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虎壇風雲(1 / 3)

丙寅年,十月朔日。終南山,陽天峰下。

初冬清晨,一個身穿黑色長衫、手提輕便書箱、麵容淒清樵懷的英秀少年在峰角徘徊著。他不時四下張望,好似在等待著什麼。

漸漸地,霧氣消散,金色的太陽自東方緩緩升起。這時候,遠處來路上一聲清喻,一條黃色身形驀然出現。來人一身玄黃,也是一位少年。黃杉少年身法卓越,不消片刻功夫,已然來至黑衣少年身前。

黑衣少年朝黃衫少年打量了一眼,微現驚異之色;但沒有表示什麼,繼續負手徘徊,就像什麼也沒看見。黃衫少年停下腳步,仰天噓了一口氣,大聲道:“唔,看樣子這兒大概就是傳說中的阻天峰吧?”黃衫少年發話時,眼角偷偷瞥向黑衣少年。他見黑衣少年毫無理睬之意,不禁輕輕一哼,臉現不屑之色,轉向另外一邊。

太陽升高了,黃衫少年躍登一處較高所在,不安地遊目查察。黑衣少年卻麵對一大一小兩隻在陽光下相互追逐的山雀出神,暗自忖道:“它們也許是父子吧?”

黑衣少年正在出神之際,忽聽黃衫少年喜喊道:“姑娘莫非就是金牌紫燕之一麼?在下廬山黃衫客黃吟秋,慕名投效,尚清姑娘賜予引見。”黑衣少年抬頭一看,黃衫少年正攔著一個年約二八的紫衣少女說話。他嘴唇微動了一下,卻沒有發出聲音來,依然靜立原地默望著。

這時,紫衣少女朝黃衫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番,秀眉微皺;才待開口發問時,忽然瞥及另一邊的黑衣少年,不禁展顏一聲歡呼,丟下黃衫少年,飛身閃撲過來。黃衫少年見了,為之氣結。嘿嘿一哼,臉色好不難看。他心想:“好哇!爛丫頭!臭小子!得罪了咱,你們可有好日子過哪!”

“啊啊”紫衣少女愉悅地喊道:“繼之,你真的來了?啊!好叫人高興啊!喂,維之,你等很久了吧?”

黃衫少年一怔,心想:“哦,武維之就是這小子?嘿,那好!”

“我來了。”武繼之淡淡地答道:“剛來,沒等多久。”

“你怎麼瘦了?”

“生了一場小病。”

“唉唉!”紫衣少女怨歎道:“可惜我不知道。”

武維之談談一笑道:“謝謝您。”

紫衣少女瞥了他一眼,幽怨地道:“你以為我說的不是真心話?”

武維之搖搖頭,苦笑了一聲道:“在下並無此意,姑娘多心了。”仰臉向天幹咳一聲,忽又改口道:“時候不早了,這就煩姑娘帶路吧!”

紫衣少女咬咬秀唇,默然低頭,轉身移步。

武維之深深吸了一口氣,舉步跟在後麵。二人走沒幾步,黃彩少年追上高喊道:“兩位慢走,請容黃某人隨行。”

紫衣少女回頭,皺眉問道:“黃君係經何人接引?”

“沒有!”黃衣少年爽朗地哈哈一笑道:“黃某人求見的資格就是黃某人本身的微名,進去之後,姑娘自能明白。”

紫衣少女沉吟了一下,道:“隻要你有這份自信就好。”

黃衫少年以一陣高傲的哈哈做為回答,三人開始前行。

紫衣少女領著二人,由峰側一條坡道升登峰腰;再由一道狹道落向穀底,又經過一條曲折盤旋的羊腸秘徑。足足走了個把時辰,最後始到達一座人工石梯之下,紫衣少女示意身後二人止步,然後抬頭向崖頂引吭喊道:“紫燕十三妹,奉諭接引貴賓。”

“風雲三五迎金駕請!”

一道合聲朗唱,崖頂一塊鏡石側移,露出一道石門,紫衣少女向後一招手,領先躍登。

武維之次之,黃衫少年再次之,相後上得崖頂進了石門,是一座綴錦花石天井,十丈對麵,是一座宮殿式的大殿。殿前雙旗高懸,左書“風”,右書“雲”,迎風招展,妹妹作響。中有金漆巨匾,匾上塑著一隻威武生動的老虎,別無一字。

“紫燕十三謁見壇主!”

紫衣少女一聲婉唱,大殿前立即出現另外兩名紫衣少女。紫衣少女遙遙一福,另兩名紫衣少女欠身作答。這廂紫衣少女二次示意,三人拾級升殿。殿前虎饅低垂,殿內隱隱透出一股檀香氤氳。紫衣少女三次報名,裏麵又有一少女高聲道:“奉壇令,十三妹請進。”

紫衣少女一人掀幔入殿。武維之、黃衫少年則被留在殿外。

黃杉少年最不安份的便是他那雙眼睛。此刻,他正揚轉著頭,藉瞻仰殿觀景色,將左右兩位紫衣少女分別看了個飽。他忖道:“這兩個成熟多了,另有一股媚勁兒。唔,相當對胃口。她們排行第幾,我可得留意才好咧!”

這時,武維之的臉色很蒼白,低頭靜立;目光永遠投在麵前不遠的地麵上,嘴唇緊合顯得異常堅定。他好似心頭空無一物,該想的都想定了。現在,他所需要的,便隻剩下忍耐和等待忍耐時間的折磨,等待時間為他所安排的未來。

片刻之後,殿內二度傳聲道:“奉壇主令,廬山黃少俠請進!”

黃衫少年麵現傲然自得之色,略整衣冠,顧盼著掀慢大步入殿而去。武維之仰臉吸了口氣,兩側的兩名紫衣少女秋波回漾。可是,她們失望了,她們麵前這位透著男兒氣息的黑衣美少年並沒有看她們一眼,他的頭又低下去了。

又是片刻過去,殿內三度傳聲道:“奉壇主令,試錄銀符十五號弟子武維之!”

武維之慘白的玉臉上掠過一絲淒然微笑,麵對左側紫衣少女朝身邊書籍指了指,微微欠身,默托暫時照管;然後深吸一口氣,掀開虎慢,大步跨入。

武維之刻下立身之處,是一座寬可容百人的大廳。迎麵是一列高約三文左右的雲殿,正殿當中壁上,精工雕塑著一隻栩羽欲活的五色彩鳳;鳳左是一條鱗張爪吐的金龍,鳳右則是一等勢若奔撲的白虎。殿額上豎著一行泥金大字:鳳儀殿。在鳳儀殿三字之下橫著一行采砂小字:風雲虎壇。在金龍、白虎的兩旁,分懸著這樣一副對聯:虎嘯五嶽動,天下門宗齊臣服;龍吟四海騰,宇間豪傑盡歸心。

正殿上香煙綴繞,居中一把虎皮交椅上,坐著一位臉垂白紗的白衣人;十名衣著相同而各具殊色的紫衣少女,分左右雁列。那位紫燕十三妹則站在白衣人的身後。

殿內橫設著一座條形香案,香案後麵設有三個座位。三個座位的上空,分別垂懸著三道紅漆名牌。第一道名牌上寫著:虎壇執法。下麵坐著的是一個又瘦又黃、臉色灰敗的中年漢子。第二道名牌上寫著:虎壇護法。下麵坐著的是一個獨眼道土。第三個名牌上寫著:虎壇總巡。下麵的座位本來空著。武維之進廳時,那位廬山黃衫客黃吟秋,正昂然自得地登殿步向空位坐下,原來他已暫署虎壇總巡的空缺。三位香主的身後,一字排列著六名身穿銀灰長衫、背斜長笛、年齡均在雙十上下的俊秀少年。

右翼殿的眉額也是三個大字:貴賓懈。

殿內橫放著一張長形錦墊軟背靠椅,這時靠椅上坐著兩個人:一個四旬左右的中年美婦人,一個年方二八的絕色少女。正是武維之的救命恩人,雪娘和小雪姑娘母女兩位。母女身後肅立著四名青衣小婢,手托四隻精巧漆盤,盤中盛著名茶細點。

鳳儀殿下,另有十六名銀衣長笛少年,沿殿階而上,成梯狀分兩班垂手而立。

武維之舉目掃瞥之下,已將大廳中全部形勢看清。他的目光係由左而右,他看完香主席,不屑地冷冷一笑;目光移至正殿時,稍微停定了片刻,這一刹那,是他心情最為激動的一刹那。

他臉色蒼白,嘴唇發青,手在抖,心也在抖。跟著,他吸了一口氣,移動目光又向右邊望去,當他看到貴賓席上一對母女時,神色微微一震,目光立即移避開去;嘴唇同時緊緊一合,好似硬生生地壓下了一個由意外發現所引起的激動表示。

此刻的他,靜立著,目光發直,虛弱得有如久病初愈。全廳四、五十對目光都在望著他,正殿居中交椅上,那位看來就是虎壇壇主一品蕭的白衣人,這時臉上白紗一動,沉聲道:“十三燕,你說此子身手極佳?”

紫燕十三妹在白衣人座後欠身答道:“上稟壇主,是的。

卑燕月前某夜自總壇歸來,道經臨汝時,在路上發現了他。那時他在前,卑燕在後,我們均是趕向臨汝城;他雖沒有發覺卑燕,但輕功絕不在卑燕之下。卑燕眼力向蒙壇主嘉許,自信不會看錯人。”說至此處,如武維之飛了一瞥,又接道:“同時,卑燕願力薦這位武少俠,主領本壇銀笛弟子。”

紫燕十三妹回話時,態度自然,語氣肯定有力。這證明著一件事:她年事雖輕,但在虎壇中的地位卻是相當不低。

執法、護法兩位香主聽了,臉上毫無表情。那位新署虎壇總巡的黃衫客卻似合酸意地輕哼了一聲。貴賓席上的小雪姑娘,朝紫燕十三妹飛了飛眼角,翹了翹秀唇;她身邊的雪娘女俠則雙目平視仿佛什麼也沒聽到。

十名紫衣少女,廿二名銀衣少女,一致對武維之開始注意起來。武維之挺立著,蒼白的臉上異常平靜,就像紫燕十三妹說的是另外一個人,這事情跟他完全無關一樣的。

紫燕十三妹說完,白衣人含意不明地嗯了一聲。大廳中很靜。白衣人右臂微抬,手指武維之,麵紗一動,似乎要開始盤詢身世;手指在空中頓了頓,忽又改變了主意。沉聲發話道:“武維之,聽著!你擅長何神武功?本座現在命你當眾展露”

武維之麵對正殿,現出一絲無力的微笑,臉色益發蒼白了。他微笑著,同時仰臉向上,靜靜地說道:“在下遵命,請武壇主看清了。”話說完,垂手一躬,跟著仰天長吸一口真氣,便開始施展起來。

但見他,有如敵在身前,左掌虛揚,右手屈指前抓,欺身進步;躍出未及三尺之遠,仿佛一把抓空,重心頓失,身軀突然栽倒。說時遲,那時快!右手一按青石地麵,人如出水怒蝦,猛又腰身一弓一彈平地竄起;竄起不及文許,半空如受重擊,人又側滾而下。

就這樣,躍騰起落,翻滾跌仆,在廳心一丈方圓不滿兩丈的青石地麵上,打出一路非常怪異的招式掌不像掌,拳不像拳;非顯輕功,非表內力;既不是丐幫的“醉八仙”也不是點蒼派的“鷂翻鷹閃”。

您道這究竟是什麼?聽吧!黃衫客開口了,隻見他哼了一聲,不屑地大聲道:“我還以為是什麼呢,原來隻不過是驪山派的靈猿參仙七二式罷了。”

是的,“靈猿參仙七二式”,黃衫客的諷刺也沒有錯,這套“靈猿參仙七二式”的確算不了什麼。它是驪山派的獨門武學,長處是詭詐潑辣。但以驪山派早自十三名派中除名的事實而言,足證這套武學並無出奇之處。驪山派除名已將近五十餘年,人們早對這套武功淡忘;現經黃衫客這一點醒,眾人這才點點頭,輕唔一聲,相繼明白過來。

白衣人調臉朝黃彩客微一頷首道:“黃香主見聞淵源,本座異常欽佩。”

黃衫客受寵若驚,慌地欠身答道:“壇主謬讚、卑座愧不敢當。”目中遜讓,臉上卻已止不住現出得意之色、接著又道:“卑座小有見識,全係家祖教導有方、而且以卑座看來,這位武姓弟子在這套武功上表現得並無出色之處。壇主稍加注意,當知卑座所言不虛”

白衣人目注廳中,一麵看,一麵不住點頭,似對黃衫客所說全表同意。

這時,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向大廳中央。貴賓席上,雪娘女俠的兩道修眉微蹙著,小雪姑娘不住地搓著手,神情顯得異常不安。執法、護法兩位香主的眼睛含著笑意地閉上了。

十名紫衣少女、廿二名銀笛少年也都人人在嘴角現出無聲的曬笑;而白衣人身後的紫燕十三妹,則芳容更是由紅轉白,由白再轉紅,愧不可當。

您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呢?唉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這套“靈猿參仙七二式”本身既無出奇之處呢?抑或是武維之本人心情不佳?總而言之,他武維之,目下這套武功上的表現,實在是太差太差了。

開頭還好,愈到後來愈不像話。看吧!這時候的他,不但動作遲緩滯重,且大有精力已竭,難以為繼之勢。好不容易,七二式演完了,足足耗去頓飯時光。最後,一個收勢,人已麵色如灰,勉強朝殿上躬得一躬,便支撐不住地就地盤坐下去,瞑目凝雲神調息起來,黃衫客登時放聲大笑。

貴賓席上,小雪姑娘幽怨地瞥了她娘一眼。雪娘女俠微微搖頭,止住女兒開口,跟著輕輕一歎,垂首隱入沉思。那神情好似說:“且慢,孩子,這情形很是可異。也許其中另有原固,讓娘想一想。”

由於整座大廳中隻有一個人在笑,大概黃衫客自己也感到不是滋味;是以他由大笑變冷笑,冷笑轉幹笑,最後無趣地一哼住口。黃衫客笑聲一俘,大廳中立又靜了下來。

這時,白衣人身後的紫燕十三妹,狠狠地瞪了黃衫客一眼;然後款步繞至白衣人座前,折腰一幅,掙紮著低聲道:“上稟壇主,這位武少俠剛才已向卑燕聲明過,他他於來此之前,曾生過一場大病,似此情形,一定是體力未複”

紫燕已將武維之所說的小病,改成大病。小雪姑娘聽了,心底哼道:“他在病後服過一顆雪山冷香丸,告訴了你沒有?病是他的福氣哩!你這不要臉的丫頭懂多少,哼!自作多情,活該!”

白衣人哼了一聲,緩緩抬頭,冷冷地道:“十三燕,你且歸列;本座心裏明白。”

紫燕十三妹舉袖輕輕拭了一下眼角,低頭默默退至右排紫衣少女的末尾。

這時,武維之臉色稍稍好轉,雙目一睜,霍然挺身站立。白衣人容得他身軀立定之後、以手一指,沉聲喝道:“武維之,本座問你,你是沒落了的驪山派門下弟子麼?”

武維之悠悠抬頭,神情痛苦地淡淡一笑,答道:“武壇主果然好法眼,不愧兩登武林盟主寶座,被天下武林道尊為一代儒俠。壇主,您這樣說話;是表示武維之不夠資格效忠貴幫羅?”未待白衣人接腔,又是淡淡一笑,閉目仰臉歎道:“依此看來,我武維之剛才可算是自己虐待了自己啦!”

他這樣自言自語,就好像他曾為某種希望付出很大代價,而現在發現希望落空,頗感不值似的,且聽他語氣,他那希望應該是想投入風雲幫,可是,誰都看得出來,事實上一點也不豪,那麼,他這番自語是代表了什麼意思呢?關於這一點,無人能夠理會,當下但見他話一說完,立即調轉身軀,昂首大步地便朝廳外走去。

白衣人似為武維之這種來去如入無人之境的傲慢態度所激怒,麵紗一動,眼孔中兩道精光迸射,速然喝道:“站住!”

武維之停步回頭,淡然笑道:“武維之廢物一個,壇主還有什麼吩咐?”

白衣人扭臉喝道:“本壇護法何在?”香主席上,那個獨眼道士臉色一緊,應聲響諾,同時自座中站起。白衣人眼露凶光,大聲喝道:“宣讀本幫三殺令第二條!”

獨眼道士神色凜然地大聲念道:“本幫三殺令第二條:不尊不敬者,殺!”

演變至此,大廳中的氣氛立即緊張起來。其他的人也還罷了,第一個是紫燕十三妹,抬頭之下,芳容已無一絲人色;其次是小雪姑娘,麗容生嗔,怒不可遏地作勢欲起。

白衣人哼得一聲,才待開言時,貴賓席上忽然傳出一縷清音:“且慢!武壇主,妾身想先跟壇主說句話,不知可以不可以?”

白衣人一怔,旋即自座中朝貴賓席微微欠身道:“師妹好說。師妹有什麼吩咐,隻管交代下來也就是了。”

本來鎮定如常的武維之,聽得白衣人這樣稱呼雪娘女俠,不禁神色一震。他訝忖道:

“我父親藝出終南無憂子門下。如今他喊雪娘師妹,難道雪娘女俠也是終南無憂子的傳人!

或是後人麼?”

這時,但見雪娘女俠素手一指大廳中央剛才武維之練功的地方,朝白衣人莊容靜靜地說道:“那下麵似乎有些異樣,壇主應該先命人下去看看。”

白夜人閃目向殿下一掃,不禁失聲一哦,忙指著一名紫衣少女道:“紫燕七,你下去看看。”

左排紫衣少女行列中,應聲飛出一人;有如紫電打閃,疾落殿下。她扭身在地麵上略一查察,便以惶惑的語氣向殿上報告道:“上稟壇主,地上有四句詩句,係以大力金剛指一類的神功書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