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維之立在花燈之前,燈光人麵相映,不啻子都複生。
這時,所有的目光都為武維之的風采所吸;而武維之卻含笑先朝怪老人望了一眼,目光所至,不禁輕輕一咦,忙又向燈上瞧去。他在燈上仔細端詳了一遍之後,雙頰微微一熱,立即明白了老人皺眉不語的緣故。不過,他又奇怪地暗忖道:“這些燈謎是做得很是輕薄,但豔不失雅。怪老人是個相當豪放的人,怎會現出這種神態呢?”
本來他對麵前這些燈謎也有微許反感,現在見了怪老人這副神情,忽想起他曾在“襄王別館”中罵過他“假斯文”,認為正好著機報複。於是故意裝出一副十分坦然的神氣,朝中間一條燈謎上一指,說道:“饒你一先,猜這條吧!”
怪老人眼白一翻,武維之忍住笑,又道:“這一條非常適合你老猜,不是嗎?”
武維之所指的那條燈謎,謎麵是“桃源興歎”四個字,下角則注明“打四書兩句”。因為他早想到了謎底,不由得越想越是忍俊不住,暗暗笑罵道:“做這條燈謎的人,真是太惡作劇了。”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老頭在白了他一眼之後,僅輕輕哼得一聲,立即麵對主人王員外,臉一仰閉目大聲說道:“這一條的謎底,可是論語微子篇,齊景公語孔子的‘吾老矣,不能用也’兩句?”
圍觀者爭著看了看謎麵,又複將老頭的謎底咀嚼了一下,驀地哄然大笑。主人王員外也是一麵以袖掩著口,一麵笑得打跌地道:“對,對,完全對!”跟著向身後一揮手,號鼓大作。鼓聲、笑語,延續了好一會兒方始平息下來。
怪老人慢不為意地從一名書僮手上接過一隻錦盒,同時眼角白仁一溜,指著下麵的一條謎麵向武維之道:“現在該輪到你了吧?”
老頭指的這條謎麵是“夫人晨來語小婢”,下角注的是“打唐詩集句兩句”。
這一條,武維之早就注意到,並且想到了謎底。這一條比剛才老頭打的一條更加惡作劇,他當時曾暗忖道:“這一條可千萬打不得。”哪想到他隻顧逗怪老人,忘了兩下權利義務相等,指定別人猜,就免不了要給別人指定。老頭手一伸,他就大急起來。
怪老人哈哈一笑,說道:“如何?現形了吧?”
武維之雙頰一熱,微溫道:“你以為我猜不中?”
怪老人哈哈笑道:“那就念出來呀!”
閑人們因為不知謎底的關係,這時都注視著武維之,似在幫他著急。武維之無可奈何,隻得紅著臉向主人道:“兩句集句,是不是‘昨夜裙帶解’、‘將軍夜引弓’?”
眾人一愣,跟著大笑起來。怪老人更是笑得前仰後合。主人王員外連忙含笑點點頭說道:“對,對,對!”鼓聲在笑聲中敲響,武維之搖手拒絕了彩頭。他因為見到底下還有很多條類似的謎麵,生恐老人再逗他受窘,故趁鬧向老人道:“平分秋色,咱們好走了。”
老頭扮個怪臉,低聲笑道:“還有一條好的,這一條頂好讓姑娘們來猜。”
武維之尚未答腔,一陣香風過處,身邊已忽然挨過一個人來。抬眼一看,不由得微微一愕!你道怎麼著?這真是無巧不成書了,挨過來的,正是一位大姑娘。
此女年可十八九,眉目妖饒,風姿綽約,一身紫衣。她是誰?嘿,就是曾在終南虎壇鳳儀殿外、向武維之拋過無數媚眼。而武維之也曾托她看顧過書箱的十三紫燕中之一。
武維之既驚且疑地思忖道:“她來這裏幹什麼?”身軀一縮,正待向後讓開,身左驀地撞來一股暗勁。武維之提防不及,被撞得向右一歪,正好跟紫衣女貼了個滿懷。紫衣女嫣然一笑,低聲問道:“你好!今夜住在哪兒?”
武維之掉頭向左邊一看,怪老人正眼觀鼻、鼻觀心,好似一本正經地在思考著一個謎底,立即恍然大悟。可是,他雖明知是老人搗的鬼,但在這種大庭廣眾、眾目睽睽的場合之下,想發作也發作不出來。紫衣女以為他害羞,暗暗抓住他的手,輕聲又道:“看什麼?那老蒼頭是你帶出來的家人嗎?”
武維之縮回手,好似被提醒一般,忙道:“是,是的,老家夥可惡之至。”他說的聲音不低。為了一出胸中氣,正好借題發揮,指著和尚罵禿子。但見老頭嘴皮微微一動,傳音說道:“‘後生可畏’,‘老有不足敬之老’。宜乎然,宜乎然。”
紫衣女似乎沒察覺,瞟了老頭一眼,又道:“他是下人,又是個瞎子,你怕什麼?”
武維之大窘,怪老人接著又傳音道:“吾老矣,不能用也。”嘴皮動著,一麵搖搖頭,還歎了口氣,看上去就像為想不出謎底而怨尤一般。紫衣女見武維之不開口,低聲薄嗔道:
“他是瞎子,你也聾了麼?”
武維之一時擺脫不了,隻好順口應道:“噢,噢,先猜燈謎吧!”口裏應著,心裏卻直將怪老人恨得牙癢癢的。他已發覺怪老人有意在阻著他的退路。因為不便用強,正待另想他法時,鼻中香氣一濃,紫衣大業已將整個又軟又暖的香軀倚了過來。粉臉一仰,呢聲媚笑道:“好,現在瞧奴家的。”跟著格格一笑,手指著,向主人道:“小女子想打這一條。”
王員外順勢往花燈上一看,不由得微微一怔。原來紫衣女現在所指的一條燈謎,便是怪老人剛才所說“還有好的,頂好讓姑娘們來猜”的那一條。這條燈謎的謎麵相當不雅,寫的是“新婦避郎挑被掩麵含羞看”,下角則注著“打女詞人李清照《漱玉集》兩句。”
武維之眉頭方皺得一皺,紫衣女已脆聲吟道:“‘零落殘紅,恰渾似燕脂色”。”
王員外眼光發直,紫衣女含笑問道:“發什麼呆?難道不對嗎?”
王員外啊的一聲,麵孔漲得通紅。而一些閑人們,也這才如自夢中醒來一般,紛紛將目光移向謎麵;接著以驚噫代替了剛才的例行哄笑。每個人都好像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麵麵相覷了好一陣,方始再度移回目光,在紫衣女身上貪婪地搜視起來。
王員外又呆了一陣,這才補喊道:“對,對”號鼓咚咚,補撾三通。
武維之煩躁地再望怪老人時,怪老人正微微偏著臉,望著遠處大路。鼓聲中,紫衣女輕輕一碰武維之,脫視而笑道:“‘零落殘紅’的‘殘’字,破壞了謎底的完善,你說對嗎?”
武維之滿臉通紅,耳中忽聽老頭匆促地道:“他們上路了,快!咱們也快走。”武維之聞聲偏頭,見老頭已向人群中鑽去,立即如獲大赦,不遑再理紫衣女,拔步便追了上去。人潮踉蹌跌退,他腳下點得幾點,業已追出鎮外。
直到現在,武維之始明白了怪老人來打燈謎的用意。這座工員外府是本鎮最後一家,再出去便是往百牢關的通路,隻要留點神,站在王員外門前,通路上來往行人都可盡收眼底。
怪老人朝遠處三條一閃而沒的黑影一指,低聲道:“隨老夫來,他們走官道,咱們抄小路!”話說之間,人已朝荒野穿射而出。武維之目光銳利,他早已看出前麵的三條黑影是眉山天毒輿跟鐵麵閻羅、勾魂使者等三人,不由詫異地忖道:“他為什麼要盯牢他們呢?”接著又忖道:“難道老鬼跟我一樣,對巫山神女有著衛護之意?”
怪老人身法奇快,不容他分神再想下去,猛提全身真氣,施出師門心法,一式“龍遊四海”立即銜尾追上。這一帶全是山路,老頭現在走的,更是崎嶇不平。武維之仗著近日不斷的勤修,一路奔馳,居然跟怪老人走了個不先不後。
這時約莫二更左右,明月在天,夜景如洗,放眼一片清明。走了大概頓飯光景,一道高大的黑影隱隱在望。及到近前,方看出是一座廟宇。怪老人停身廟前一株濃蔭蔽地的古榕之下,遙指廟後道:“廟後有座竹林,竹林中有間茅屋,巫山神女就住在那裏麵。”
武維之忍不住忙道:“在下先去看看她。”
怪老人伸手一攔,沉聲道:“現在不可以!”
武維之著急地道:“你不知道”
怪老人點點頭,板著臉道:“是的,你小子為什麼要找她,老夫的確不知道。那也許是件很要緊的事,但老夫仍得告訴你:不可以就是不可以!”武維之方待翻臉,老人已冷冷接說道:“如你想取她性命,自然例外。”
武維之一怔,期期地道:“你怎能這樣說話!”
怪老人哼了一聲,冷冷地道:“修煉一項神功,尤其是一種近乎魔道的神功,最吃緊的便是完功前的兩個時辰。你小子居然連這點常識也沒有,真是該打。”
武維之脫口失聲道:“她練的是魔功?”
怪老人冷冷地道:“用於魔則魔,用於正則正。魔與正,常存於一念之差。”
武維之點點頭,忽又抬頭說道:“看來我是猜錯了。”
怪老人訝然道:“指什麼?”
武維之不安地笑了一笑道:“我一直沒看出你原來是個好人。”
怪老人淡淡地道:“現在呢?”
武維之赧然地道:“我剛才說過了。”
怪老人搖搖頭道:“這就是年輕人容易犯的毛病。”
武維之為之一皺眉道:“此話怎講?”
怪老人仰臉淡淡地道:“斷語下得太早。”
武維之訝然失聲道:“難道你是個壞人不成?”
怪老人仰著臉道:“目前如此。”
武維之不安地道:“那你要衛護巫山神女,是真的還是假的?”
怪老人沉聲道:“真的!”
武維之皺眉道:“在下不懂。”
怪老人眼望遠處,淡淡地接口道:“沒有什麼難懂的,老夫跟她關係不同。”
什麼關係?什麼不同?武維之聽了,益發大惑不解。他正待詳細追問之際,雙目始終望著遠處的怪老人卻驀地沉聲低喝道:“有麵紗沒有?”武維之頭一點,老頭又喝道:“馬上戴起來!”
武維之探手入懷,老頭也自一抖衣袖。老小二人剛將麵紗戴好,一聲怪嘯已自遠而近。
眨眼間,三條黑影從天而降。來的正是“襄王別館”中見過的三人眉山天毒叟、鐵麵閻羅跟勾魂使者。
怪老人急急地道:“他們來了三個,咱們隻有兩個,小子,你可不能閑著。”
武維之傲然答道:“這個當然。”
怪老人匆匆地又道:“你小子自忖能對付誰?”
武維之想了一下,反問道:“‘雙鬼王’比‘雙無常’如何?”
怪老人道:“差不多。”
武維之毅然道:“那就讓在下對付兩個鬼王吧!”
怪老人一瞥天色,急促地又道:“過了三更就沒事了,現在還差半個時辰!”
武維之點點頭道:“在下理會得。”
怪老人扮了個怪臉道:“咱們之間的輸贏就以此為準啦!”說著哈哈一笑,大踏步走出。武維之長吸一口清氣,昂然地跨前兩步,跟怪老人站了個比肩。
就在這時,三條身形也恰好在前麵丈外站定。眉山天毒叟輕噫了一聲,好似頗為意外。
他朝兩鬼王分別望了一眼,然後一聲輕哼,雙目綠光閃閃,大刺刺地跨至兩鬼王身前。手一指,下巴一抬,陰森地道:“喂,你們是誰?”
怪老人哈哈一笑,反問道:“你們又是誰?”
天毒叟往自己鼻子上一指道:“老夫是誰你不認識?”
怪老人哦了一聲,忙道:“且慢!讓我看看。”
天毒叟兩手往腰間一插,翻眼望天,一派凜然神情。怪老人見了不住點頭,一麵自語道:“好,好!你個子矮,這樣才看得清楚。”
武維之幾乎笑出聲來。天毒叟怒哼了一聲。怪老人卻佯裝未聞,一本正經地端詳了好一會,這才點著頭,緩緩地說道:“綠眼睛、黃眉毛、塌鼻子、闊嘴巴,矮而瘦!神氣活現,就像當了一輩子龜孫子剛剛出了頭的樣子。噢,噢,知道啦!”接著,故作巴結地道:“眉山天毒仙翁?”
天毒叟氣得綠眼亂翻,咬牙道:“等下瞧吧!”
怪老人不答腔,又指著二鬼王道:“仙翁身後的那兩位呢?”
疤漢子冷冷地道:“鐵麵閻羅!”
八字眉冷冷地道:“勾魂使者!”
怪老人忙不迭地道:“鬼氣森森,果然都不是人。久仰,久仰!”緊接著指指自己,又指指武維之,以極為謙虛的口氣說道:“老夫賤號‘降毒叟’,這位是‘驅鬼仙童’,尚請多多指教。”
天毒叟冷冷喝道:“除下麵紗來!”
怪老人雙手連搖,大聲道:“免了,免了!”
天毒叟冷冷地道:“為什麼?”
怪老人左右張望一眼,然後故意壓低嗓門道:“說來慚愧,老夫比閣下還要難看”
武維之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眉山天毒叟顯已怒極,銼牙一聲悶哼,正待發作,雙目中綠光一閃,忽又勒住衝勢,仰臉冷冷地問道:“你們是這裏主人請來的麼?”
怪老人道:“是便怎樣?”
天毒叟目閃凶光,厲聲道:“那便表示她對本幫禮聘的拒絕!”
怪老人又道:“不是呢?”
天毒叟沉聲喝道:“不是便滾開!”
怪老人忽似想起什麼,問道:“你說這裏主人這裏主人是誰?”
武維之聽得暗暗好笑。天毒果卻是驀地一怔,綠目中滿布著驚訝之色,咦的一聲,正待開口時,他背後那個刀疤漢子已冷冷接口道:“五哥,你上當了!”
天毒叟仰臉匆匆一瞥天色,頓然省悟過來。當下一聲問吼,伸臂便向怪老人麵門抓去。
怪老人哈哈大笑,腳下微微一錯,左掌向左下角一劃,“雁落平沙”,架開天毒叟來勢;右掌一圈一推,“易水風寒”,打出一股狂烈的掌風。
天毒叟一邊抽招換式,一邊喝道:“把那小子也一並拿下!”豐都雙鬼王齊齊一諾,立即欺身分兩翼向武維之撲到。武維之想不到兩個鬼王竟毫無顧慮地以二打一,當下不敢怠慢,猛提真氣,一聲清嘯,平地拔起三丈來高。空中看得清切,十指屈曲,“左擒龍”、“右拿虎”。第一招就施出了“少林十八羅漢手”中的絕招“降龍伏虎”,淩空向兩鬼王疾抓而下。
鐵麵閻羅喊道:“少林弟子!”喊聲未畢,武維之腳尖一點地麵,招式已變。但見他左掌虛托,右掌一揮,“玉笏初現”、“輕拂重彈”,同時打出了武當派大羅神掌中的兩大絕招來。勾魂使者喊道:“武當門人!”
武維之哈哈大笑道:“兩位好法眼!”大笑聲中,雙掌一合猛分,卻又打出了一招昆侖派的“穿簾春燕”、緊接著,又打出了青城派的“洞天福地”、峨嵋派的“金頂三仙”、北邙派的“鬼哭神嚎”、衡山派的“聖獄巍巍”、峰山派的“彩蓮朵朵”。有時並指作劍,有時又立掌為刀;一招一個門派,一招一個花樣。綿綿不斷,有如長江大河。
怪老人大聲讚道:“好小子,真有你的!”
武維之笑著答道:“後生可畏!”
兩鬼王大為駭異,暗遞了一個眼色,立將攻勢改為守勢。
武維之誤以為兩鬼王已是不敵,再經怪老人這一稱讚,愈覺精神抖擻起來。算來這尚是他第二次正式臨敵,加以怪老人說這一仗的結果就代表他們之間武功印證的輸贏,忘情之下,早將師父一再交代的“攻人常留三分自保”的訓言忘到九霄雲外,全力施為,毫未顧及真力的保留。
眨眼之間,三十招業已過去,兩鬼王一直隻守不攻。就在武維之自以為快要得手的一刹那,兩鬼王驀地齊聲大喝,雙雙打出一股強勁的掌風。武維之硬接之下,這才發覺有點不妙。微微一怔,先機立失。兩鬼王相顧陰陰一笑,攻勢猛然淩厲起來。
這樣沒上十招,武維之已自漸感不支,心中一急,出手更猛。這種打法雖暫時收到一點夕陽運照的效果,但三招一過,形勢更見危殆。他咬牙強撐著,麵紗已被汗水淋濕。這時,他惟一的希望便是怪老人能早點勝了天毒叟,再來幫自己。
他知道怪老人來頭不小,輩分一定遠在自己之上。更因怪老人此來的目的是為了替巫山神女護法,跟自己此行之目的可算大同小異,因而他不但早消除了跟怪老人爭勝之心,而且由衷地自心底產生出一股敬意。可是,眼角迅掃之下,他失望了。
此刻的怪老人,跟天毒叟已由快打變為慢攻,雙方神態均甚凝重。怪老人雖未落處下風,卻也並沒有占到多少優勢。他暗急道:“完定啦,他也是泥菩薩過江呢!”又想道:
“這是怎麼回事?怪老人比起我師父來,似乎差得相當遠嘛!”
武維之所以會有這種想法,實在是由於世故太淺的關係。他沒想想,眉山天毒叟是何許人物?平常人物想在他手底下走過三招,已是難乎其難;能打個平手,真是談何容易?再說,武林中又有幾個“金判”?而他自己,剛出道未久,臨敵經驗可說一點沒有;現在居然能夠以一敵二,同時敵住兩名黑道中的一流高手,這份成就已該多麼驚人?
就在這時,怪老人哈哈一笑,忽然喊道:“拿點勁出來,小子,功德快圓滿啦!”
武維之強笑著應了一聲,心裏卻在喊苦道:“勁早光啦,三招也挨不住了呢!”
其實怪老人這番話是一條救命絕計,他早看出武維之的窘狀,苦於分身乏術。情急智生地這一喊,兩鬼王果然上當!鐵麵閻羅匆匆一瞥天色,一聲輕啊,掌發虛招,抽身便欲往廟後撲去。怪老人立即大喝道:“下煞手呀,小子!”
武維之暗忖:“下煞手?哼,他們不對我下煞手就算好的了!”忽然,他明白老頭心意了。當下拚提最後一股真氣,一聲暴叱,並指便往鐵麵閻羅後心點去。鐵麵閻羅不得不回身招架。
刹那之間,情勢大變。兩鬼王這時心浮氣動,已無心戀戰,一味隻想脫身。武維之惟一要做的,便是覷準他們誰想開溜便向誰全力攻去。勾魂使者忽然大聲招呼道:“這樣不對——”雖隻喊出四字,鐵麵閻羅卻已會意過來。
兩鬼王這一改變主意,武維之立即再度陷入岌岌可危之境。更因兩鬼王誌在速戰速決,手底下全是狠辣招數,武維之暗歎道:“想來必然要功虧一簣了!”
月行中天,三更正。神女峰有如筆立銀池,神女廟前卻是石走沙飛,一片昏暗。就在武維之一發千鈞之際,神女廟後,突然傳出一陣漫唱。唱的是:
“亂猿啼處望高唐,路入煙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猶似哭襄王。
朝朝暮暮陽台下,為雨為雲夢國亡。
悵望廟前多少柳,春來空鬥畫眉長。”
音節低沉,宛轉淒切;一句比一句慢,一字比一字慢。唱到後半闋直似杜鵑啼血,婺婦擁孤兒夜泣,令人柔腸寸斷。武維之腸回氣蕩,不知不覺地竟垂手立定下來。恍恍惚惚之間,耳中傳來一陣低語道:“趕快盤坐調息。小子,這就是‘序奏’,‘天魔曲’快要開始了!”
武維之悚然一驚,神智略清,睜眼四下一看:怪老人跟天毒叟正相隔丈許對麵盤坐著,而他對麵也早坐著兩個人鐵麵閻羅跟勾魂使者。四人均是閉目垂簾,一動不動,神情極為肅穆。武維之不敢大意,立即就地坐下。心神剛歸本府,一陣嗚嗚如泣的簫聲,已然浮空飄揚過來。
簫聲初入耳中,令人有心酸魂顫之感,接著感到昏昏欲眠。武維之暗覺這情形頗似師門心訣第七節的“萬念止,無我相”,便以第八節心訣接引下去。片刻之後,周身白氣繚繞,心靜神定,靈台明淨,進入四空境界。
很久很久之後,簫聲歇,武維之神遠紫府,天君安泰,百體從令,身心俱覺無比舒適,連忙睜眼自地上一躍而起。他起身時,怪老人也正好緩緩起立。再看天毒叟、鐵麵閻羅、勾魂使者等三人,卻已倒臥如僵,有如三具屍體。
武維之訝道:“他們都死了麼?”
怪老人搖搖頭道:“傷了而已!”
武維之上前逐一俯身查看:兩鬼王臉色蒼白,氣息如絲,情形尚好;而那位功力較高的天毒叟,卻就跟死人幾乎一樣!武維之不禁回頭向怪老人遲疑地問道:“這怎麼回事?他不是功力較高麼?”
怪老人微微一笑道:“你比他如何?”緊接著喟然歎道:“這不是功力深淺的問題。天毒叟其所以傷得比兩鬼王厲害,那是因為他做過的虧心事比兩鬼王多的關係。老夫說它用之正則正,用於魔則魔,就是這個道理。”
武維之想了一下,忽然又問道:“這種‘天魔曲’,難道就是終南一品簫‘人、鬼、神、魔’四大玄功中的‘魔調’不成?”
怪老人微笑道:“這個你應該問主人!”
武維之脫口道:“巫山神女?”
怪老人輕輕一哼道:“小子放肆!”
武維之雙頰一熱,忙道:“餘女俠人呢?”
怪老人微笑不答,身後卻突有一個柔和的聲音接口道:“少俠,小女子在這裏。”
武維之急忙轉身看時,身後五尺之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多了一位身穿黑衣,披著一襲黑紗披風,年可二七八,眉如春山,目賽秋水的絕色佳人!黑衣佳人手拈一支鳳凰簫,正朝他淺笑著,神態極其端莊而雍容。
武維之暗道一聲慚愧,雙頰又是一熱。正待躬身致意時,巫山神女卻又含笑搖了搖頭,然後款步向倒臥著的眉山天毒輿走去。紗披飄飄,腳下行雲流水般地在三魔身邊繞了一圈;長簫三點,三魔先後無力地掙紮著立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