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梅雪奇冤(2 / 3)

老人凝眸靜靜地又道:“念一遍給師父聽聽。”

武維之略一遲疑,低聲念道:“‘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擱筆費評章;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師父,有遺誤沒有?是這樣的嗎?”

老人點點頭,沉吟有頃,忽又注目問道:“後人對此詩的評語都說詩旨全在首句末三字的‘未肯降’,諷頌‘梅香雪白,各擅勝場’維之,你呢?你讚成這種說法嗎?”

武維之想了一想,點點頭,忽又搖搖頭道:“似是而非!尤其因為作者自號梅坡,細細品味之下,總覺作者在兼揚並頌之餘,不免有所偏袒似的。維之看法如此,不知對是不對?”

老人點頭道:“很對。”緊接著,目光微凜,注目沉聲道:“這就是雪娘女俠當時在洛陽酒樓上聞吟變色的原因。維之,在師父述說之前,你可先記住這一點。”

武維之眼望老人,默默地點點頭。老人說完,招呼愛徒同至池邊的一排柳樹下席地而坐,坐定之後,老人麵對一望無涯的淺藍池水,緩聲說道:“維之,師父現在要你再回答一些問題,你注意聽著。”

武維之低頭嗯了一聲。老人麵對池水,接著說道:“好了,現在你可將你父親的名諱、身世,用最簡略的語句全部說出。”

武維之遲疑了一下,終於低聲道:“一品簫,白衣儒俠武品修,武林雙奇之—終南無憂子門下,第二屆武林盟主師父,這樣說對不對?”

老人頭也不偏一下地又道:“好,再說雪娘。”

武維之怔了一怔,才說道:“奇人無憂子歐陽令老前輩的獨生掌珠,三老之一雪山天老司徒奇之媳;夫為雪山無影俠,已去世。女俠人稱雪娘。”

老人仍然麵對池水,接道:“現在說梅娘。”

武維之又是一怔,期期地道:“人老諸葛符獨生女,人稱梅娘,法號止水師太。”

老人眼望著池水,靜靜地又道:“總說一句,三人中你對梅娘女俠知道得最少?”

武維之不安地低聲道:“是的,師父。”

老人聲音一沉,忽然說道:“繼續回答一品簫是你什麼人?”

武維之一愕,忙回道:“維之的父親。”

老人接口道:“雪娘呢?”

武維之答道:“師姑。”

老人又問道:“梅娘呢?”

武維之惑然張目,茫然不知所對。問題雖極簡單,卻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想從老人臉色上去尋求老人問這些的用意,但老人麵對池水,始終沒有掉過臉來。掙了半天,始不得已地低聲道:“恩人”

老人立即又問道:“此恩何義?”

武維之也立即答道:“活命之恩!”

老人沉聲道:“錯了!”

武維之一呆,老人沉聲接道:“‘活命之恩’兼‘養育之恩’!”

武維之身心猛地一震,但聽老人繼續說道:“所以,關於梅娘女俠部分,你應該這樣說:人老之女,一品簫發妻,無名派第十代傳人武維之的生身之母”

武維之雙手猛扳老人肩頭,臉色發白,渾身顫抖!雙目直直地僵了好半晌,始撲進老人懷中,失聲痛哭起來。老人深深一歎,僅用手輕輕地拍打著愛徒的背肩,默無一語。

積悲鬱愁之淚,一傾如瀉,滾滾如三江之水。足有頓飯之久,老人見愛徒業已聲嘶力竭,這才口發清嘯,長吟道:“七尺昂藏在,春暉報未遲!”吟聲清越,如鶴唳長空。武維之神思為之一清,他體會到老人的勸慰之意,方始住聲止悲,抬起紅腫的淚眼。老人不待他開口,立即輕摩著低聲又道:“這樣已經夠了。孩子,今後你要做的事情還很多,現在讓師父繼續說下去吧!”

武維之含淚點頭。老人歎了一聲,接著說道:“記得麼?孩子,你說止水師太在說及有一年,人老下山為某件事會晤另外一位奇人之前,好像‘略去了很多話沒說’是不是?”

武維之點點頭,老人道:“而現在師父要說的,便是你娘略去的部分。”

武維之聚神靜聽著,老人頓了頓,接下去說道:“話得從你娘口中的‘那一年’的前一年說起。那大概是秋天吧,有一天傍晚,你外祖父人老,偶爾漫步絕塵峰頂,排遣閑情之際,忽見山下似有黑影一閃。方注目間,又見白影一閃。人老心生訝異,立即飄身追下。”

武維之忍不住低聲插口問道:“那白影就是我爹?”

老人點點頭道:“是的。”

武維之又問道:“黑影是誰?”

老人道:“黑影就是那黃山要命郎中崔魂!”

武維之輕輕一哦,老人繼續說道:“那時候,你爹剛自終南卒藝未久,係奉師命下山闖練。那天經過靈台山附近,正好撞上要命郎中對另一名武林人物痛下殺手。要命郎中心黑手辣,出手如電,你爹一聲呼喝,已是不及。你爹盛怒之下,由衣底抽出那支一品簫,揚簫便打。要命郎中嘿嘿一笑,才待還手時,目光所及,臉色微微一變,一聲不響地調頭便跑。你爹不舍,起步緊追”

武維之噢了一聲,道:“恰被我外祖父看到?”

老人點點頭,說道:“正是這樣。”

武維之緊張地道:“之後呢?”

老人接下去道:“若論武功成就,你爹雖出自終南門下,但由於曆練不夠,那時候也並不比要命郎中強出多少。要命郎中師承黃山百毒叟,百毒叟乃一代巨魔。當年除去百毒叟的人,就是你爹之師無憂子,所以要命郎中對那支一品簫的印象特別深刻。他之所以調頭就跑,實在不是怕了你爹,而是怕了那支一品簫!”

“之後呢?”

“之後,要命郎中見你爹得理不讓人,老羞成怒!心一橫,便在靈台山下不遠的一塊荒地上跟你爹拚起命來。”

“啊,結果呢?”

“結果,要命郎中傷毀一目。”

武維之嗟歎道:“怪不得他現在隻有一隻眼睛。”說著,忙又問道:“我爹呢?”

老人歎道:“你爹更危險,他中了要命郎中三支百毒飛芒。由於百毒飛芒細如牛毛,要命郎中手法又高,所以你爹竟是一無所知!”

武維之不由得失聲道:“要緊不要緊?”

老人瞥了他一眼道:“三個時辰內得不到黃山獨門解藥,立將七竅流血而亡!”

武維之喘呼道:“那,那怎麼辦呢?”

老人又瞥了愛徒一眼,微微一笑道:“中已經中了,有什麼辦法?”

武維之雙手交握,額汗如豆。老人接著道:“在當時的情況下,表麵上當然是你爹占了上風。要命郎中一目失明,身手不免顯得呆滯,三招不到,便被你爹點中期門重穴!”

武維之忙道:“快搜解藥呀!”

老人故意搖頭歎道:“唉,你爹如有你小子一半機靈也就好啦!”

武維之失聲道:“我爹怎麼做?”

老人微微一笑道:“直到那時候,你爹根本還不知道要命郎中是誰。他本可將對方一簫斃殺,但他卻補行禮節地喝道:‘你是誰?’要命郎中昂然道:‘老子崔魂,外號要命郎中,黃山百毒門下。動手吧,殺老子恩師的,就是你手上這支簫’你爹一怔,咬唇沉吟了一下,忽然一聲不響地拍通對方穴道,揮揮手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希望你能從此重新做人,請便吧!’要命郎中走了幾步回頭冷笑道:‘你今天不殺老子,老子將來也一樣要報仇,可別後悔才好!’你爹呆立著,恍若未聞,隻喃喃地道:‘冤家宜解不宜結,我師父已殺了他師父,我又怎能’他這廂自言自語,那一邊黃山要命郎中業已走得無影無蹤。”

武維之不由得大急道:“人一走,解藥怎麼辦?”

老人微微笑道:“就在你爹微感體內有異之際,突聞身後草叢中有人嘿嘿一笑。你爹張口一啊,迅速轉身,隻覺眼前飛星一閃,口中已被打人一樣東西。”

武維之急急地道:“那是什麼?”

老人微微笑道:“這還要問?”

武維之星目連閃,忽然歡呼道:“噢,知道了,知道了!外祖父的兩極丹!”

老人又是微微一笑,點頭道:“你比你爹強。你爹那時因為剛出道,隻由盈口清香中判定是一顆靈丹,卻不知道靈丹何名。一麵毫不遲疑地吞人腹中,一麵上前尋找暗中救他之人。可是搜尋許久,除了一叢荒草之外,哪有什麼人影?”

武維之道:“外祖父已經走了?”

“你爹見找不著人,悵立片刻,也就轉身離去。之後,整整一年中,你爹無論走到哪裏,總覺身後好似有人跟著一般;留意察看,卻又一無發現。他自忖心地光明,俯仰無愧,也就不予在意。一年之後,他在握關附近,忽見迎麵走來一名平凡的老人。老人走到他的麵前,頭一抬,忽然咦道:‘白衣相公,咱們以前見過沒有?好眼熟,相公哪兒人?貴姓大名?’你爹躬身含笑道:‘在下姓武名品修,來自終南,老丈怕是認錯了人吧?’老人點點頭道:‘對不起,大概認錯了。’口裏說著,喃喃而去。”

“老人就是我外祖父?”

老人點頭道:“你爹當時也未在意,但當他回到終南時,正碰上他師父無憂子在門口長揖送客。掃目之下,不由一怔,原來師父送的客人就是日前潼關的那位平凡老人。老人朝他慈和一笑,逕自下山而去。之後,他師父告訴他:‘剛才那位便是靈台山諸葛長者,他已暗中考察你一年,說你品格很好’你爹不禁暗自訝道:‘他為什麼要考察我呢?’正思忖著,又聽師父向他鄭重地道:‘師父已經答應了,你就馬上去一趟靈台吧。如人品相當,即可成禮,成禮後應立即雙雙返回此地。你師妹雖已不小,但也才隻十二歲,以後還得你們夫婦多多照顧。好了,收拾收拾,這就去吧!”

又一年之後,也就是無情叟開始在絕塵頂豎立‘無情屏’的那一年,你爹偕同你娘,雙雙自靈台回到終南。雖係奉師長之命結合,但因雙方均係人中龍鳳,佳偶天成,情愛自是融洽異常。那時候,你師姑雪娘,年方十三,小你爹十歲,小你娘八歲,一派天真。她自小便把你爹當作兄長看待,及見你娘雍容溫和,更是歡喜,於是師徒、夫婦、翁媳、姑嫂之間有如一家骨肉,終南阻天峰內,頓成了一處人間仙境。”

武維之目漾華采,嘴角也綻開一絲笑意。

“歡樂的日子過得特別快,轉眼之間,五年過去了。當你娘生下你的翌年,一場天災—

—現在知道了它是人禍突然發生了!”

武維之心神為之一緊。老人頓了頓,靜靜地接下去道:“宋人陸佃,在一部自許為爾雅之輔的埤雅上為花卉篇作結論時,說過這麼幾句話:‘梅花優於香,桃花優於色;餘者,花之婢也。’又說:‘梅花香氣,清幽淡雅,允為王者之香。’你外祖父愛梅成癖,所居之靈台山內,到處都是梅林。而你母親誕生之日,又適值梅葩吐芳的歲末,因此,你外祖父便為你母親取了個‘諸葛香君’的名字。

老,長者之謂也。禮雲:‘天子有老二人’,是又為人臣榮封之最也。你外祖父乃一代人傑,出身詩書世家,稍長又為異人收歸門下。文武兼才,當代無人能出其右,故被武林人物尊為‘人老’。你母親幼承家學,賢而能、美而淑,於是,武林中人便引崔日用‘曲法苔色冰前液,上苑梅香雪裏飄’的詩句之義,逕呼你母親為‘梅娘女俠’而不名。

自你母親隨你父親定居終南之後,你師姑日漸成長,出落得肌膚如玉,美賽西子!更因她芳名叫做‘歐陽皓珠’,武林中好事者便又引了東坡居士‘皓色生甌麵,堪稱雪見羞’的兩句詩讚美她,同時也舍了她的本名而喊她為‘雪娘女俠’。一時之間,梅雪交輝,雪梅互映,被譬為武林中的‘淩波雙仙’。

可是,紅顏自古遭天嫉,一場可怕的不幸突然發生了!先是‘梅雖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兩句宋詩在武林中不脛而走,到處被人散播著,為一些無聊人物用作茶餘酒後的談助。漸漸地,愈傳愈廣,以至於無人不知。因為詩中嵌有梅、雪兩字,這對你母親跟你師姑來說,它的含意何在,自然異常明顯。那便是說:你師姑雖然是你父親的師妹,青梅竹馬,耳鬢廝磨,本是一對天生佳偶,而你父親結果卻娶了你母親,何以如此呢?雪雖白,終不若梅之香也!

你師姑性烈而好勝,眾所周知。散布謠言、生事中傷的人大概便是看中了你師姑此一弱點。可是,由於終南一家人均非凡俗胸襟,生事者並未獲得預期之效果。消息傳達終南,無憂子置若罔聞,你父母也僅不過皺了皺眉頭,而你師姑則付之天真的一笑,誰也沒有將這事放在心上!”

武維之深深地噓出一口氣,老人繼續說道:“這是第一年所發生的事。第二年,也就是你出世的那年,蜚語不但沒有中止,而且有擴大之趨勢。那時候,你師姑大概是十八歲左右。在你周歲生日約三個月之前,一天,無憂子突然將你父親喊至身邊,沉聲問道:‘品修,最近外麵所傳的一些閑言閑語你聽到了沒有?’當時,你父親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惟有不安地點了點頭。

老人恨聲自語道:‘居然有人膽敢如此放肆,他們大概是欺侮老夫年邁無能了吧?’緊接著嘿嘿一笑又道:‘要是在廿年前,哼!’你父親見了,連忙跪下說道:‘師父別生氣,徒兒跟香君及皓妹之所以一直保持緘默,就是因為沒得到你老人家的吩咐,你老人家如果—

—’未待你父親說完,老人已連連搖手道:‘錯了,錯了!師父喊你來,不是這意思。”

你父親正自茫然不解之際,老人又是一聲輕哼,冷冷笑道:“但我歐陽令也不是好惹的,嘿’你父親不敢置一詞。老人頓了一下,手捋銀髯,臉上怒意忽消,且非常意外地浮起一團微笑,向你父親慈和的說道:‘師父退隱已久,懶得為這些無謂的閑氣再啟封兵,而且動刀動劍的血腥氣也太重。這樣吧,咱們來個文的,幹脆讓那些有心人羨煞好了。’你父親一怔,老人已將手一揮,哈哈大笑道:‘去吧,孩子!為小家夥來個豪華的周歲,廣柬天下……”

“很快的,凡屬武林中的知名之士,在各種不同的方式之下,先後都接到了一份由終南無憂子具名的喜柬。

終南,八月十五。像一串五彩煙火突然在空中爆散,整個武林為之喧騰起來。

兩奇之一的終南無憂子,為愛徒之子周歲,廣宴天下武林同道。不分派別,不論輩分高低、不問接柬與否、不計識與不識,知訊前往者,一律歡迎!

終南,這座百年來一向被武林人們視為禁地的名山,現在開放了!

梅雪姑嫂、淩波雙仙的風姿,無憂子、白衣儒快一品簫的真麵目,見過的人想再看看清楚,沒見過的人更渴望著一了心願。這個喜訊太轟動了,像一個隆隆不絕的春雷,響遍了整個武林。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八月十五到了。那真是武林有史以來空前的盛會,早在十天之前,終南道上便已車馬絡繹於途;而到了十五正日,整座終南山幾乎為人蟻淹沒。少林和武當兩派,事先各遣精幹弟子一百名前往報到;由昆侖三劍統率指揮,負責知客、接引、傳導,各守職司,井然有序。

阻天峰前,牌樓高聳,彩綢飄揚。門樓兩側各懸巨幅紅綢一麵,來人隻須簽下名諱,便可進入峰內。阻天峰內,以前稱做‘一品廳’,而現在被風雲幫改為‘鳳儀殿’的地方,那時已於廳裏廳外擺下了盛筵上百席廳裏三十席、廳外七十席。

廳裏三十席包括了成‘品’字形排列的主席三席;廳外七十席則於左右兩側附設著成梅、雪字形排列的兩座嘉賓席。品字上席上,中坐主人無憂子,其餘三麵則坐的是天、地、人三老。品字右席,首座是少林眾悟大師,餘為昆侖、青城、北邙三派掌門人。品字左席,武當太極道長坐首位,其次為華山、峨嵋、衡山諸派掌門人。廳內剩下的廿七席由十三名派中高手分坐。廳外梅字嘉賓席上坐的天山派白眉老人,雪字嘉賓席上坐的是丐幫掌門髒叟古笑塵;二席隻坐二人,其餘席位由一般武林人物各依身分選坐……”

聽到這裏,武維之忍不住問道:“怎麼沒有我們無名派的席位?”

老人黯然仰臉道:“那時你師祖已經不在人世了。”

武維之低聲又道:“還有師父您啊?”

老人輕輕歎道:“師父得了消息之後,本來想去,但走到半路忽然覺得應該先回一趟王屋。哪知到了王屋,這才知道了”

“結果師父沒去?”

“為了聊贖罪愆於萬一,師父在你師祖墓前守了三年。”

“那麼當時的情形都是我父親後來告訴師父的了?”

“是的,孩子。”

想了一下,武維之又問道:“師父說,梅、雪兩席上,隻坐天山白眉老人和丐幫掌門髒叟古笑塵,其餘座位為什麼要空著呢?”

老人點點頭道:“問得好,這一點你倒是應該弄個明白。你要知道,孩子,武林人物看得最重的,便是自己的身分是否受到了適當的尊敬。像前麵所說席次的安排,表麵看上去似乎業已盡善盡美、麵麵俱到!但一個人的心智終究有限;而武林如此浩瀚,萬一忽然來了一個有地位的人,而所有重要的席位均已坐滿了,那時,做主人的豈不尷尬?

你別小看了這種細節,多少不解之怨,往往就是這樣結下來的呢。那白眉老人跟丐幫掌門古笑塵,均較主人輩分為低,而他們上一代與主人無憂子交誼也甚深重。加之二人閱曆豐富,如遇惹眼人物,自難逃過他倆監視。賓席地位超然,有此一著預先布下,不是什麼紙漏也不會出了麼?”

武維之連連點頭。老人接著又說下去道:“申時就席,西時上菜。主人無憂子端杯起立簡略致詞之後,引杯一吸而盡,跟著彩聲雷動但彩聲過後,卻無一人舉杯還敬。少數人竊竊私語,而大多數人則目光灼灼地四下掃射,好似有所期待一般。主人無憂子精目微閃,立即了然於胸。當下又撫髯微微一笑;點點頭,同時偏臉向身後洪鍾般地喝道:‘出來敬酒,孩子們”

在采聲中,白影一閃,你父親身穿雪白長衫,豐神奕奕,首先現身而出。跟著,又是兩道白虹,你母親跟你師姑,各著一身白綢勁裝,外披白綢披風,分由廳後左右,飄落你父親身側。你母親胸前繡有一朵紅梅,你師姑胸前則繡著一支紫竹簫。三人並立,恍若雲端三位天仙。采聲更烈,綿續了足足有半炷香之久!在這期間,老人一直撚髯微笑,狀至快慰。

迨采聲稍戢,你父親背插一口簫,領著兩名武當借家弟子含笑步出廳外,開始周旋於院中七十席間,殷殷勸酒。而你母親跟你師姑則留在廳內為老人代勞。廳裏廳外早已上下打通,裏外上下,百席人數近千。此一時間,兒臂粗細的紅燭高燒,觥籌交錯,笑語喧騰,氣象好不壯觀!哪想到,歡樂在繼續,禍苗已在暗中成長”

武維之臉色一白,同時微微喘息起來。

“廳外院中七十席,坐的皆是些泛泛之輩,憑你父親那時的一身成就,大可不必將那些人物放在心頭。但是,話雖如此說,心細如發的無憂老人,仍然有著以防萬一的安排。

前麵所提到的‘昆侖三劍’龍劍司馬正、虎劍司馬奇、鳳劍司馬湘雲是同胞三兄妹。三人當時年紀雖輕,卻是那時十三派中的少年高手。三兄妹人品均極俊逸,以前無憂子偶遊昆侖,三兄妹對老人執禮甚恭;老人高興之下,對三兄妹指點甚多。基於這點淵源,如以關係來說,三兄妹等於半個終南弟子,所以那日除了白眉老人跟髒叟古笑塵之外,晚輩中便以三劍跟主人的關係最為密切。

但因為白眉老人跟髒叟古笑塵年事較高,名氣也較大,他們係以嘉賓身分列席,本身另有任務,不便輕易離座。所以,昆侖三劍名義上是執事,但事實上當客人們全部進入阻天峰之後,三劍也就立將峰外留守之職移交於少林的兩位‘生’字輩的高僧,而抽身入內。

他們三兄妹,借口督促添酒加菜,卻一直如影隨形地守護於你父親身後,來往回旋於數十桌酒席中。這樣一來,縱然發生什麼意外事故,遠有白眉老人跟髒叟古笑塵,近有昆侖龍虎鳳三劍,遙相互應,那就什麼也不怕了!可是,這工作做了等於沒做,因為陰謀並非發生於酒席之間,而是進行於三劍根本意想不到的酒席之外’”

武維之雙拳緊握,額汗如豆。

“喜宴進行中途,一種武林人物集會所免不了要有的節目被提出來了。在那時,各人都有了三分酒意,廳下廣席中,忽然有人高喊道:‘喂,執事的,請歐陽老神仙露一手給咱們開開眼界’一呼眾和,響應如雷。主人無憂子眼看眾意難卻,捋髯微微一笑,同時自座中緩緩立起身來。又是一陣狂呼,無憂子抱拳四下見了禮,然後向廳下一招呼,將你父親喊到麵前。

無憂子自你父親手上接去那支一品簫,橫簫當胸,微笑著向眾人說道:‘眾所周知,一品簫共有人、鬼、神、魔四調。人調寧神,鬼調惑意,神調裨功療疾,魔調誅心斬元。但老朽相信,在座諸同道,聽過的人恐怕還不多。現蒙諸君子雅屬,老夫不辭獻醜,權奏人調一曲,為高賓解酒’喊好之聲淹沒了老人的話音,老人又是微微一笑,逕自引簫近唇,眼瞼微合,緩緩吹奏起來。”

老人說著忽然一頓,感歎道:“那是師父的莫大憾事之一。師父雖聽你父親吹過幾次,但始終沒聆聽過終南上一代的清音。根據你父親後來告訴我,人、鬼、神、魔四調中的人調,粗聽起來,實在平凡得很,除了音韻悠清悅耳外,幾乎一點出奇之處也沒有。等無憂子一曲奏罷,座客麵麵相覷,誰也不知妙在何處。無憂子卻毫不介意,口道一聲:‘有瀆清聽了!’人便含笑坐下。直到無憂子坐定之後,廳上廳下這才在一片噢啊交互聲中,響起一陣曆久不絕的采聲”

武維之猶豫了一下,問道:“人們補行喝彩,是為了禮貌吧?”

老人肅容搖頭道:“不是。”

“那麼怎會停了一會兒才喝彩的呢?”

“那是因為所有的人都未能立即領會出簫音的奧妙。”

“奧妙何在?”

老人肅容羨歎道:“說起來真是令人難以置信了!人們在微怔之後,馬上共同有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發現。咦,怪了!一點酒意都沒有,剛才喝的酒都喝到哪兒去了?”

“正如老人事前所說的一樣,清音一曲,百壇美酒盡化烏有!”

武維之驚奇不置,老人仰臉黯然道:“你父親已得老人真傳十之七八,別驚奇!孩子,隻要你們父子能有重逢的一天,你就可以得到一切了;除了最後的魔調”

“魔調何以不傳?”

“這跟咱們師門的大羅神功情形差不多,說起來一言難盡。關於這個師父也是知而不詳,你還是留著將來問你的父親吧。”

提到父親,武維之泫然低頭,老人接著說道:“采聲停息後,老人將一品簫交還你父親,你父親也就重新走出廳外。而就在這時候,忽然又有人揚拳喊道:‘天、地、人三老,武學通玄,現在擬煩他們三老前輩代表咱們向主人回敬一手,以表致賀好不好?’‘好—

—’‘好’又是如雷的應和。三老相顧一笑,而主人無憂子,也不禁撫掌大笑起來。

笑過一陣之後,廳上廳下漸歸沉靜。眾目灼灼,一致凝神望向三老。當下,但見三老相互點了點頭,並未起立,各人各伸一隻右掌,掌心均托著滿盅美酒,也不見再有其他舉動。

三隻酒盅忽然同時脫掌冉冉上升,離掌五尺許,由三角聚向一點。半空一聲脆響,有如碰杯,然後又複相率冉冉下降,各個飛向三老唇邊。三老引頸一吸而盡,采聲如雷”

武維之不由得脫口讚道:“果然好功力,換了我不碰破杯子才怪!”

老人瞥了他一眼,接道:“那倒不見得。”

武維之不勝欣喜地道:“什麼?師父以為我也能?”

老人閉目哼道:“當然嘍,你根本不知道杯子將在什麼地方相會,如何碰得破?”

武維之一怔,旋即悟出師父在諷刺他,才待不依,老人已接著歎道:“跟著有人要白眉老人來一手,又要髒叟古笑塵施展施展,笑鬧成一團。就在這主賓相俱狂歡、紛雜囂亂的刹那,你父親正好在向關外幾位黑道梟首招呼,耳中忽然傳入一縷細如蟻蚋般的聲音說:‘武少俠,速往廳後,遲則生變矣’你父親聽出有人向他傳音,悚然四顧,卻無法在洶洶醉臉中找出音自何來。他覺得事情雖很蹊蹺,但那聲音好像一片善意。在寧可信其有的想法之下,他不敢驚動他人,暗按簫管,趁著無人注意,悄悄自回廊上掩身奔去廳後”

武維之張目急喘起來,但老人卻仍甚平靜地說道:“廳後是一座花園,東軒是無憂子的書齋,西軒是你師姑的閨房;再過去,穿過一道月牙門,便是你父母居住的地方。廳後,當然是指花園而言。你父親匆匆進入花園,藏身暗處,閃目下一陣打量之後,不由得呆住了。”

武維之促聲道:“看到什麼?”

老人深深一歎,同時恨恨地道:“看到什麼?哼,什麼也沒有!”

“啊!那人捉弄他?”

老人慨歎道:“坦率、謹慎,是你父親的美德,但也是你父親以惟一的弱點!”

“師父,後來究竟怎樣了?”

老人恨聲道:“你父親就沒想想那天是什麼日子?與會者都是哪些人物?終南阻天峰是什麼地方?主人無憂子又是何許人?在那種情況下,除了活膩了,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會有誰敢在那時候生事的啊!而你父親以為說好話的都是好人,他沒進一步去想,能施傳音入密功夫的人,在武林中一定是知名人物。而那人卻夾雜在普通席位之中,不是白眉老人跟髒叟古笑塵看走了眼?能逃過這一關,易容之術可就夠高明的了!設若如此,斯人掩蔽本來麵目的目的又何在?此為可疑之一。

其次,他假如出於真正善意,他就該先表明身分,或者把話說得明白些。他語氣那樣迫促,而自己並未采取任何措施,好似一直在等著機會提出警告。如果你父親那時不走近他身邊怎麼辦?一旦應變,他如真是主人之友,他對得起主人嗎?此為可疑二。基此兩點,你父親根本就不該理他。換了師父我,大可借此退向一邊,表麵上依言行事,事實上卻由暗中先查明了他是誰再說。”

武維之茫然地道:“就算被他愚弄了一番,也算不得什麼呀!”

老人恍似未聞,逕自說下去道:“可是,你父親一錯再錯,而且一次比一次錯得厲害!

他在發覺情形有異之後,本應立即調身走出。隻要過了那一天,那位陰謀者再下手的機會就不會太多了,或者能就此避過厄運也不一定。但是他太謹慎了。他謹慎得過了頭!當時他想:大概我進來得太快了,且再等一下看!於是,他便留了下來,小心察看,凝神傾聽。結果,被他發現了異狀,他聽到一陣女人的呻吟,在前麵一座假山之後”

“誰?”

“你師姑!”

“啊?”

“他心頭一震,循聲撲去,你師姑那時正倚臥在一塊山石之上。中秋月色皎潔,你父親一眼便認出了她是誰。那時,你師姑雲鬢散亂、雙目微合,胸部微微起伏著,好似全身沒有一絲氣力。你父親當下大吃了一驚,以為師妹中了什麼暗算,近身出指,迅點你師姑湧泉穴。在他想來,師妹大概被人點了穴道。詛知指風到處,你師姑身體一震,驀然翻身坐起。

喝得半聲,看出來人是你父親,不由得咦了一聲道:‘啊,是你?你來這兒做什麼?’你父親更奇怪了,忙問道:‘你沒有’你師姑嗔聲道:‘我有什麼?’你父親皺眉道:‘那你怎會在這裏的呢?”

你師姑也是眉頭一皺道:‘這就有點奇怪了。剛才,我站在爹身邊,偶然遊目所及,好似看到一條黑影朝廳後一閃。我因沒看清楚,不敢驚動爹,獨自一人悄悄跟蹤而出。正查察之間,忽然嗅著一陣桂花香味,身子一懶,便坐了下來。恍恍惚惚地想睡,迷糊間仿佛有人在弄散我的頭發”

你父親忙道:‘是啊,你的頭發亂了哩!’你師姑搖搖頭,笑道:‘不會的,大概是風吧,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怎會那樣糊塗?’你父親疑惑地道:‘你確信不是被人弄亂的?’你師姑肯定地道:‘當然,我想我一定喝多了酒。’你父親想了一下,道:‘既然如此,你就先去歇歇吧!’你師姑正待移步,忽又抬頭道:‘不!師兄,橫豎前麵已用不著我們;為了謹慎起見,我們最好還是在後麵各處搜上一搜。’你父親一向小心,聽了這話當然不會反對。於是師兄妹分頭搜索,你師姑巡查全國及東西兩軒,你父親則奔赴後院內宅。他從窗縫中見你由奶娘守護著安睡如故,便即回到前園跟你師姑會合。師兄妹各述所見,證明了一切均無異狀之後,這才先後重新回到廳中”

武維之聽到此處,不由得惶惑地道:“照這樣說,也沒有什麼啊!”

老人點點頭,輕輕歎道:“是的,孩子,沒有什麼!一直就沒有什麼。”老人又是輕輕一歎道:“可是,你且站在你母親的立場想想看吧。在她眼裏,她先看到小姑忽於人語喧雜之際,趁人不備地悄悄掩去廳後;隔了好半晌,才又悄悄地走了回來,衣衫不整、秀發微亂;而身後不遠則跟著自己臉色微顯異樣的丈夫。孩子,在那種情形下,你說她應該有什麼想法?”

武維之跺足失聲道:“唉,母親一定要誤會了。”

老人深深一歎,搖頭道:“俗語說得好:‘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本是陰謀者煞費心機設下的一個陷阱;人非聖賢,處在那種情景之下,縱然有所誤會,也是人之常情。但是,令慈是位可敬的女子,她可以誤會,應該誤會,但她沒有!”

武維之狂喜,忙喊道:“那麼父親快點先將經過說出來呀!”

老人黯然一歎,低聲道:“是的,他正準備那樣做,但命運沒給他機會”

武維之失聲道:“怎麼說?”

老人微喟著,接下去說道:“那一夜,一直鬧到四更左右,所有那些三山五嶽各門各派的武林人物,方始陸續扶醉散去。你父親於各處照料完畢之後,天已微明。回到房裏,見你母親正側身麵壁而臥,似乎剛剛入睡。他知道她宵來酬應辛勞,不敢出聲響驚動,隻將一品簫卸下在床頭老地方掛好,然後躡步退至隔壁的書房中,盤坐調息。功行一周天,天色業已大亮。再回臥室時,你母親人已不在房中。問奶娘,奶娘回說去了前院。你父親以為她是去向老人家請安,也沒在意。

他從奶娘手中抱過你,走向院後華頂,在陽光下溜達了一陣。再回臥室時,看到你母親已經返來,正在窗前案頭翻閱一本薄薄的線裝書。她見了你父親,嫣然一笑,同時卻微顯慌張地將那本薄薄的線裝書合攏,塞人抽屜中。你父親見了,不由得有點奇怪地笑著打趣道:

‘什麼書?香君,難道是本見不得人的書麼?’你母親也笑道:‘就隻你看不得。’你父親故意逗她道:‘本來我倒沒有一定要看的意思,現在經你這麼一說,那可非看不行了!’不想你母親竟然非常著急起來,張臂護住,睜目薄嗔道:‘你敢?”

你父親見她認了真,不禁哈哈大笑道:“一品宮”中的書,我還想不出哪一本沒看過。

哈哈,逗你罷了。你要請我看,我還得先斟酌一下有空沒空呢!來來,把寶寶抱去,包管你比看什麼都強!’你母親若在平日,一見你,向來是萬事不管,爭也要爭你過去。詎知今日反常地搖頭道:‘睡了呢,放到搖籃裏去吧!’你父親有點納罕,瞥了你母親一眼,你母親立即將視線避開。

當你父親安置了你,轉過身來時,忽見你母親正楞楞地凝目窗外,好似看什麼東西看出了神。他起先還以為你母親真的在看什麼東西;抬頭順B望去,並無所見,不禁低聲問道:

‘香君,你在看什麼呀?’你母親好似沒有聽到,也沒有回答,連身軀都沒動一下。

你父親方皺眉間,低頭忽見你母親雙手正在膝間扭弄著一條淡紅色的手帕。因為你母親生平隻喜黑、白兩色,而最討厭的便是淡紅。無論衣飾、用具,一切均以黑、白兩色為主,整個屋子裏就找不出淡紅色的東西。這時手上忽然多了淡紅色的手帕,你父親當然感到詫異了。他上前俯身含笑問道:‘香君,今兒你這是怎麼回事?’你母親偏臉反問道:‘有什麼不對嗎?’你父親用手一指,笑道:‘以前從沒見你用過這種顏色的東西,今天怎麼對這種顏色喜歡起來了呢?”

你母親淡淡一笑道:‘這種顏色有什麼不好之處?’你父親咦了一聲道:‘這就怪了,誰說過這種顏色有什麼不好來?這都是你說的呀!說什麼一見淡紅就令人想到什麼輕薄桃花;又說什麼色與心靈有關,正心必先正色高論一大套,忘了麼?’你母親又問道:

‘你喜歡這種顏色?’你父親打趣道:‘凡你喜歡的,我都喜歡!”

你母親強笑了一下,忽然道:‘少奉承了,老實告訴你吧,這條手帕根本不是我的東西!’你父親忙道:‘誰的?’你母親漫聲應道:‘不知道。’你父親又道:‘那麼哪兒來的呢?’你母親道:‘撿來的。”

什麼?撿來的?你父親當時心想:這兒很少有外人進來,怎會撿到這種東西的呢?他心胸坦潔,當然不會想及其他,正思忖間,你母親突將那條淡紅色手帕遞到他手上,同時淡淡地道:‘可能是皓珠不小心,你拿去問問看’你父親怔了怔,”點頭道:‘這倒很有可能。’你母親偏臉漫不經意地道:‘你以前見她用過這種顏色的沒有?’你父親搖搖頭道:

‘沒有留意。’你母親又望向窗外,口中催道:‘你這就去一趟吧,我剛從那邊過來,屋裏還要收拾收拾。”

你父親跟你師姑從小一塊長大,不啻同胞手足;而跟你母親,更是始終恩愛異常。當下想也沒想,便接過手帕,非常坦然地走了出來。到了你師姑室外,口中喊道:‘皓珠,你出來一下。’你師姑應聲走出,你父親將手帕送上道:‘是你的麼?’你師姑一怔,道:‘是呀!’跟著忙問道:‘你在哪兒撿到的?’你父親搖頭道:‘不是我。’你師姑忙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