熟悉而蒼老的吟哦,和一聲低沉深遠的歎息。他受驚般睜開了眼,一片落葉從他身前飄過啊!原來隻是一陣秋風。

“我能在這兒再獲得些什麼呢?”他喃喃自語道:“過去了,像一陣風一樣,過去的都已過去了。”

日影西斜,少年茫然步出古園。在洛陽北街的正陽樓前,他跨上一輛馬車。

車夫吃驚地望了少年一眼,張口說不出話來。那意思好似表示:都這麼晚了,少爺,你還準備到哪兒去呀?

少年揮揮手道:“赴臨汝,日夜兼程,車資加倍支付。”話說完,人已進入車廂。車夫搖搖頭,又好奇又興奮地揚起馬鞭。

十天之後,臨汝縣的一個偏僻荒涼的小村裏,忽然夜半出現了一個臉垂黑紗的黑衣少年。少年好像對這一帶的地形十分熟悉,入村後,一勁奔往村北的一座荒墳。

身形尚離荒墳十丈遠近,他忽發一聲輕噫;紗孔中目光如電,遏然止步,他目光直直的望著墳旁的一間草棚,草棚內隱隱透出一線燈光。他忖道:“那是誰在裏麵?以前沒有這間草棚啊!”

黑衣少年悄沒聲息地掩至棚前,自門縫中向內窺去,一個衣衫檻樓的老人正伏在一張破桌上打盹,頭前放著一把酒壺。“咦!”少年失聲低喊道:“是丁大爹麼?”

打盹的老人吃驚抬頭,朝門外哺哺說道:“小武哥,是你?你,你真的回來了?”

少年推門進入棚內,一手扯去麵紗,上前一把抱住那位喊作丁大爹的老人,老人騰手揉眼,口中啊啊囈語,少年亦是咽不能成聲。老少相擁啼噓良久,黑衣少年方始掙紮著顫聲問道:“丁大爹!這,這是怎麼回事啊?”

“唉唉!”老人淚眼婆姿地道:“小武地,你長得像個大人啦!”一陣哽咽,底下的話竟說不出來。他感慨萬千地歎了一口氣,顫巍巍地走到屋角,從稻草堆下掏出一個破紙包;走回塞在少年手中,嘴唇牽動了兩下,比了個要少年自己去看的手勢;然後便仿佛交卸了一件重任般地又噓出一口氣,挾起那把破酒壺,拭著眼角,瞞珊地朝屋外走去。

少年的目光,呆呆地注定著紙包上的四個字:“書留維之”。這四個字,是師父的筆跡。他慌忙掩好草門,挑亮油燈,對門而坐;於燈下拆開紙包,展開一張信箋。

“維之:師父知道,你離開王屋山後,這兒將是你第一個要到的地方。孝為百善之先,這封信如果你能讀到,師父將會感到無限的安慰。孩子,師父為什麼會跑到這裏來,你一定覺得非常奇怪吧?好了,你現在可以知道了,那便是有關於你的身世問題。

現在,師父首先贈你一項光華四射的王冠武林第二屆盟主、一品蕭白衣儒俠武品修,他,才是你的父親!沒有什麼值得驚奇的,孩子!這次師父不過是小心地加以證實了一番而已,其實這事師父早就知道了。

記得麼?孩子,當年洛陽華林國中,師父說你姓武,你果然姓武。師父一猜便中,你難道以為師父真的是神仙麼?

唉!孩子,有人告訴師父啦!誰人呢?它便是你身上的那支蕭。記得麼?孩子,當你說你平日乞食時一直將蕭插在腰間,師父幾乎嚇壞了,那是什麼緣故知道嗎?唉!孩子,那支策就是一品蕭啊!說到這裏,你一定要問了:師父,那麼養我長大的那人是誰呢?師父回答你,他是你們武家的一位可敬的忠心家人,你一定又要問了:那麼,我父親現下在哪裏呢?

師父的回答是不知道!不過,且別傷心。孩子,師父可以提前安慰你一點:你父親仍在人世。雖然師父目前也不知道他在哪裏,但師父堅信他一定活得很好,孩子,相信師父吧!

是的,孩子!當年在華林園中,當師父看到了你懷中的那支一品蕭後,除了猜到你可能是老友之子外,確曾在心底這樣悲歎過:完了,一品蕭完了!師父有那種想法的原因有三:

第一,人情之親:莫若父子;他活著,你就不至於淪為乞兒;第二,一品蕭是他成名至寶,平時未嚐一刻離手;第三,這是最重要的一點,他是個一諾千金的信人。那天,師父之所以會跑去華林園,便是去赴他的約會。唉唉!那真是可怕的一刹那,師父至今想起來猶有餘悸。但是很快地,師父便想通了,結論是:你父親沒有死。

關於這一點,師父認為,這可能是因為你父親自當選第二屆盟主之後,一直在過著一種與死神掙紮的生活;所以他拋下你,跟你斷絕父子關係,讓你變成一個與武事絕緣的平凡人;甚至淪為乞兒也好,隻要你知道你姓武便行,唯有如此,方能為你們武家留下一脈香火。

關於第二點,那更簡單,他交出一品策,乃是為了取信於那位一直被你喊做父親的受托者。你父親當初定有嚴令交代,一品策不準轉交你手。這從你父親臨終時什麼也不肯說、最後卻咬牙甘冒遺恨九泉之憾將那支蕭交給你的一點上可以想見。

至於第三點,師父目前正在著手追查,唉!現在可明白了吧!孩子!師父當日吹奏那曲《燕去雁回》,心情實在是夠沉痛的啊!師父以唐代隱士君之敬自擬,正滿以為與爾父再無相見之前呢!

現在,師父歇筆後,即往終南,找你父親是師父的事,你不必操心,在未見到師父或你父親之前,你也不可讓人知道你是一品蕭之子,同時不可說你在什麼地方見到過金判。

師父跟他們二人淵源很深,現在讓你知道。這就是師父暫時不讓你直接施展師門武功以及明白師門派別的原因。

養、育之恩相同,看完信後燒掉,然後去墳上拜奠一番,以後別再來。在外諸事謹慎小心,為你父親、為師父、為你自己,多多保重。

師父草留”

武維之看完信,想起前情後景,有如做了一場春夢,“怪不得師父不許我用蕭,原來那就是一品蕭啊!”他含淚喃喃道:“我,我要去找父親,我要父親。找著他老人家之後,再找師父和金判,大家住在一起,維之願意伺候他們三位老人家一輩子。”

一疊信紙化成一群火蝶,然後一條黑影穿山草棚,奔向一座荒墳。

武維之拭淚離開這座小村時,天約四更將盡。踏上官道不久,他就似乎感覺到有人跟在身後。由於心情紊亂,也懶得查看。到城內時天已微亮,他仍自後院翻入棧房,並未遭遇任何騷擾,還以為自己在路上聽錯,是以寬心入房和衣睡下。

他睜開眼時,已是翌日午牌時分。他擁被發楞,忖道:“人海蒼茫,到哪兒去找父親和師父呢?”他懶懶地理好書箱,走向前廳,準備用點東西後便結帳離開。哪知一腳跨入廳內,目光掃瞥之下,忽然怔住了,原來他的目光被大廳一角的另一雙目光粘住了,那雙目光發自一位紫衣少女。

那位紫衣少女,年可二八,柳眉杏眼,姿色至佳。這時正含情脈脈地望著他,似有意似無意地朝他頜首而笑。武維之微-征神,暗付:“你認識我?我可不認識你啊!”旋又討道:“一定是的,她認錯了人。”

雖然那位紫衣少女可能認錯了人,但武維之知道自己絕沒有看錯,對方確是在對著他笑,他無可奈何地也隻好報以一笑;同時點了點頭,這是做人應有的一種禮貌,他似乎無法不這樣做。僅僅如此,武維之已是臉紅心跳,感到異常窘迫。

為免誤會加深,他於點頭示意後,立即移開目光,明白表示著:抱歉得很,你看錯人了,我記不起曾在什麼地方見過你。

他就近找了一張桌子坐下,叫了一碗麵,以手支額,背向紫衣少女。饒是這樣,他心情卻仍很緊張,一直在警覺著身後。由於紫衣少女那瞥目光大不平常,他仿佛有種預感:事情似乎透著蹊蹺,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樣簡單,紫衣少女可能還有舉動。

果然被他料著了。身後響起一陣沙沙衣聲,同時傳來一陣清香。用不著回頭,他也知道來的是誰。他裝做沒有覺察到,依然靜坐如故。就在這時候,一陣銀鈴般的笑語,脆生生地在他耳邊輕響起來:”小女子紫燕十三妹不敢請問少俠尊姓大名?”

武維之聽了又是一愕:“少俠?她已看出我會武功?那麼,她一定也會武功了?還有紫燕十三妹,聽來不像名字,當然是她的俠號了。按武林規矩,隻報字號不報名的人,多半表示著他對自己字號的自信和自豪。她這語氣,就像紫燕十三妹幾個字說出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一樣。天下有名門派,我差不多十九都聽師父說過了,可沒聽說有什麼叫做紫燕十三妹的啊?”

他心中疑忖著,同時旋正身軀,抬頭正視,這時方看到少女衣襟上繡著一隻栩栩欲活的五彩飛燕,心念一動,忽然暗驚道:“啊!難道這就是師父所說的‘身上有顏色’的人麼?”

這樣一想,警戒之心頓起。

紫衣少女見他遲遲不答,掩口格格一笑,又道:“假如少俠說話不方便,我可以立即吩咐茶房送上紙筆來。”又笑著追問道:“如何?”

武維之暗忖道:“哼,你以為我怕了不成?”昂然一笑道:“賤姓武,匪號維之。”接著反問道:“姑娘呢?該不會姓紫燕,名十三妹吧?”

紫衣少女脫口而笑道:“武是文武的武?”

武維之朗聲道:“是的!”

紫衣少女又笑道:“那麼維之呢?”

武維之振聲吟道:“蟄之維之,以永今夕。”

紫衣少女聞言哦了一聲,似甚驚異地望了武維之一眼;跟著又秋波一轉,格格地掩口輕笑起來。她笑了一陣,嬌聲讚道:“好句!好句!美極了!”

武維之先是一怔,略一回味,俊臉頓即大紅。原來他念的這兩句,乃是出自《詩經》白駒篇。係《詩經》作者趙諷詠一匹良馬,暗寓韶華如白駒過隙,挽留友人共渡良宵之意。他一時沒注意,竟脫口吟了出來。

他著急地忖道:“要是對方誤會我輕薄地,該怎麼辦?”心中一急,額上已有汗意。哪知紫衣少女竟含情脈脈地瞥了他一眼,輕輕別臉轉去,幽幽地低聲道:“可惜小奴有事在身,要辜負你的盛情了。”

武維之汗出如豆,跺足歎道:“唉唉!姑娘,我,我”

我了半天,卻沒有我出個所以然來。紫衣少女抿唇一笑,又微嗔地飛了他一眼,意似說:“別說啦!我都知道。這裏隻我們兩個,我又沒怪你,你還辯什麼?”飛過一眼,使擰身走向後院。

紫衣少女一走,武維之始感一寬。他試著汗,不解地忖道:“我是無心,她卻似乎有意。她連詩經都熟,應該是良家閨秀,怎會有這種態度的呢?”

武維之想不透,卻知道一件事該做:那便是立即離開這裏。他招來小二,問了店帳,丟下一塊碎銀;才待移步離去時,紫衣少女像紫雲天降,一陣風似地又到了他身邊。武維之隻覺手心一暖,又是一涼;原來紫衣少女以左手拉著他的左手,迅速地以右手在他掌心裏塞了一樣東西。

武維之未及有所舉動,紫衣少女已附耳嬌聲道:“今天是九月初一;下個月的今天,十月初一,你去終南阻天峰下。我等在那裏為你接引。”話說完,俏皮地朝武維之耳孔吹了一口氣。武維之陡感一陣奇癢,連忙用手去揉,紫衣少女回眸朝他脈脈一瞥,人已出了店外。

武維之茫然發了一陣楞,低頭展掌一看,頓又不禁呆住。

原來他掌心此刻所托著的,竟是一麵製作精巧的銀牌,這塊銀牌長約兩寸,寬約半寸,厚約三分,頂端有一小孔。

現在,他看到的這一麵,上方橫鐫著兩個隸體字:“風雲”。字周紋路起伏嫋繞,作風吹浮雲狀。風雲兩字下麵是個數字:壹拾伍號,再下去是個人名:武維之。“武維之”三個字,娟秀端正,紋路鮮明;顯然即係那紫衣少女剛用什麼銳錐之物,鐫上去似乎沒有多久。人名之下,又是兩個滿鐫隸書:虎壇。翻過來再看另一麵:正中頂端一隻五色彩鳳。

彩鳳之下,左鐫金龍,右鐫白虎。金龍下鐫兩字:金判。白虎下麵則是三個字:一品蕭。

武維之看罷,心頭突突狂跳,一聲低呼,猛向門外奔去。

可是,太遲了!紫衣少女這時業已蹤影全無了。風雲?龍?虎?彩鳳?武維之腦中一團混亂。他跨上一輛馬車,放下車簾,隨便指了個方向,便瞑目思想起來。

他將淺顯易解的部分歸納了一下:首先他認定這塊銀牌可能是某種組織或幫派的身分證明;進而他又從銀牌上的圖案,推想出這個幫派內部組織的大概情形……俗雲:雲從龍,風從虎。風雲者也,可能是一種幫派的名稱,也就是說:武林中現在有了一個風雲幫了。

“幫主可能就是那隻五色彩風所代表的人物。幫主以下,大概有兩個分壇:“龍壇’、‘虎壇’,龍壇主腦是金判,虎壇主腦是我爹一品蕭,已無疑問。不過,金判是第一屆武林盟主,我爹是第二屆武林盟主,二人已被當今武林公允為一代頂尖人物,彩風能令他兩位臣服,彩鳳又是何許人呢?還有,金判即主持這個風雲幫的龍壇,師父不久之前還跟他在洛陽見過麵,他老人家怎地不知道這些呢?”

噢,對了,他想:風雲幫可能剛剛成立,師父尚未得著消息也未可知。他想著,有點高興起來,忖道:“龍壇在哪裏雖不知道,但我已知虎壇在終南。虎壇歸父親掌管,真是巧極了。”

他又想:“父親一定想不到我已長得像個大人,還學了一身武功:一旦召見我時,如發現了壇下第十五號弟子是他自己的親生之子,那該是什麼一幅情景啊?”他想到這裏,有點好笑,但不知怎的心頭一酸,卻流出兩行熱淚。

’“爹爹,你還記得我嗎?他暗泣道:“我可一點也想不起你是什麼樣子了,爹爹,你好狠心啊!我叫維之以前你一定替我取過名字,叫什麼呢?”

“不,不!他發狠地道:‘我不說,我什麼也不說。’如果聽說我姓武,他一定忍不住要盤問我的身世來曆,那時我就說:‘武壇主,難道您老失落了一位像我這麼大的公子麼?

您老想念他吧?唉!假如這樣,我們可真同病相憐啦!我從小就沒見過生身之父,不過我可沒像您老這般傷懷。因為您老或許還記得令公子的模樣,但我對家父卻是想也無從想起呢!

他如果問:‘令尊叫什麼名字?’我就說:‘我也不知道,隻有臨汝某村的一位老人清楚我的身世,可惜他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