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歲末,靈台山西南方的隴西。位於祁連山之陰,渭水之陽,有一處非常隱秘而奇特的所在。占地百裏,四麵陡絕,當中凸起,高約七裏許。一條羊腸小道,曲折而上,一路須經三十六個回旋,方能到達絕頂。
時約午牌,小徑雪鋪如銀。兩條身形正沿著銀帶旋回而上。走在前麵的,是一位慈眉善目、須發皆白、背著一隻青布行囊的佝僂老人;後麵跟著的,是一位身穿黑長袍、手提長方書箱、五官英挺、雙目奕奕有神的俊美少年。
一個時辰之後,老少二人到達華頂。少年目光至處,不由輕輕一咦,微感吃驚地偏臉向老人問道:“師父,這是什麼地方?”原來峰頂一湖清平如鏡,湖邊綠草如茵,柳絲細細。
置身其境,恍若到了“映水輕苔猶隱綠,緣提弱柳未舒黃”的早春“芳林苑”!
老人舒了口氣,漫聲道:“這兒麼?仇池!”
仇池?武維之覺得有點耳熟,急切間卻又想不起來。老人瞥了他一眼,微顯不悅地接著說道:“西晉平西將軍楊飛龍所住的地方。”
武維之噢了一聲,老人卻哼了一聲,責道:“維之,你書都念到什麼地方去了?”
武維之臉一紅,忙道:“維之忘了”
老人益發不悅地道:“過目即忘跟不念有什麼分別?”
武維之吐吐舌頭,雙頰火熱。師父責備得一點不錯,除了慚愧,尚有何話可說?老人詞色雖嚴,但在訓了一句之後,即未再說什麼。這時二人正沿湖堤走向柳叢中的一座茅屋,武維之低頭跟在後麵。忽聽前麵一個沙啞的喉嚨跟另一個尖銳刺耳的聲音,齊聲恭敬地喊道:
“臥龍老人,您好”
武維之聞聲抬頭一望,猛然呆住了。
但見前方不遠站有兩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高個子瘦得像根麻杆兒,吊眉、垂眼、鷹鼻,長發披肩,雙目如電,臉上沒有一絲血肉。矮個子身高不滿四尺,又肥又白,嘴巴像個一字,鼻子塌得一無所有;雙眼小而圓,像白米餅上兩顆發光的豆子;身穿白麻農,活似一位孝子。
二人是誰?一點不錯,大名府黑白雙無常!
黑白無常向老人躬身致敬,禮畢抬頭,目光正好跟武維之的目光相接。武維之一呆,黑白無常也是雙雙一怔。黑無常用手一指,尖聲咦道:“看到沒有,老白?”白無常慢條斯理地嗯了一聲,同時點了點頭。
黑無常朝老人迅速地偷瞥了一眼,揪著長發自語道:“說實在的,老白,咱事先可一點也沒想到他是臥龍老前輩的門下”口裏說著,又瞥了老人一眼,言下似甚不安。
老人正有意無意地眺望著湖水,好似全沒注意。這時,白無常幹咳了一聲,慢吞吞地擺著腦袋答道:“咱也很感意外。”
黑無常哦了一聲,忽然非常快活地道:“什麼?老白,你事先也沒有想到?”
白無常搖搖頭,黑無常尖聲笑道:“原來你老白也沒想到,快慰,快慰!”
武維之見了這對活寶,本是一肚子火,現在卻又幾乎忍不住笑了出來。他迅忖道:“聽他們口氣,他們似乎並不知道師父的真正身分,那他們怎會等在這裏的呢?”他同時也覺得,那根玉杖雖落入他們二人之手,但他可沒有理由怪罪他們二人;有機會找那個什麼“八指天王偷”才是正理。而且二人對自己表現得相當親切而和善,想必師父又弄了什麼玄虛。
他這樣一想,立即麵帶笑容地向二人點點頭道:“又與黑白雙俠相見,真是非常榮幸。”
這一聲“黑白雙俠”,直喊得黑無常立即眉飛色舞。他睨視著白無常,以一種十分快活的聲調,笑著道:“老白,你看這少俠多好風度!”
白無常受用地雙目一合,圈著腦袋道:“不愧是異人門下”
黑無常忽然尖聲一歎,感慨地道:“臥龍師徒對咱們的禮遇,隻要能讓那位目中無人的一品簫親眼看到一次,咱老黑可以馬上去死!”
白無常立即接口道:“所以咱們更應該聽臥龍老人的吩咐。”
這時,老人輕咳了一聲,二人立即住口。老人先朝黑白無常點點頭,笑道:“雙俠請便。一品簫的事,咱們改天詳談如何?”
黑白無常連聲道好,雙雙一躬,同時轉身向不遠處的另一幢茅屋走去。眼見二人走遠了,老人這才向武維之招招手道:“走,咱們先進屋去吃點東西。”
飯後,師徒沿著湖邊漫步。冬日午後的陽光透著些微暖意,老人有時望望天,有時望望湖水,好似追憶著一些古老的往事。走了片刻,武維之終於忍耐不住地問道:“師父,他們兩個怎麼也會來到這裏的呢?”
老人眼望遠處,邊行邊說道:“唉!這對活寶,可氣可笑亦複可憐。他們為了找你父親,已差不多花去十年光陰。兩年前,他們向師父糾纏,弄得師父窮於應付。師父毀去王屋山石室,一半是為了風雲幫,一半也就是為了令他們兩個死心。前幾天,師父見他們從靈台山內出來,心想他們也許已從人老那兒得到你父親的下落。眼睜睜看著他們去送死,委實於心不忍,而且你父親當年因為年輕氣傲,多少也有點不對。所以,師父無法不管,便驀然現身,並存心露了一手。”
武維之有趣地笑著岔道:“請師父把當時的情形說得詳細些好不好?”
老人瞥了他一眼,輕哼一聲,繼續說道:“師父裝作沒見到他們,以一式昆侖派的‘春燕剪柳’,自峰腰飄然落地。他二人猛喊一聲‘好’!師父故意回頭失驚地道:‘啊,兩位不是名震武林的黑白雙俠麼?幸會幸會!’”
武維之葉嗤一聲,老人也微微笑了一笑。
“他二人聽了好不快活,黑無常忙拱手道:‘恕在下兄弟眼拙,老前輩如何稱呼?’師父說:‘老夫隱居埋名四十多年,以前人稱臥龍先生!’黑無常忙道:‘噢,原來是臥龍老前輩!’”
武維之笑道:“一句隱居四十多年,嚇壞他們了。”
老人也笑道:“武林中根本就沒有什麼臥龍、臥虎,真是天知道!”
武維之忽然掩口低聲笑道:“維之以前一直不敢對人扯謊”
老人隨口應道:“權宜應變,無傷大雅。”目光一溜,驀地笑喝道:“好小子,又想掌嘴了麼?”手掌虛揚,武維之早溜出二丈開外。
老人仰首望天道:“落得清靜”武維之一聽大急,忙跑回抱住老人手臂苦苦哀求。
好半天,老人始心滿意足地瞥了愛徒一眼,繼續說道:“師父說:‘豈敢,豈敢!’黑無常又道:‘臥龍老前輩此來貴幹?’師父說:‘找劣徒!’”說著一笑頓住。
“好師父!”武維之扮了個鬼臉道:“快說下去嘛!”
老人板臉哼了一聲,道:“師父說著,忙又加了兩句道:‘他去了靈台山內!’黑無常不在意地說道:‘見人老麼?’師父說:‘是的,打聽一品簫的下落。’黑無常跳了起來道:‘什麼?’師父重複了一句:‘打聽一品簫的下落!’黑無常迫不及待地道:‘為了什麼?’師父故意歎道:‘一言難盡!’黑無常脫口道:‘咱們兄弟也正要去找一品簫!’師父道:‘咱們一塊兒去找他如何?’黑無常有點猶疑,師父忙又道:‘雙俠請先去隴西仇池稍候,老朽七天之內必攜小徒前去與兩位會合。’一對寶貝,大概自知前途困難重重,有了師父這等幫手卻也大佳,是以在略事計議之後,也就欣然同意。”
武維之皺眉問道:“師父明天如何處置呢?”
老人想了一下,歎道:“如任由他們兩個往風雲幫闖,十九白送死!師父明天準備先向他們說明利害,然後勸他們去參加少林寺來年元宵召集的臨時大會,跟各派一致行動。先對付了風雲幫,然後再找一品簫清結私人恩怨。”
武維之心念潮湧,感到有很多很多的話要問。但是思緒一陣掙紮,立即十分紊亂。掙了好半天,始問得這麼一句:“師父怎會無巧不巧地也到了靈台的呢?”
老人兩眼一瞪。道:“巧?什麼叫巧?”武維之一怔,不知是怎麼回事。
老人輕輕一歎,雙目微合說道:“唉!孩子,當你往終南趕時,師父正好自終南出來。
而且遇見了你之後,一直到現在,師父哪一天離開過你?”武維之啊一聲,幾乎跳了起來。
“在藍田發現你時,你正病得很厲害,方想現身,恰好雪娘母女趕到。於是師父隱於一角,目送她們母女進了你的臥房,才完全放下心來。連你往風雲幫分壇裏麵闖,師父也未阻攔,因為師父知道有雪娘母女在,你準太平無事。”
武維之忙問道:“雪娘母女也沒發現師父?”
老人搖搖頭道:“沒有。”輕輕一歎,接著說道:“師父這樣做,有好幾種原因。一方麵,師父想養成你獨立應付局麵的能力;而另一方麵,師父也想藉此機會於暗中考驗考驗你的品格與膽識。”
武維之所得心神一凜,老人繼續說道:“不過這樣一來,師父卻也遭到了不少困難。譬如說,天山藍鳳那女娃兒,她為了你對別人的一句諾言,竟然不顧艱險地隻身遠投窮荒,師父就想不出更好的對策,不知道是攔住她好,抑或是聽她去好?”
聽至此處,武維之雙頰不禁一熱,心頭同時微微一酸。顧不得羞赧,囁嚅著,低聲急急地問道:“結果呢?”
老人微微一歎道:“任她去了。”
武維之急急地低聲又道:“那是什麼地方?師父。”
老人仰臉答道:“鬼愁穀。”
武維之征道:“鬼愁穀在哪兒?”
老人輕輕一歎道:“‘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日夢裏人’讀過這兩句詩麼?”武維之又是一怔,老人接著說道:“鬼愁穀就在無定河之濱!”
武維之不由得失聲低呼道:“那麼遠?能保來回平安麼?”
老人搖搖頭道:“很難說。”
武維之著急地道:“難說?這是什麼意思?”
老人輕輕歎道:“以前也聽說有人去過,但沒聽說有人回來。”
武維之心頭猛然一震,顫呼道:“師父,師父”
老人靜靜地繼續道:“師父可以攔住她,但師父沒有那樣做。也許師父太忍心了一點,不過你不能怪師父;就像那女娃兒縱然遭遇不測,也將不會怪你一樣。”微微一頓,輕歎著又道:“這種事,一旦發生了,惟一的辦法便隻有聽由命運安排。不能怪師父,不能怪你,不能怪那女娃兒,也不能怪紫燕十三妹那個可憐的女孩子。誰也怪不得!要怪,隻能怪人類不該有男女之別,人類不該年輕。”
老人說著,又是輕輕一歎。默然良久,這才又繼續說道:“而師父最大的疏忽,便是在歧山通往靈台的思賢鎮上,居然沒注意到那該死的‘八指神偷’在你身上做了手腳,說來真是可氣亦複可笑。”
武維之忍不住恨恨地道:“總有一天”
老人連忙搖頭道:“不!孩子,你錯了,這件事你不應記恨於心。你要知道,在武林中,他們吃的就是這種飯。他既不知道你的來曆,他為什麼不能下手?你要抱怨,也隻能抱怨你自己的。警覺與閱曆不夠。而且,你可算因禍得福,應該感激他才對。否則的話,你除了能從人老處取得一顆南北兩極丹之外,你還能得到什麼呢?”偏臉一瞥愛徒,憐惜地一歎,又道:”不過話雖這樣說,卻也夠險的了!”
聽到一個“險”字,武維之忽然憶及一事,忙抬臉問道:“師父,維之忘記問了,師父的終南赴會,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老人點點頭,卻沒有立即開口。停了一會,始緩緩說道:“是的,孩子!這件事就是你不提出來問,師父早晚也是要告訴你的。不過,現在還得暫緩一下。因為這件事雖然是今後無窮煩惱的一個開始,但它卻也同時是另一個謎團的結束。待你說完會見梅娘女俠的經過之後,師父再慢慢從頭說給你聽,那時你就更容易明白了。”
武維之點點頭,隨將在止水庵中會見梅娘的經過說了一遍。說完之後,立即忍不住問道:“師父,雪娘女俠要維之去找梅娘,而梅娘居然一下便猜出維之此行係受雪娘女俠之指引;同時武林中又有‘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的兩句諺語。梅娘與雪娘之間,究竟有什麼關係啊?”
老人唔了一聲,沒有開口。武維之以為師父沒有聽清楚,忙又簡略地問了一遍。但是,老人兩眼四下亂掃,好似全未在意。欣賞風景不像欣賞風景,直似在尋找什麼東西。
武維之雙眉一皺,正待三度催問時,卻忽聽老人輕呼道:“噢,就在那邊!”身隨聲起,人影一閃,業已撲向二丈之外。武維之不禁一愕,頭一抬,隻見老人遠遠在朝他招手道:“來這兒,維之。”武維之急步趕了過去。
老人手往身前地上一指道:“維之,這是什麼東西看得出來麼?”武維之順著老人手勢低頭看去,直看橫看,看了好半天,竟是愈看愈糊塗。最後臉一抬,皺眉茫然地反問道:
“師父,您,您說這是什麼東西?”
什麼東西?一個坑,一堆石頭。是的,就這麼多!一個坑,一堆石頭。如果說得清楚些,就是坑很深很大,而石頭則又焦又黑,零亂地堆在坑裏。
老人朝坑內的石頭出了一會兒神,漫聲道:“一座藥爐看不出來麼?”
武維之瞥了坑中石堆一眼,點點頭道:“唔,很像。石頭一塊塊又黑又焦,好似被火燒過一樣。”
老人目不轉睛地道:“火燒過是原因之一。”
武維之哦了一聲道:“還有什麼原因?”
老人舉目望天,深沉地道:”另一原因是上麵曾經塗過很多的血!”
武維之愕然失聲道:“什麼?血?”
老人緩緩放落視線,凝視著愛徒,點點頭道:“那時候,師父十五歲,比你現在小不了多少。”老人的話,文不對題,答非所問,但神色卻是端凝異常。武維之雖是一頭霧水,十分茫然,卻是未曾遽然動問;隻是愕然瞪大著眼睛,靜聽師父繼續述說。
老人頓了一下,雙目微抬,追憶著說道:“那是師父第一次到這裏來;師父第二次到這裏來的時候是三十歲,中間隔了十五年,年齡是第一次來時的兩倍。這以前,師父一共就隻來過這裏兩次!”
武維之暗忖:“來做什麼的呢?跟這堆石頭有什麼關係呢?為什麼一下子便將話說那麼遠呢?我還是一點都聽不懂呀!”他心裏思忖不定,異常發急,但仍未有所表示。
老人兩眼望天,好似非常吃力地繼續道:“這兒,就是咱們師徒現在站立的地方,師父第一次見到的是一灘鮮紅的血。第二次見到的則跟今天差不多,一堆石頭,一堆又黑又焦的石頭!”
武維之實在忍不住了,脫口問道:“師父兩度來此,都是為了什麼呢?”
“第一次是跟著你師祖,第二次則是師父一個人。第一次是因為你師祖要找一個人,第二次則是師父為了要查證一件公案。”
武維之忙問道:“找誰?查證什麼公案?”
老人恍似未聞,頓了頓,又繼續說道:“今天是第三次。這一次卻是什麼目的也沒有,僅是為了在此歇歇腳,對往事憑吊一番。”
武維之皺皺眉頭,又問道:“第一次找的是誰?”
老人仰著臉,靜靜地道:“要找的是誰麼?且聽師父說下去吧!”微微一頓,按說道:
“你師祖要找的人,那時就躺在咱們現在站立的腳下,躺在一堆鮮血之中,一動不動。你師祖遲疑地凝望了片刻,終於發出一聲喟歎,拉起師父的手,轉身下峰而去”
武維之不由得脫口問道:“那人已經死了?”
老人苦笑了笑,歎了一聲道:“那是你師祖一生中唯一的憾事。”
武維之失聲道:“什麼?”
老人深沉地道:“應該這樣說,傷得很重,幾乎跟死去沒有兩樣。”
武維之怔了一下,忽然驀呼道:“難道難道那人就是玉門之狐?”
老人輕輕哼了一聲,沒有開口。隔了片刻,始又繼續說道:“師父跟你師祖一路下峰而去,行至第十七道回彎之處,忽見前麵上來了一位年可三旬左右、儀表非凡的英俊青年—
—”
武維之失聲一啊,脫口道:“蕭塵,無情長者?”
老人點頭,深深一歎道:“就是他!那個害了別人、但也苦了自己一生的家夥!”
武維之默然,老人頓了頓又道:“當時師祖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你師祖,雙方僅相互打量了一眼便即交臂而過。你師祖還慶幸地說:‘這小子來遲一步,夠幸運的了’哪想到,一步也不遲!他竟以兩顆兩極丹延續了一條‘禍根’,替武林種下一場無邊浩劫!”
武維之一怔,暗忖道:“無邊浩劫?師父說得太誇張了吧?不是麼?那不都是四五十年前的往事嗎?”他疑忖著,卻未冒昧發問,隻就第二個問題問道:“師父說第二次來此是為了查證一件公案,那又是什麼公案呢?”
老人目注愛徒,似有著無窮感慨地搖了搖頭,說道:“話要詳說起來,太多也太長。片片斷斷,各成一環;而每個環節之間,卻又有連帶關係,師父一時也不知該從哪一段開始好。”微微一頓,輕歎著又道:“你是聰明的孩子,師父現在準備提綱摯領,將武林中數十年的滄桑變遷,歸納在一段最簡短的敘述中說給你聽。有些地方難免簡略脫卸,那就要靠你自己的理解去整理連貫了。”
武維之點點頭,老人接著說道:“師父首先要說的,便是十年一屆武林大會的由來。今天,武林之中所以會有十年一屆的武林大會,年前在北邙落魂崖頂,你已領悟了十之七八。
那便是二十多年前,平靜的武林中波瀾突起,糾紛之多,日甚一日。向居武林中領導地位的少林寺,逐漸由管不勝管而演變到無法再管的地步。於是,少林寺廣邀天下武林同道,集會北邙落魂崖頂,產生了第一屆武林大會。”
武維之忍不住插口問道:“那都是些什麼糾紛呢?”
老人慨歎道:“武林中的恩恩怨怨,一向是愈演愈烈,愈結愈深。到了二十年前,已發展到一種不可收拾的局麵,派派不和,人人各相為敵。如問彼此仇視的原因何在,也許一個個都會瞪目不知所對。這就是俗語所說的‘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了。因為追根究底,起因卻隻有一個,非常單純”
武維之哦了一聲道:“什麼起因?”
老人微喟著,沉重地道:“為什麼?為了南北兩極丹!”
武維之一震,大感意外地道:“什麼?為了南北兩極丹?”
老人點點頭,不勝感慨地歎道:“古人雲:‘匹夫無罪,懷壁其罪’。按道理說,南北兩極丹出自人老師兄弟,麻煩應該隻及於他們師兄弟而止才對。可是,問題就在人老師兄弟不但武學成就高,機智襟懷亦複超人一等。他們師兄弟毫不遲疑地傾囊散丹,無丹一身輕!
靈丹送完,也就無異於遣走一切的煩惱根源。”
武維之聽了,有點不解地又問道:“既然這樣,還有什麼糾紛?”
“兩極丹為數雖多,但分配開來,仍不足徹底解決問題。得著的,固屬大有人在;沒得到的,為數更多。得到的人不一定馬上就用,沒得到的卻可能立有急需,在那種情形下,你想想看,會發生一些什麼事呢?”
武維之不假思索地道:“沒得到的人當然想向得到的人討取了。”
老人反問道:“試想,被討的一方會答應麼?”
武維之想了一下,遲疑地搖搖頭道:“不能說沒有,但恐怕不會太多。”
“不錯!所以說,問題就在這裏了。所求不遂,忠厚者,記嫌於心;下焉者,易討為奪!平靜的武林自是要恩怨滋生了。”
武維之才待點頭,忽又仰臉問道:“這跟師父查證的公案又有何關?”
老人深深點了一下頭,說道:“這就說到了有一天,你師祖忽然將師父喚到他的麵前,手托兩顆色澤玄黃、圓潤如珠。香氣撲鼻的丹丸,淡淡地向師父說:‘公正,這就是外界哄傳的南北兩極丹。師父發現了疑問,你拿去研究研究,找出答案後再來告訴我。’”
武維之忍不住岔口道:“師祖口中的‘疑問’指什麼而言?”
老人點點頭,緩聲說道:“你聽師父說下去你師祖當時就隻說了這麼多,而師父當時的心情也就跟你現在所問的一樣:疑問?什麼疑問?但是師父沒有多說。師父知道,本門九代單傳,對傳人的條件要求得非常苛刻,除了習武之外,機智也在要求之例。你師祖不肯說明,顯然有意對師父作一次考驗。那就是說,一切都要師父自己發掘。”
武維之緊張地道:“結果呢?”
老人微微一笑道:“要談結果未免太早了。”
武維之一笑改問道:“後來呢?”
老人臉色一整,繼續說道:“師父出來之後,托著兩顆‘兩極丹’,苦思默想。足足花去一晝夜功夫方始找著一點頭緒”
武維之忙問道:“什麼頭緒?”
老人目光微亮地道:“兩顆不一樣!”
武維之噢了一聲。他知道了,一顆是真的,另一顆大概就是玉門之狐的仿製品。
老人瞥了他一眼,道:“關於不一樣的原因,你應該知道。”
武維之點點頭,老人接著說道:“現在明白這個,自然很簡單;但在當時,可就令人大費周章了!譬如說:哪一顆是真的呢?假的那顆來自何人之手呢?也是人老那兒出來的嗎?
兩顆兩極丹,形狀、大小以至於香氣都是一樣。”
武維之插口道:“本來就隻差一味藥草嘛!”
老人頓了頓,接著說道:“唯一的不同之處,便是其中一顆光澤稍黯,相差的程度非常非常的微細。師父一方麵欽佩你師祖的心細如發,一方麵卻又止不住懷疑。心想:同為一母所生,尚且有賢智愚劣之木等,一爐丹藥百來顆,難道這點分別也不會有麼?”
武維之脫口道:“是呀!”
老人搖搖頭道:“錯了!師父那等想法,隻證明一件事:年紀輕,閱曆不夠!”
武維之聽了,卻有著身受之感,因此不服地道:“師父這話怎麼說?”
老人望著他,認真地道:“丹出一爐,形狀可以有大小方圓之不同,但色澤卻不應有兩樣,此其一。第二,凡屬至寶靈丹,盡管藥材有千百種,但每一樣都一定有它配合起來的功效。少了一樣,就是少了一樣。重要性雖有大小,分別卻一樣存在;否則的話,九十九種藥可以煉成兩極丹,九十八種、九十七種不也可以?為什麼一定要一百種呢?”
武維之悅服地連連點頭,老人接著歎道:“師父有此發現之後,興奮異常!於是進一步地加以品審細察,更發現兩顆丹丸不但色澤有別,就是兩股氣味也並不完全一樣。”
“有什分別?”
“真的那一顆,清如荷香,嗅之脾肺清涼;假的那一顆,香氣如蘭似桂,嗅之令人神醉,較為濃烈。師父得到了確定結論之後,立即興衝衝地去進謁師祖。詎知報告不到兩句,話頭即被打斷,接著並挨了一頓無情的痛罵。”
武維之愕然張目道:“為什麼?”
老人搖搖頭,仰臉歎道:“你師祖的脾氣一向如此。詞色嚴厲無比,令人難堪!但於今回憶起來,卻竟是那樣的親切,令人依戀。可惜那聲音再也聽不到了”言到此處,業已呼噓不能成聲。武維之默默低頭,也感到有些黯然神傷。
老人唏噓了片刻,深深一歎,始又定神繼續說道:“當時,你師祖雙目一瞪,怒叱道:
‘這還用得著你說?難道這就是師父交代你研究疑問的原因麼?滾!找不出原因,別再來見我!’師父當時一愕,細細一想,發現確是師父愚昧,立即含著羞慚退出”
武維之忍不住喃喃岔口道:“那叫師父怎麼辦?”
老人目光一溜,忽然問道:“維之,如當時換了你,你怎麼辦?”
武維之想了一下,猶疑地道:“維之可能先去請教人老。”
老人立即又問道:“見不到人老呢?”
武維之一怔,又想了很久,結果雙頰微赤地搖了搖頭,甚是慚放不安。老人瞥了他一眼,點點頭,輕歎道:“沒有什麼,孩子,用不著難為情。師父那時,並不比你更為高明。
咱們師徒真可說是心靈相通,師父那時的行動步驟,正如你說的一樣呢!”
“師父先去找人老?”
“正是!”
“結果沒見著?”
“是的。”老人點點頭,又道:“所以師父問你,見不著人老怎麼辦?就是這個意思。
你能想得出辦法,便算比師父強;想不出辦法來,就跟師父一樣。”
武維之目光閃動,忽然說道:“維之以為”老人點點頭,好似說:“你說說看。”
武維之遲疑地望著老人說道:“聽師父的口氣,當年師父在求見人老未遂之後,一時之間,一定是一籌莫展,而師父最後仍然想出辦法。這中間,由無法而有法,師父可能是得助靈台山附近某種景物的啟示是不是這樣?師父。”
老人目光一亮,注目問道:“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的呢?”
武維之望著老人,眨眨眼睛道:“維之是這樣想的,師父在無法見到人老而又別無他途可循的情形之下,一定不舍遽然離開,於是師父就在靈台山中到處徘徊。這種情形也許維持了一天或兩天,然後師父突然下山了,因為師父看到一樣什麼東西,智珠驀朗”
老人突然激動地喊道:“夠了!孩子,夠了!”
武維之一怔,老人仰臉喃喃道:“無名派,九代傳人韋公正,庸碌半生,一事無成!但他是第十代傳人之師,憑此即可以本門功臣自居,而告慰曆代祖師於九泉之下了。”
武維之誠惶誠恐,不知所措。老人驀地睜目大聲地道:“是的,孩子,正是這樣地點就在絕塵峰頂,無情屏對麵,靈泉澗之邊。師父徘徊一晝夜,口渴難禁,俯身就澗取飲;方飲得一掬,驀地失聲一啊!猛奔下山,取道西南,一直來到此地仇池。”
武維之低聲自語道:“靈泉澗中的水一定很甘美。”
老人望著愛徒,甚感快慰地點點頭道:“這就跟釀製美酒的道理一樣,欲煉靈丹,非副之以靈泉,不足為功。師父遊蹤遍天下,對水泉印象最深的,便是這個仇池!”
“以後呢?”
“師父一路心想:藥爐、藥爐,仇池之頂必有一座藥爐一口氣上得峰頂,不費吹灰之力,果然在這兒找到了一個坑洞和一堆又焦又黑的石頭。雖然它們已不複有一座藥爐的形狀,但它被人力的有意搗毀,更證實了一件事,那就是那顆仿製的南北兩極丹確係於此地煉製而成!”
武維之忙道:“師父立即回報師祖了?”
老人點點頭道:“是的”忽然一歎。
武維之忙道:“師父做什麼又歎氣呢?”
老人驀然張目沉聲道:“‘偽丹何名?出自何人之手?魚目混珠的用意何在?’唉!孩子,上麵的話,便是你師祖對師父說的。”
武維之皺眉道:“題目不是更難了麼?”
“是的,更難了!”
“師父找到答案沒有?”
老人點點頭,啞聲道:“找到了!”
武維之不禁雀躍道:“師父的才幹,真令維之佩服!”
老人眼光一黯,低聲道:“孩子,你讚美得太早了。”
武維之一怔。老人黯然離開視線,低聲道:“你師祖的最後三個題目,大概他老人家自己也覺得太難了一點,所以他老人家並未在話尾加上那句‘找不到答案,別來見我’的嚴限。而師父因為一生好勝,你師祖沒說的話,師父自己卻暗地添上了。師父在心底說:‘弟子女不能查清究竟,絕不會再回來見您老人家’”
武維之自語道:“那也沒有什麼呀!”他想那隻是您老人家的自勵之詞,找不出答案不見麵,找出答案不就可以見麵了麼!而您老人家剛才說過:“找到了。”不是嗎?
老人仰著臉,置若未聞地繼續說道:“拜別你師祖,渡黃河,信步南行,抵達洛陽正好逢上第一屆武林大會在北部舉行。為了接近更多的武林人物,以利於查探,於是師父未得你師祖許可,便冒昧挺身而出,結果非常僥幸,也可說是非常不幸,師父成了第一屆武林盟主。”
武維之情不自禁地喊道:“獲得了武林人最大的光榮!”
老人仍未置理地接著說道:“詎知一語成讖,生離也就成了死別。”
武維之驀地一呆,失聲低呼道:“什麼?師祖”
老人點點頭,顫聲道:“是的,三年之後,他老人家撒手西歸,非常寂寞地死在王屋山。沒有任何人侍終寢側,連惟一的門人也未曾在一旁侍候。他那個不肖罪徒、‘一筆陰陽金判韋公正’,卻正隨著鵲噪的聲譽,飄蕩於武林,一無所知”顫語至此,熱淚滾滾,泣不成聲。武維之頭一低,也隨著潸然淚下。
師徒相對悲切良久,武維之最後以衣角拭幹眼淚,抱住老人手臂搖撼著,強顏笑說道:
“師父,維之再問你老人家一件事好不好?”
老人仰著臉,啞聲道:“問什麼?孩子。”
武維之故意大聲道:“師父追隨師祖多少年?”
“將近三十年。”
“師父見師祖掉過眼淚沒有?”
老人搖搖頭道:“沒有!”
武維之笑道:“這一點維之比師父強。”
老人訝道:“你說什麼?”
武維之掩口笑道:“師父沒見過的事,維之倒是見過好幾次了。”
老人笑罵一聲,果然戚顏頓展。師徒笑濾了片刻,武維之見師父悲懷已釋,立又伺機進問道:“那麼師父是什麼時候才得著答案的呢?”
老人目光一凝,道:“你猜猜看。”
武維之想了一下道:“可能是在師祖仙去不久?”
老人搖搖頭道:“不對,再猜!”
武維之又想了一下,抬臉道:“五年之後?七年之後?或者更久?”
老人驀地接口道:“是的,更久些。二十年之後今天,剛才!”
武維之失聲一啊,老人沉聲接下去說道:“設非你轉述梅娘女俠說給你聽的那個故事,師父根本無從知道整個事件原是如此。不過,如此一來,師父卻同時明白了另外幾件事。”
武維之忙問道:“另外幾件什麼事?”
老人目光如電地道:“知道了風雲幫主是誰!”
武維之促聲道:“啊?是誰?”
老人沉聲道:“師父無法說出她的名字,但師父可以另外告訴你一件事。你聽了,便將明白知不知道她的名字並不太重要。”
武維之忙道:“師父快說!”
老人沉聲道:“那就是你師祖要知道的三個答案之一,也是師父知道得最早的一個
便是偽丹的名稱。”緊接著加了一句道:“它叫‘一元丹’!”
武維之一怔,一元丹?這三字好耳熟?星目光閃,驀地驚呼道:“什麼?風雲幫主她就是”
老人深歎一聲,精目頓合,歎道:“她就是無情叟的女兒,人老的侄女兒,梅娘女俠的堂妹。換句話說,她就是‘玉門之狐’之後。”微微一歎,又道:“這也許就是梅娘回避你的難言之隱。”
武維之恍然大悟“義母有一種藥,叫做‘一元丹’,功效與‘南北兩極丹’相仿……”這是五丈原楓林中,紫燕十三妹所說的幾句話。“一元”?“兩極”?就憑兩種藥名,當也知道它們的功效相仿了。
他又想,師父說:“巧?什麼叫巧?唉,孩子,師父哪一天離開過你?”現在,連楓林中密語師父都聽到了,看來是一點也不錯了。思念及此,訝異之餘,雙頰又紅,訕訕地道:
“除了這一件,師父還明白了些什麼呢?”
老人仰臉道:“有關‘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的部分。”
武維之一哦,未及發問,驀見老人移目注視過來,雙目中充滿了一種非常複雜的情感,有恨、有怒、有歎、有憐。閃漾良久,這才合目長歎道:“師父以前一直以為它是一段疑案,現在發覺,它原來竟是一段冤案!”
武維之一呆,愕然失聲道:“一段冤案?什麼是一段冤案?”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這兩句來詩,自賀蘭五虎老大、病虎黃皮於三屆武林大會舉行當晚在洛陽酒樓吟出,雪娘女俠聞而色變之後,武維之一直念念在心。他為了想明白詩句所代表的真正意義,曾一再向老人探詢;但老人似有難言之隱,始終含糊其詞,不肯明說。
直到前些日子,無巧不巧地,他竟奉了雪娘之命去見梅娘。一路上,他滿懷希望地想:
梅雪之謎,這下總該可以水落石出了吧?哪想到事與願違,梅娘的真麵目竟是一位法諱止水尼的師太。對麵相逢不相識!懊惱之餘,再加上梅娘口中的“貧尼猜得不錯,果然是她”以及雪娘口中的“她必須為這事設法,她也應該為這事設法”,更是謎上加霧!兩者之間的關係愈來愈玄奇;而他想明白其中究竟的心意,也就隨之愈來愈急切。
好不容易峰回路轉,老人終於談到這個問題上來了。他心神一振,正感興奮之際,詎知話音未了,奇峰又起疑案?冤案?由疑案而被證明為冤案?
他驚愕地瞪視著老人,一顆心緊張得幾乎要跳出口腔。可是,他急老人卻不急,一聲長歎之後,淒然合目,臉部肌肉抽搐不已,好似異常激動。良久良久,始逐漸趨於平靜,緩緩啟目,凝視著愛徒,反問道:“維之,宋人盧梅坡的那首雪梅詩,你還記得全麼?”
武維之惑然地點點頭道:“記得,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