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一片片,一撮撮,像鵝毛,像柳絮。
關洛古道像一匹灑開的白績,歧山像一個巨大的細麥饅頭。就像人們化冥紙一樣,西北風呼嘯,無比慷慨地,向人間遍灑著一大把一大把白花花的碎銀。
仲冬,十一月。由歧山往靈台山之間的思賢鎮上一家臨街小酒店裏,一名身穿黑袍、五官端正英挺、雙目光華隱蘊。唯神情則有些茫然的美少年,正麵對門外飛揚的雪花發楞。少年身邊放著一隻長方形的輕便書箱他這時一手按著一隻酒壺,另一隻手則輕輕撫弄著一隻小巧精致的錦盒。小酒店裏沒有幾個人。
室角一個老頭在翻著破裘捉虱子,一個接一個地往嘴裏送;咬得卜卜作響,津津有味。
另一角,兩個有著七成酒意的漢子,正在暢論三國。他們已為“假如呂布死晚點,跟常山趙子龍對上,究竟誰厲害?”爭論了足足二個時辰。
“我說是呂布!”一個說:“喝!雙戟獨戰劉關張,老子佩服他!”
“放屁!”另一個翻眼道:“長板坡,救阿鬥,縱橫曹操百萬大軍之中,如入無人之境這一段你看過沒有?”
前者呼道:“算什麼?曹操要捉活的嘛!”
後者吼道:“貪財、好色、絕情寡意,呂布又算什麼東西?你***值得多少?”
麵紅耳赤,拍桌子、捶板凳,但始終沒有翻臉。二人爭這個,好似已非一日之事。傍門而坐的美少年聽到這裏,愁名頓展,咬唇笑了。就在那少年側目分神的這一刹那,一隻闊大的手掌突然搭上了他的肩頭。少年一驚,猛回頭閃目一看,身旁正站著一人。
但見此人年約五旬上下,紫臉、短髭、駝背;伸出來的一隻右手,隻有四根指頭。少年打量了來人一眼,頗覺眼熟,好似曾在什麼地方見過,但一時卻又想不起來。他眉頭一皺,暗忖道:“這廝好無禮!”
少年劍眉一皺一挑,星目閃光,才待發作時,駝背紫臉漢子卻忽然扳著他肩頭猛搖,親熱地哈哈一笑道:“啊!少主人,你找得我駝子好苦啊!”他躬著身子,幾乎是整個上身都伏在少年肩上,笑道、喊著,快活得幾乎流下了眼淚。
雖然此人並無惡意,少年忍是不耐。當下一怕身子,瞪眼冷冷問道:“閣下看錯人了吧?誰是你家少主人?”
紫勝駝子聞聲一怔,注視少年一眼,忽然失聲道:“啊,真的是我駝子認錯人了。啊!
對不起,對不起!”他打躬又作揖,誠恐惶恐,一臉卑虛之色。
少年益發不耐,不住揮手道:“算了,算了,請便吧!”
紫臉駝子感激地打了兩躬,並又喃喃道:“唉,雪這麼大,老主人急的不得了!駝子命苦,哪兒去找人啊?”搖搖頭,唉聲歎氣地走出門去。
少年經此打擾,意味索然。匆匆揣好錦盒,喊醒打噸的酒保,結了酒帳;挺挺胸,深吸一口氣,提起書箱冒雪走出小鎮。大雪封途,路道隱形,舉目所及,白茫茫一片。
武繼之心頭悶著一股氣,也不向人打聽,約略辨別了一下方向,便展開身法,踏雪朝前飛奔而去。天黑時,抵達一處,打聽之下,地名永壽。再從懷拿出雪娘的路線圖一對,不禁又氣又急,幾乎跳了起來。原來,他把路走岔了。要去靈台,還得再回頭。雪夜容易花眼,說什麼也得在永壽休息一宿。這樣一往一返,浪費了兩天時光,同時也多跑了百把裏冤枉路。
第二天,雪小了點。武維之返至原路,抬頭忽見身前走著二人,二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高瘦子長發披肩,迎風飛揚;矮胖子一身白衣,像個披麻孝子。僅從背後看去,武維之也認得出這二人是誰。
黑白兩天常僅分別回頭瞥了他一眼,便又各自掉頭向前繼續走去,好似並不認識他;神情傲然,大刺刺地毫不在意。武繼之大為慶幸,他暗忖道:“這對寶貝對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大概是因為我已由綢衫換上布袍,同時那夜又戴有麵紗的緣故吧!”
黑白無常並肩而行,身法雖不太快,但武維之怕對方起疑,卻也不敢走得太近。
走了片刻,忽聽前麵黑天常以一種刺耳的尖銳之聲,向白無常大聲問道:“老白,你說此去靈台還有多遠?”武維之不禁為之一怔,心想:“什麼?他們也是去靈台?”
這時白無常侵吞吞地道:“這個麼?晤,不太遠。”
黑天常有點冒火地道:“不太遠算多遠?”
白無常慢條斯理地答道:“有人說二百多裏,也有人說三百多裏。如依了咱,咱以為可能還要遠些。”
黑光常追問道:“據你所知,應該是多遠?”
白無常幹咳一聲,好整以暇地道:“老實說,咱也不知道。”
武維之差點忍俊不住。
黑無常勃然大怒,尖產道:“老白,你這是放什麼屁?”
白無常無動於衷,仰臉噓了一口氣,緩聲說道:“這個麼?當然是因為下雪的關係嘍!”黑無常哦了一聲,沒有開口,他知道白無常的話還沒說完。白無常頓了頓,加以發揮道:“本來三天可以走完的路,因為這場大風雪,現在非四天不可,這樣一米,路程不無形中加長了不少麼?”
黑無常拍手讚道:“有道理,有道理!”
白無常談談地答道:“這算得什麼?一點小小的常識罷了。”
武雄之幾乎咬破了嘴唇,才忍住沒有笑出聲來。
這時天已漸黑,前麵到達一個小市集,他跟黑白無常歇在一家客店裏。第二天,他又跟在黑白無常後麵上了路。他這樣做是有原因的,他隻知道梅娘住在靈台山,但並不知道住在靈台山的什麼地方;黑白無常是老江湖,正好由他們引路。
第二天上路,黑白無常回頭望了他好幾次。他怕麻煩,因此在黑無常最後一次回頭時,他自動躬腰大聲道:“在下也是去靈台,是以恭附兩位長者驥尾。”
黑無常怪眼一翻,咦道:“這小子說話的聲音好熟?”跟著怪眼又是一翻,似是想起另一件事,忙問白無常道:“老白,這小子怎麼說他是附咱們的驥尾?‘驥尾’是什麼意思?”
白無常慢聲道:“弄不清楚。”
黑無常聽了,迅又掉臉朝武維之望來,怪眼亂翻,似已起疑。這對白無常忽又慢聲加了一句道:“意思不會太壞,大概是恭維咱們之意。”
黑光常麵露喜色,忙道:“何以見得?”
白無常晃晃腦袋,反問道:“他喊咱們是‘兩位長者’,你沒聽到?”
黑天常點頭連連地道:“對,對,對!”
黑無常口裏說著,眼望武維之,目光顯得非常友善;才待再說什麼時,白無常忽以時彎碰了碰他一下道:“走路吧,跟一個小輩說多了,不怕損了咱們身分嗎?”
黑光常好似被蛇咬了一口,猛然掉過臉去,昂首挺胸,步伐一下子變得無比莊嚴起來。
武維之見了,除了暗暗發笑,當然不會在意。
大概是為了“維持身分”的關係,一路行去,黑白無常始終沒有再開口。天又黑了,他們又在一座小市集上停歇下來,雪小了點,但沒有完全停止,風卻更大了。
第三天上路,黑無常先還堅持著緘默;但在走了一段之後,他有點忍耐不住了,他跟白無常說話的聲音雖已放低,但由於逆風而行,武繼之的耳目本就靈敏,因此反比前兩天聽得更為清楚。
一對寶貨連這一點都顧及不到,其愚鈍程度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聽黑無常捏著半邊喉嚨,向白無常問道:“老白,於三屆武林大會以後出現的那個什麼風雲幫,除了三老、少林以及少之又少的幾名武林人物之外,差不多人人都接到他們的聘書。按武功成就分篩職事,不順則殺;而單單隻有咱們黑白雙俠是例外,這到底是什麼緣故?”
武維之略付道:“有這回事嗎?願聞其詳。”
白無常沒有接腔,黑無常加重語氣中的不悅之意,又道:“關於這問題,咱也不是第一次問你老白,而每次你總是說:”這問題頗不簡單,得讓咱仔細的研究。‘現在又是很久過去了,難道你還沒有研究出一個結論不成?“武維之暗忖道:“這可夠白無常為難的了,連我也想不出道理何在呢!”
想不到白無常竟回答得非常輕鬆。他吟了一聲,晃著腦袋慢吞吞地道:“隻怪你老黑沒再提起罷了,咱早就研究出來啦!”
黑無常忙道:“真的嗎?快說,快說!”
白無常揚臉漫聲道:“說什麼?簡單之至,想想也就明白啦!”
黑無常脫口道:“因為瞧不起咱們?”跟著握拳怒聲又道:“該幫宗旨不明、行為殘忍,老實說,咱老黑並無羨慕之意。但假如他們不跟咱們來往,是為了瞧不起咱們的話,舍了兩條命不要,咱們也得鬧他們一個天翻地覆!”臉一偏,尖聲又道:“老白,你說是不是?”
白無常點點頭,表示完全同意,但口中卻漫聲說道:“老黑,你太心急了,咱的結論不是那樣的啊!”
黑無常怔怔地道:“什麼?”
白無常晃著腦袋道:“不是瞧不起咱們,應該這樣說:惹不起咱們!”緊接著大聲又道:“換句話說,這是咱們黑白雙俠的光榮。”
武維之暗暗發笑,付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又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但這一次未免貼得太勉強了一點。”
黑無常對白無常這最後的警語也覺得有點過分,但見他疑直參半地問道:“老白,你這樣說,可以解釋一番麼?”
白無常傲然揚聲道:“三老為什麼例外?少林為什麼例外?說開了是不敢惹而已!”
黑無常猛然揪一下把頭發,撕著、揚著,快活地放聲尖笑起來。笑聲斷斷續續,直到天黑。
第四天,風小了,雪又大了起來。黑白無常的步伐,突然加速。走至午牌時分,黑無常在口中塞了一把幹糧,一麵嚼著,一麵大聲的問道:“老白,快到了吧?”白無常點點頭,沒有開口。
靈台山快到了,武維之的心跳加速了,同時,他疑忖道:“黑白無常此去靈台,難道也是找人老或梅娘?他們身上帶有”玉杖“或者是”寒梅“?噢不!藍鳳說過,人老流傳在武林中的玉杖隻剩下一支。他倆找的,可能也是梅娘!”
“他倆找梅娘?”武維之又想:“難道仍是為了尋找我父親一品簫?”
最後,他心跳著想道:“是的,不會錯!黑白無常十數年來沒有忙過第二件事,他們找梅娘一定與我父親一品簫有關。這樣說來,梅娘與我父親一品箭之間,一定有著非常的淵源了!”但是什麼淵源呢?他渴切地反複追索著,不得要領,心情更加焦躁;恨不得忽然生出兩隻翅膀,一下飛到梅娘身邊。
就在他心情煩躁之際,忽聽黑無常仰天痛快地喊道:“一品簫呀、一品簫,現在看你躲到哪裏去!哈,哈哈!”
武維之心頭一層,暗道:“我想的果然不錯!”
黑無常笑了一陣,忽又大聲道:“老白,虎壇那個白衣壇主,你一口咬定他是冒牌貨,到底根據什麼?”
白無常沒聲道:“餘判應該有金判,一品簫也應該有一品簫,如此而已!”
黑無常力讚道:“言之有理,佩服,佩服!”
武繼之不禁皺眉忖道:“雖然被你們僥幸言中,但這種論據卻也大以武斷,真正的一品蕭身上現在也沒有一品蕭啊!”
黑無常緊接著又大聲道:“咱最佩服你老白的,還是三天前的那一手!”
白無常矜清夠道:“哪一手?”
黑無常讚歎地道:“你老白能一眼使看出那家夥身上有寶貝,當真是了不起!”
白無常漫聲道:“其實也算不得什麼,隻怪那家夥做賊心虛罷了。”
黑無常快活地大笑道:“咱們原想去天山找白眉老兒,請他提供一點有關一品簫的線索;想不到半路上碰上那個倒楣家夥,雙手奉上一個給咱們兄弟進人靈台山的機會,省去不少冤枉路。真是快活煞人!哈哈,哈哈!”
武維之完全明白過來了,原來這對寶貨在三天前以黑吃黑的手法弄到了一件靈台山人者父女的信物。好險!他想:“還好我這隻錦盒沒落入他們眼裏,不然可夠麻煩呢。”
“細說起來”白無常謙遜地道:“這次寶貝到手,你老黑的功勞也不在小。”
黑無常扭頭,一哦,不勝驚喜地道:“什麼?咱也有功勞?”
白無常晃晃腦袋道:“那家夥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氣,並不是等閑之輩。如非你老黑露上那一手,他會服服貼貼地拿出來麼?”
“對,對!”黑無常狂喜道:“咱忘了咱也有可佩之處,哈哈哈。”跳腳、拍手、扯頭發,笑了又笑。黑天常一路笑聲不斷,到天黑。
“到了,到了!”黑無常突然尖叫道:“靈台到啦!”
武維之驀然抬頭,眼前正橫著一道阻天白壁,黑白無常已雙雙向山腰縱去。武維之猛提真氣,騰身追上。約盞茶光景?來到一座峰頂。左右均為峭壁,下臨深穀,前有丈許寬闊的一道小澗;澗水業已結冰,安步可渡。
小澗對麵,一塊如屏巨石當道而立,屏後連著另一座更為峨聳的山峰。可是,奇怪得很,黑白無常至此忽然停止前進。雙雙並立於小澗邊緣,一動不動,神態至為肅穆。
武線之暗忖道:“哈,人老,梅娘大概就住在對麵”思忖未已,一陣風過,對洞那座石屏上的封雪突然紛紛飛落,赫然顯出三個孽巢大字:無情屏。
三字現出。黑白無常驀地雙雙跪下。
屏後這時傳出一個蒼老渾勁的聲音道:“來人通報姓名!”
黑無常以手支地,垂首朗聲道:“大名府,黑白無常兄弟。”
屏後靜了一下,冷冷地道:“呈驗信符!”
黑無常右臂直舉,手掌前托。武維之因在身後,因此看不清黑無常所示何物。正猜忖間,屏後蒼老的聲音已冷冷吩咐道:“好了,過來!”黑白無常互望一眼,喜色頓露。當下雙雙起身,朝無情屏躬身一揖,然後謹慎地跨越冰澗,雙雙於無情屏後消失不見。
武維之見黑白無常已去,知道接下來該輪著自己了。他深吸一口清氣,昂然舉步;莊嚴地緩步走至黑白無常剛才站立的地方,目往對洞無情屏肅然挺立。他在內心這樣告訴自己:
“除非由對方加以解釋,我可不願麵對一方石屏下跪。”
正思忖間,屏後突然傳出一聲沉喝:“跪下!”語沉聲勁,直叩心弦,武維之被喝得心神為之微微一顫。縱然如此,他也隻猶豫了一下,依然挺立如故。他暗忖道:“我武維之雖然隻是一名未學後進,但男兒膝下有黃金,要拜也得拜有道尊長。巨石何物,要我下跪?”
這時,屏後再度沉喝道:“二次傳呼,來人跪下!”
武維之心中有氣,付道:“你如不解釋,百次千次也一樣。”
思忖末已,沉喝又起:“來人跪下!這是最後一次了,稍有延遲,老夫立即依例封山!”
武維之聽了,心頭止不住微微一震。他迅付道:人貴自力更生,求人不如求已。我這次到靈台來,梅娘見不見得著?肯不肯幫忙?固然是未知之數;而退一步想,縱令此處碰壁,我仍可以去找師父,作其他打算。所以,假如對方言出必行,我自己的事尚在其次。但現在情形不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藍風姑娘的姑姑巫山神女,她所需要的“南北兩極丹”僅有此處可以取得,我如不能完成此項使命,我還算得是昂藏男兒麼?
“更何況人家藍風不顧生命之險,不惜虛擲兩載光陰,毅然遠奔天涯,也為的是我啊!”他又想:“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賭口氣,有什麼意義呢?唉,橫豎人老為當今三老之一,輩分比父親一品蕭還高,拜就拜吧!”念轉如電,念定立即俯身拜倒,口中同時朗聲喊道:“晚輩這廂參見人老!”
他這樣喊,是想令對方知道:你如果是人老,我是拜你;如你不是,這就算對人老的敬意。不管怎麼說,我拜的絕不是那塊什麼沒有一點人味的無情屏。
武錐之語音甫落,屏後立即冷峻地接口斥道:“老夫無情叟,係人老座前、靈台山守山之奴。人老乃當代神仙,老夫僅一鄙叟,孺子不得誤會!”
武維之聽得一征,付道:“這等狂激之人,也會如此自謙?”他又想:“此人自稱無情臾,看守的是一座無情屏,屏名係取義於此人之號,迫無疑問。此山為人老、梅娘父女所居,此處又當本山門戶,而意以一介家奴之名諱當道示人,其意何在?”正疑思時,屏後又喝道:“孺子通報姓名!”
武維之朗聲道:“河南臨汝武維之。”
屏後隱傳一聲輕噫,沉聲道:“什麼?武維之?文武的武?”若就剛才黑白無常進山的經過而言,無情叟此問,顯已溢出慣例之外。
武維之心念一動,猛然憶及藍風似乎這樣說過:“聽你語氣,玉杖和寒梅兩件東西你一件也沒有,那你怎能進入靈台山呢?更何況你又是姓武?”他當時雖感驚奇,但因斯時心緒不寧,藍鳳又不肯明說,所以也就沒有追問下去。現在,細審無情叟的語氣,以及無情叟在發問之前的那聲輕咦,他發覺事情的確有點蹊蹺。
他愕了一下,定神朗聲答道:“是的,文武的武!”話完突生異想,索性大聲加了一句,道:“跟本屆武林盟主之一,一品蕭白衣儒俠武盟主同姓!”話出口,立即凝神諦聽。
無情屏後,無情臾果然又是一聲輕咦,寂然片刻,方始再度冷冷發問道:“你是說,你來自河南臨汝?”因為武維之此刻是全神貫注,所以他覺察得出,無情臾問這句話時,語氣雖冷,卻無法盡掩聲調中那股急於得到答複的迫切意味。
武維之應聲答道:“是的!”但一聽無情叟在聽得這種答複之後,仿佛如釋重負他籲出一口氣。武維之心念又是一動,星眸閃光,大聲接著道:“但那兒並不一定是在下出生的地方。”
果然,無情叟立即促聲問道:“那麼你出生的地方呢?”
武維之目閃異光,暗暗點頭,口中卻毫不猶豫地答道:“至於何處是在下出生的地方,在下目前尚不知道。”
無情叟語氣中微挾怒意地道:“豈有此理!”
武維之靜靜地答道:“雖似不經,卻也並不出乎人情之常。魯哀公渭孔子曰:”人有善忘者,徒宅而忘其妻兒……‘長者沒聽說過麼?“無情叟沉聲斥道:“不倫不類!”
武維之淒然朗聲道:“在下雖不若斯人之善忘,然不明自己身世則一也。”
無情叟惑然沉聲道:“你莫非是個孤兒?”
武維之沉聲道:“不,棄兒!”淒然一笑,接著又道:“在下父母是否業已去世,在下不能斷定、不敢斷定,同時也不願斷定!”
無情叟默然良久,忽然冷峻去道:“你先說,你想求見的是人老還是梅娘?”
武維之征了一下,抗聲道:“長者先前並未以此詢之黑白雙俠,何獨厚在下?”
無情臾冷冷地道:“老夫有權取舍斟酌。”
武維之顯然揚聲道:“先見人老,後見梅娘!”
無情叟冷冷地道:“梅娘不會見你。”
武維之大聲道:“長者自雲乃本山主人之忠仆,何敢背主違例決斷,專擅乃爾?”
無情叟怒叱道:“小子住口,老夫何事專擅?”
武維之亦怒道:“持有玉杖者,可見人老麼?”
無情叟冷峻地道:“可。”
武維之怒聲又道:“持有寒梅者,可見梅娘麼?”
無情叟冷峻地道:“可!”
武維之沉聲道:“長者安知在下身無寒梅?”
無情叟冷峻地道:“有也不行。”
武維之厲聲道:“規例訂自物主。無情叟怎敢無理?”
無情叟嘿嘿冷笑道:“持有寒梅者可見梅娘,唯姓‘武’者例外,這就是拜山者必先報姓名的原因。無理?嘿嘿,誰無理?”又是一聲冷笑,驀地喝道:“武姓來人,呈駱玉杖!”
原來藍風說他難過靈台山的原因就是這個。武維之不明內中詳情,一下子由理直氣壯變成理屈詞窮。他有生以來,雖以童稚之年嚐遍了顛沛流離之若,但在精神方麵,卻從來遭遇過這等打擊。他心頭一酸,淚已奪眶而出。
“雪娘女俠啊!”他暗暗怨泣道:“雖然你是我的兩度救命恩人,雖然你命我來此是一番好意,使你並非不知道我將要遭遇到什麼困難,你該事先告訴我呀!我武維之並非畏難之人。你先讓我明白一切,我一樣會不計成敗,舍命一試的啊!要是那佯,我現在又何至於被這無情老鬼譏刺揶揄呢?”
突然間,仿佛有一個熟悉而慈和的聲音,在他耳邊低柔地道:“唉,孩子!我是你師站,難道還會有意令你受委屈不成?好孩子,堅強起來。師姑用心之苦,無法明說,將來總有一天,你會慢慢體會得到的”悚然一驚,茫然舉目,這才意識到原是自己心底的聲音。
“是的。”他清醒地想:“師姑這樣做,定有良苦用心,應該知道的,到時候自然會知道;應該做的應該馬上就做,不怨天、不尤人一一我要堅強起來!”他舉油拭去眼淚,順手從懷中取出那隻感有玉杖的錦盒,放下左手書箱,目往無情屏後,左手一掀盒蓋;右手一托,斜斜用向無情屏。
無情屏後,兩道寒星一現而沒。雪、飄著,天色陰晦。無情屏上“無情屏”三個大字又漸漸為雪花掩沒。空山沉寂,萬籟無聲。
武維之渾身被雪,一動不動,像個雪人。他等待良久,不見屏後無情叟出聲,還以為無情叟有意折磨於他。星目光閃,怒火陡增,咬咬牙,厲聲向屏後喊道:“無情叟,裝聾作啞難道也是你的職權麼?”
屏後冷冷地答道:“少俠有何吩咐?”
武繼之厲聲又道:“你要我這隻右手還要再舉多久?”
屏後冷冷地說道:“如你高興,你可以永遠舉下去。”
武維之怒發如狂,才待寧舍一命,起身撲到對岸向無情叟大興問罪之師時,屏後冷冷一笑,又道:“老夫認得那隻錦盒,它勝過玉杖,但並不能代替玉杖!”嘿嘿冷笑,漸去漸遠,終至不複可聞,武維之屈臂攤掌一看,手中所托竟是一隻空盒,哪還有什麼玉杖的影子?
“噢,那紫臉駝子八指天王偷而黑白無常又攔劫了他藍鳳,藍鳳,我怎對得起你?我對不起所有關心我的人以及我自己天哪,天哪!”一時疏忽,誤人誤己,都緣自己閱曆警覺不夠。武維之憂慚交並,急怒攻心,一陣嘶呼,撲地載倒,人已暈厥過去。
雪,飛舞著,像要埋葬整個大地。西北風橫空呼嘯,似在怒吼:醒來!醒來!
風雪交加,天色逐漸灰暗。
也不知隔了多久,武維之這才輕唉一聲,慢慢的蘇醒過來。
他恍恍惚惚地,仿佛聽到風雪中一直飄忽著一種若斷若續的呼喚。而這時,當他神智略清,身軀稍微縮動了一下之後,那種呼喚立即在耳邊更為清晰地響了起來:“醒來,小子!
醒來,小子!勇敢一點,衝過無情屏。要死,死到那一邊去!”
武維之驚然一驚,霍地翻身坐起。舉目四顧之下,空山岑寂,萬籟無聲,除了雪在漫天飛舞,風在橫空呼嘯外,觸目蒼茫一片,哪來的人影?
他揉揉眼睛,暗忖:“是我聽錯了麼?我沒有聽錯啊!”凝神追憶,耳際似仍索繞著嫋嫋餘音。他堅決地相信,他沒有聽錯,一定沒有聽錯!不但是從人口中喊出來的聲音,而且聽上去非常耳熟,就好像以前曾在什麼地方聽到過一般。至於以前究竟曾在什麼地方聽到過,一時卻又記不起來。
尤有可異者,那人傳呼的雖是激勵之詞,聲浪卻十分焦躁迫促,且同時透著一種近乎譴責的憤怒。言外之意,好像在罵:“小子,你假如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去,除了啖狼喂鷹之外,還有什麼意義?哼!真是沒出息!”
有一點他敢確定,就是那人語氣像師父,但絕不是師父。不過,他雖知道那人不是師父,內心卻深以為人家責喝的很對。“是的,衝過去,我應該衝過去。”他想:“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人無信而不立!縱令赴湯蹈火,也得取到一顆兩極丹,才對得起藍鳳。況我身為人子,為盡孝道,更應量生死成敗於度外。”
“如我拚舍一命,還有何處不可去得?”他又想:“是的,衝過去!我應該衝過去,誰也擋不了我!”想至此處,不由雙拳緊握:“我要憑勇氣克服困難,我要以毅力左右命運,而不應懦弱地聽由命運無情的安排和打擊。”於是,他從地上站了起來,抖去一身雪花,仰臉長吸一口清氣,深深吐出;鬆開緊握的雙拳,臉上現出一抹堅定而寧靜的笑容。然後,他又在原地重行盤膝坐下,麵對隔澗無情屏,閉目垂瞼,一動不動。
片刻之後,一片淡淡的白氣從他周身冉冉散發出來。白氣愈來愈濃,終於變成一團厚厚的濃霧,將整個身軀罩在其中。又是片刻之後,一聲龍吟清嘯,霧氣立消。他再度從地上站了起來,提起那隻輕便書箱,目光在無情屏上停留了一下;然後舉起腳步,神態嚴肅地向對澗走了過去。
繞過巨石無情屏,是一塊空地,再向前,有一座高大的雪堆;雪堆背後,像燕尾似地,有兩條左右分開的上峰坡路。武維之來至雪堆之前,停步抬頭,不知該走哪條坡道才好?就在這時候,雪堆上雪花飛揚,驀然現出一個門戶,原來是一座茅屋。茅屋前,這時站著一個老人;長發垂肩、臉如枯棗,雙目閃光如電,臉上卻是一點表情也沒有。
武維之微定心神,連忙上前躬身道:“無情老丈”一語未竟,但見無情叟驀地右臂一圈,兜頭蓋臉地便打出一掌,掌勁疾厲,如驚電奔雷!武維之冷不防此,頭一抬,前胸迎個正著。一陣血氣翻湧,踉踉蹌蹌,一直倒跌了三四步,方始勉強定住身形。
武維之遭此冷襲,止不住又氣又怒,咬牙暗忖:“好呀!你這老奴不但無情,而且無恥呢?”方待運功還擊,心念忽轉,又忖道:“不行,不行!千萬不能這樣做!他如通情達理,也不會叫無情叟了。他的職守是不許外人擅人此山;如今我硬闖進來,縱令我有苦衷,但我如不能出示玉仗或寒梅,依舊是其曲在我。我應忍氣陳之以理,服之以方,才是正逢。”
念定,武維之方二度喊出聲:“無情老丈”底下話尚未出口,陡覺眼前一黯。抬頭時,無情叟已迫至身前五步內。他欲待發聲喊止已是不及,無情叟右臂一圈一推,原式不變,又是一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