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紫燕十三妹(2 / 3)

“我這樣說時,”他拭著眼角告訴自己:“一定要忍住不讓眼淚流下來。”發過一陣狠,擦幹眼淚,他忍不住又笑了,一絲甜蜜之感從痛苦的心頭泛湧出來,他搖搖頭道:“騙自己,真是何苦!”

武維之睡去了,車顛簸得很厲害,他卻睡得很熟;腮邊搖晃著兩顆淚珠,唇角邊卻掛著一抹甜甜的笑意,車夫忽然回頭高喊道:“少爺,天黑啦!”

武維之探頭車廂外,揉眼問道:“這到了什麼地方啦,夥計?”

“伊陽。”

“往終南沒錯吧。”

“錯是沒錯,不過”

“我知道,夥計。”武維之揮手道:“繼續往前趕,直到牲口出了汗,不肯再走為止,車資十倍支付,請寬心。”

第三天,抵達洛水,過了洛水,自治寧走旱路。他買了一匹健馬,沿熊耳山脈,揮檄直指函穀關。古道人稀,他放鬆轡口,任馬馳騁,自己卻在馬背上瞑目深思。

他想:風雲幫一定是一個正派而偉大的幫派,五色彩鳳所代表的一定更是一位了不起的英明人物;不然的話,金判跟我爹絕不會參加。

他又想:一定是這樣!要維持武林正義,金判跟我爹可能自感勢單力薄,才謙虛地另外敦請了一位更具聲望的人物出麵,成立了這個風雲幫。

是的,應該這樣!為了公益,不計名位,方是豪俠本色。

雖然幫會組織不大正派,但為了容納天下俊彥在一起,除了以幫為名,實在也無其他確當的名稱;隻要宗旨正大,其他細節也就可以不必顧慮了。

終南,終南他忽然想道:師父八月十五的約會就在終南,難道是有人向虎壇挑釁,師父來助戰的?哈,不可能!如是這樣,師父怎可說他不知道我爹一品蕭在何處?嗯,一定如我先前所料的一樣:風雲幫剛剛組成。以後有機會的話,我一定要我爹訓訓那個什麼紫燕十三妹,她的言行實在太隨便了。

揮鞭如風,天又亮了。遠遠現出一座城池,靈寶業已在望。

武維之縱馬飛馳之際,遊目所及,忽見前頭道路上橫躺著一件黑駿駿的物體,加鞭近前一看,一聲驚呼,慌忙自馬上跳下,橫在路心的是一具道裝屍體。屍體側臥,麵目血肉模糊,好似氣絕後被人故意弄毀過一般。血流在沙地上,已成深紫色;屍體後頸插著一支亮銀鏢,武維之顫手拔出一看,不禁失聲叫了起來。

這支銀鏢跟普通的銀鏢沒有多大異樣,長約五寸,銀光閃閃,竟係純銀鑄成;所不同的,便是銀鏢兩麵,一麵鐫有“風雲”兩字,一麵則鐫有龍、虎與彩鳳:跟他懷中那麵銀牌一樣,龍下鐫著“金判”,虎下鐫有“一品蕭”。

武維之的手抖了,心也抖了,臉色眼天色一樣灰白。

“這道人犯了死罪麼?”他喃喃地道:“就算此人罪大惡極,這種處理手法是否妥當呢?”接著,他顫聲低禱道:“最好此事與風雲幫無關,否則也希望此事並非出自我爹的授意。”

搖搖頭,一聲長歎。揣好血鏢,默然踏上馬背。

武維之滿腔熱情遺然冷卻了,他忽然感到無比無比的疲憊。他昏沉沉地坐在馬背上,搖搖欲墜地進了靈寶城。在一家客棧前麵,他跳下馬背,馬交店夥;隻朝店夥無力地比了一個手勢,便低頭走進店內。

店內很熱鬧,坐滿了人。店夥過來招呼,他頭也不抬地揮手道:“半斤酒,菜隨便”說完,一頭伏在桌麵上,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想喝酒,他覺得頭很重,一點氣力也沒有。

他想:“喝點酒吧!酒也許可以令我振作些。”

四周人聲喧雜,好像在談論一件什麼大事,但他毫無心情去聽。不知隔了多久,人語忽然一靜,好似剛才爭論的問題已經得到結果。

武維之叫的酒菜來了,他斟了一小杯,一口喝幹,喉頭火辣辣地好不難受,但經過這番刺激,精神卻真的微微打點起來。於是,他舉起第二杯。就是這時候,他的手在唇邊靜止住了,打擾他的是一聲歎息一聲異常深沉而哀痛的歎息。

他怔忖道:“這人為了什麼事竟難過到這種地步?”他思忖著,才待轉頭查看時,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金判,一品蕭,盟主這就是咱們敬若神明的盟主啊!”

這幾句話,一個字有如一支利箭,支支射在武維之的心窩上。若非來時路上見到那一幕,他可能早忍不住跳起來大聲責問了。而現在,他默默地將酒倒入口中,下意識地竟希望喝的是毒藥。

他緩緩扭轉臉,慢慢看清左側不遠一桌上坐著四個人。

這四人都有了一點酒意。發話的是個六旬老者,神情淒滄,灰須上的水珠兒不知是酒是淚;另三人均為四十上下的壯漢,一個紅臉,一個黑臉,另一個額角上有條深闊的紫色刀疤。屋中另外還有二十多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老者身上。

武維之不知不覺地從懷中摸出那塊虎壇十五號的銀牌,心狂跳著,一手冷汗。這時,在靜了片刻後,那個刀疤壯漢忽然哺哺說道:“金判咱沒見過,一品蕭卻是咱的救命恩人。想當年要不是遇上他,咱早就死在賀蘭五虎的手底下了所以最近發生的這些事,咱始終有點不敢相信。”

紅臉壯漢立即接口道:“你不清楚咱清楚,金判咱見過。”

“哦,沒聽你說過呀?”

“你與賀蘭五虎的事,你說過沒有?”

刀疤漢子哦了一聲,紅臉漢子歎道:“那一年,在華山附近,咱遇上黑白無常兩兄弟,咱不過朝他們兩個多望了幾眼,那家夥便立即興起問罪之師。咱也是一時好勝,頂了兩句,誰知那個黑鬼手底下真狠!若非金判路過,咱們現在差不多要做七周年忌日啦!”

眾人默然,老者歎了一聲,沒有開口。黑臉壯漢環望了眾人一眼,壯著膽道:“咱也這樣想最近那些死去的人,也可能有他們該死的理由。”

老者勃然變色,拍桌叱道:“胡說!”跟著目瞪黑漢,喝道:“你指出看看,誰該死呀?”

黑臉漢子期期低聲道:“咱隻是這麼猜想罷了。譬如說,死在嶽陽的洞庭叟關勝,咱以為那老兒為人就不太正直,”

老者怒道:“不大正直就算犯了死罪麼?”

武維之暗歎一聲道:“噢!洞庭臾死了。”

老者餘怒未息,厲聲又道:“還有華山逍遙劍呢?他死得那樣慘,他犯了什麼罪?”全室鴉雀無聲,黑臉漢子頭垂下去了。武維之幾乎失聲驚呼出來:什麼?華山逍遙劍白樂天也已遭了風雲幫的毒手?

老者須眉顫動,嘶聲又道:“衡山英雄膽喬樵,為人耿直,與老夫熊耳隱豹有過八拜之交,他的為人老夫最為清楚。唉唉!這且不說,武當一塵道長,在三屆大會上,他那種磊落襟懷不知感動了多少人,而今卻暴屍在這兒東門外不遠的官道上。他,一塵道長,又犯的是什麼罪名,你倒說說看?”老者說著,聲淚俱下。

啊啊!英雄膽喬樵、一塵道長都死了!武維之幾乎當場暈厥過去。

老者狂飲一陣,捧壺仰天長呼道:“金判、一品蕭,偽君子,色徒。天哪!天哪!公理何在?天道何在?”

老者尚欲再喊下去;武維之氣血沸騰,雖明知老者罵得並不過分,但一品蕭三字的受辱,刺激得他理智喪失。他猛地一拍桌麵,狂喝道:“住口”

滿座為之一驚,所有的目光都望了過來。他們看到一個俊美的少年,雙目發赤,臉紅如火,身軀顫抖;手指老者,喝出“住口”兩字,不住喘息,好似瘋了一般。大家還以為這少年喝醉了酒,連忙示意店夥過來。

店夥遲疑地走近,武維之失神地揮手喝道:“去,去!你走開,沒你的事。”手揮處,店夥一個踉蹌,倒退五、六步。眾人見少年手勁驚人,又是一怔。就在這時,少年衣袖一帶,格啷一響,從桌麵上刮落一塊金屬物,少年渾似未覺。眾人循聲朝地上一瞧,齊驚喊道:“虎符,虎符!風雲幫虎壇銀符!”

語喧騰,人移動,像屋子著了火。

武維之啊了一聲,這才驚覺過來。他搶著俯身拾起,倉煌顧盼,冀望找個機會向眾人解說一番。誰知眾人已有一半退出屋外,左側桌上三壯漢臉無人色,唯有那老者悲憤喊著:

“你們都讓開,人家是衝著老夫來的,一切自有老夫承擔!”

老者口中喊著,臉寒如鐵地走至武維之對麵。三壯漢經老者這一番好心暗示,反倒一個個略現鎮定,互瞥一眼,悄然站至老者身後。老者一出頭,屋中情況立即穩定不少,退出去的閑人又趔趄著挨進來。老者朝武維之上下打量了一眼,昂然沉聲道:“老夫熊耳隱豹錢一斑”

武維之知道對方誤會了,又氣又急,不知怎麼說才好。

“啊”忽然有人打了個哈欠。循聲望去,原來是角落那個身邊放了一隻藥箱,一直伏在桌上打噸,始終沒人去注意的瘦長漢子,正伸著懶腰站起了身,眾人心在這一邊,僅朝瘦長漢子側麵身影瞥了一眼,又一起轉過臉來。

武維之可不同了,他目光至處,心頭突地一跳,呆住了。

那人高顴骨、削鼻梁、黃皮寡肉;左眼緊合一縫,右眼灼灼如電。他不禁在心底喊道:

“啊!糟了,他不正是黃山要命即中崔魂?”聽師父說過、此人亦正亦邪,喜怒無常,心狠手辣,視人命如草芥。師父交代過,此人惹不得,真想不到會在這兒碰上。

他已迅忖道:“此人於此時此地出現,無論如何,總是對我不利。”一想到斯人一身絕毒暗器,連天山白眉老人餘桑那等武林星宿,也是憑了一支專破各種暗器的量天尺,才占得上風,不禁心膽為之一寒。當下他也顧不得再向自稱“熊耳隱豹”的老者解釋,潛運本門大羅神功,目注黃山要命郎中崔魂,不稍轉瞬。

武維之這種神情,令眾人大惑不解。於是,眾人目光隨著他二度射向要命郎中。

這時,要命郎中緩緩套上藥箱,一邊踱過來,一邊漫聲道:“風雲幫,龍虎三殺令:不服不順者殺!不尊不敬者殺!奉令不行,或行而無所成者殺!你們連這些都不知道,我看你們真是壽數該盡了!”

那位自稱熊耳隱豹錢一斑的老者,這時也已認出這說話的是誰,臉色微微一緊,卻無懼意。大概他自信沒有開罪要命郎中的地方;是以迎著要命郎中抱拳道:“原來是黃山崔大俠,老朽錢某人這廂有利。”

要命郎中聽若未聞,眼皮連撩都沒有撩一下。他一逕走到武維之麵前,眼望武維之手上那塊銀牌,抬抬下巴問道:“虎符麼?多少號?”

完了,誤會定了!武維之咬牙忖道:“事已至此,誤會也隻好由它誤會了。風雲幫一萬個不對,但我爹也在裏麵,為了父親成為罪人,看來也是天命如此吧?”他心念一定,立即冷冷答道:“十五號!”

要命即中搖搖頭,道:“銀牌十五?晤,小輩,小輩!”

武維之冷冷笑道:“那麼閣下是長輩?”

要命郎中陰陰一笑道:“豈敢,豈敢?”跟著從懷中摸出一塊金光燦爛,上麵隱約鐫著一隻飛鷹的金牌;擎在手中朝武維之照了照,仰臉漫道:“龍壇金筆,三鷹飛!”這種演變,真是夢想不到。

武維之目前雖尚弄不清風雲幫內部的輩份如何排列,但先有紫衣少女自稱紫燕十三妹,複有要命郎中口中的三鷹飛,已自想到“鷹”、“燕”均是幫中金牌人物,三鷹飛的“三”,十三妹的“十三”,可能跟他手中銀牌上所鐫的“十五”號性質相同,隻是一個排行數字,另外還有個可能:“鷹”屬龍壇,“燕”屬虎壇,地位相等。

那麼他懷疑地忖道:“那個年紀不比我大的紫衣少女女,她難道竟有著一身與要命郎中相差有限的武功麼?”心念電轉,隻是刹那間的事。

這時,要命郎中已收回金牌,向他揮手道:“你去吧!有我在,這兒沒你的事。”。

語氣如發令,武維之聽得好不刺耳。他忖道:“你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要不是我這條小命還要留著見一次父親跟師父,小爺不跟你拚了才怪。“旋又忖道:“樂得一走,我還呆在這裏做什麼?”

他提起書箱,走得兩步;抬頭瞥及那錢姓老者慘白的臉色,心下甚是不忍,因此腳下不由很微微的一頓。不過,僅僅一頓,他仍然走出來了。他暗暗歎道:“我留下來除了陪上自己一條命,於事何補?劫數啊!”

但武維之身子尚未出門,隻聽到身後一聲悶吼,跟著是要命郎中陰冷發冰的聲音嘿嘿笑道:“剛才你們說:那些死去的人,也可能有他們該死的理由這句話說得好極了!所以本座留下你們三條命,算是嘉獎。”武維之回頭看時,那老者倒在桌邊,一枚銀鏢插在喉管上;鮮血汨汨而出,流滿一地……其餘的人,呆如木雞。

要命郎中慢條斯理地走了出來。他從武維之身邊經過時,一拍武維之肩胛,儼然尊長地訓斥道:“下不為例!本幫規律嚴明,以後見金牌鷹燕,要有銀牌弟子的禮貌;銅牌弟子見了你們也是一樣,知道沒有?”說完,哼了一聲,並未等待答複,揚長而去。

武維之跳上馬背,一鞭揮下,馬兒受驚健步如飛;出得城外,到達無人處,立即掩麵痛泣起來……靈寶城遠遠的拋在身後了。函穀關通往潼關的古道上,一匹健馬如飛地奔馳著。

馬上是一位黑衣少年,少年伏身垂首,以袖掩麵,雙肩不住地抽動,似乎哭泣得異常傷心。

馬蹄翻起滾滾沙塵,沙塵中,時有點點淚水灑落。

當這一人一騎經過道旁一片樹林時,馬上少年驀地揚起滿布淚痕的俊臉,神色悲忿淒愴地咬牙一揮左臂。一道耀目銀光脫手飛出,哢喳一聲,一麵小巧玲瓏的銀牌,立即釘在道旁一棵樹身之上。他仰天一聲悲歎,右手馬鞭同時鞘身落下。蹄聲得得,沙塵再度飛揚。人與馬,遠去了。

這一人一騎過去沒有多久,古道惻現了一人一騎。後來的這過一騎,跟剛才那人一騎差不多;馬健,人亦年少。這少年年齡稍長,約莫二十出頭,麵如敷粉,唇若塗朱,背負長劍,神態灑脫;除了一雙奕奕有神的眼睛稍微有點顧盼不定之外,端的是調攪風流,一表人才。

兩個少年最大不同之處,便是前者穿的一身黑,後者則是一身黃。

黃衫少年馳至道旁那片樹林時,忽將馬韁一緊,控住去勢;同時仰臉深深吐出一口長氣,自語道:“唉唉!連奔三夜,也好歇歇啦!”翻身下馬,信手一揮,韁繩便在一株樹身上繞了三匝。人在樹邊坐下,搖搖頭,歎了一口氣,又道:“此去終南,還有那麼遠,急也枉然。再說,風雲幫虎壇座下金牌十三燕,人人絕色,個個傾城,也不過是個耳聞。本俠自闖行江湖以來,見識過的美女已不知多少;那十三個丫頭是否能當本俠之意,尚在未知之數,這種趕法,又是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