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紫陽驚魂(1 / 3)

三天後,子午穀中,朝漢中方向飛馳著一白一紅兩匹快馬。白馬上騎的是一位年方弱冠、眉如劍、目如星、英俊非凡的美少年;紅馬上則是一位背斜鳳凰簫、神采飄逸、看上去約莫三旬上下的儒雅文士。

饑餐渴飲,馬不停蹄,揚鞭疾馳三晝夜,二人二騎來至紫陽地麵。紫陽位於漢水之濱,為漢水下遊重鎮之一,人煙稠密,商賈雲集。時下由於開歲未久的關係,一些茶樓酒肆中,更是十九客滿,座無虛席。

兩騎入城後,勒韁緩策,沿街盼顧良久,最後方揀了一家較為清靜的酒店跳下馬來。拴好牲口,跨人店門,穿過一條短短的走道,到達後進敞廳。二人頭一抬,目光至處,不由得卻步相顧一愕!

你道怎麼回事?原來他們之所以看中這一家,本為圖個清靜,哪想到此刻廳上坐的食客,黑壓壓的幾乎不下百餘人之多,真是大出意料之外。

這時,大廳中鴉雀無聲,百來對目光正集中望向廳角一處。那廂席上成品字形坐著三名鏢師模樣的彪形大漢,居中的一名正在仰著脖子灌酒。所有的目光,便集中在他那隻酒杯之上。

美少年跟青年文士見了,不由得對望了一眼,好似互問道:“難道大家就是在看那個家夥表演喝酒不成?”相對露出一絲苦笑,便擬相偕退出。

不想就在這時,那喝酒的漢子驀地將空杯往桌上用力一頓,紅著臉,兩眼發亮地大聲說道:“這都是咱們局主說的,一點假不了!”

美少年朝青年文士瞥了一眼,文士頷首不語。

“咱們局主,他老人家就是這次大會的貴賓之一。第一個報到,最後一個離開,親目所見,且親耳所聞”

廳中百來張麵孔上,一致現出凜然之色。紅臉漢子目光微溜之下,不由得益發意態昂揚起來。但見他一聲幹咳,大聲又接道:“咱們弟兄三個因為沒有空,咳咳!所以沒有參加。

雖然咳,咳!雖然咱們也都接到了少林眾悟大師的帖子。”語畢又是一陣幹咳,本來就已紅得可以的一張臉,更紅了。

眾人肅然起敬,一個個情不自禁地連連點頭。美少年跟青年文士交換了一個會心的微笑,同時就近在門旁兩個空位上坐了下來。

紅臉漢子又幹了一杯,大聲繼續說道:“日期是二月初五日,地點在華山,因為那兒就是‘風雲幫’的龍壇所在地。據說這次‘九派會師華山’的緣起,係出自一位駝背老人‘臥龍先生’的建議,那位‘臥龍先生’建議說:‘古人雲:仁義之師,先禮後兵。金判是第一屆武林盟主,他為什麼會變節喪誌,我們應該先聽聽他的辯解。’結果,眾悟大師采納了他的建議,同時當場決定:二月初五,各派華山聚齊。那一定是場空前的武林盛會,諸位是圈外人,無法目睹,說來也真遺憾之至!”

眾人聽了,不由得又點頭,又搖頭,一個個自我惋歎不已。

紅臉漢子似已詞盡意足,這時站起身來,自懷中掏出一塊銀子,慷慨地用力擲在桌上。

然後招呼了兩個夥伴,踏著不穩的步伐,在無數對目光恭送之下,含笑抱拳,一路亂點其頭,昂然出廳而去。

三名漢子一走,廳中立即恢複了一片哄亂。

直到這個時候,店夥們方發現來了兩位新客,忙不迭趨前伺候。二人隨便點了幾樣小菜,店夥去後,美少年低聲笑向文士道:“那人說的‘臥龍先生’,餘女俠知道是誰嗎?”

文士微微一笑,點頭道:“我已猜到了。”

美少年正待再說什麼時,目光一溜,忽然住口。原來這時又自廳外走進一人。來人也是一位青年,身穿一襲玄黃長衫,腰懸長劍,除了雙目微顯閃爍不定之外,儀表確實生得倜儻瀟灑之極。來的是誰?一點不錯,正是他!“三老”之一的地老黃玄之孫、現為“風雲幫虎壇總巡”的黃衫客黃吟秋!

美少年臉一偏,低聲道:“不能讓他認出我。”

文士眼角一皺,不由得微訝輕聲道:“他不是地老之孫麼?”

美少年偏著臉道:“是的。”

文士有點奇怪道:“為何回避他?”

黃衫客目光亂轉,顯得有點心不在焉,進門後隻向四下約略打量了一眼,便在門旁一個空位上坐下。說來也巧,正好跟美少年背對背。於是文士輕聲道:“沒有關係了,他在你身後呢!”

美少年調正身軀,以筷子在桌麵上虛寫道:“他現在是風雲幫虎壇總巡香主。”

文士微微一怔,不禁傳音問道:“這是多久的事?”

美少年也聚氣凝音道:“去年十月間。”

文士忙又問道:“他祖父知道不知道?”

美少年搖搖頭道:“恐怕不知道。”

文士有點懷疑地道:“強迫聘去的嗎?”

美少年搖頭道:“應該不是。”

文土猶豫地道:“那麼為了什麼呢?”

美少年嘿了一聲,輕輕道:“據我所知,十九是為了虎壇的那十三名紫燕女郎。”

文士點點頭,微喟道:“真是作孽!”

美少年眉頭微皺,低聲道:“他忽然出現此間,不知有何企圖?”

文士方欲啟口時,目光微溜,忽然低聲問道:“快看!又來了兩個少年,認得他們嗎?”

美少年眼角一飄,輕噫一聲,低聲道:“虎壇銀衣弟子,他們也認識我!”口中說著,立即向一邊偏開臉去。

這時,兩名身穿銀灰長衫、背插亮銀長笛的清秀少年,正自廳外匆匆而入。兩少年進門後,四下略作打量,立即相將來至黃衫客身邊。黃衫客頭一抬,冷冷道:“結果如何?”

其中一名銀衣少年慌忙躬身低聲答道:“香主真好法眼,料得果然一點不錯。弟子已著銀衣七、九兩弟小心看守,現特趕來請示巡座定奪。”

“歇定了嗎?”

“是的。”

“高賓老棧?”

“是的。

“還留著那輛馬車?”

“是的。”

“就她一個人?”

“是的。”

“這兒過夜?”

“是的。”

“樣子很累?”

“是的。”

“準備去巫山?”

“是的。”

所至此處,美少年雙目微微一亮,忙朝對麵文士遞去一道眼色。文士漫不經意地將頭點了一下,又複搖了搖頭,修眉微蹙。好似說:是的,我也聽到了,但仍不明白他說的是誰。

別露聲色,繼續聽下去吧!

“功力全失,像個普通少女,是嗎?”

“是的。”

美少年身軀驀地一震。文士雙目這時也亮了起來,銳利地注視在美少年臉上,似乎在問:聽到沒有?美少年又驚又怒,暗忖道:“是她?她怎知道我去了巫山的呢?”

“你們去吧,一切照本座先前的吩咐行事,不得有誤。要應用的東西,先去準備準備,天一黑,我就來”

“是的!”

黃衫客揮揮手,兩名銀衣少年恭諾而退。兩名銀衣少年走後,黃衫客臉上立即浮起一陣曖昧的微笑,自斟自飲,狀至得意。喝了約莫有半個時辰,揚臉喊著夥計,似欲結賬離去。

美少年身軀一動,文士忙以目光止住,同時傳音道:“由我來,你找個地方化裝一下,我們高賓老棧會麵。”文士說罷,人已站了起來,容得黃衫客出了廳門,朝美少年將頭一點,立即調身跟了出去。

高賓老棧在南大街,是紫陽城中最大的一家宿店。

這時,天色已近黃昏。棧前停著一輛雙馬篷車,一位神采飄逸的青年文士,正手撫支長管鳳凰簫,在篷車附近漫步徘徊。遠處街角,一名衣衫襤褸的駝背老人,正向棧前而來。

文士橫簫當胸,仰臉望天,好似在欣賞著天際追逐的浮雲;老人則低著頭,兩隻粗糙的手掌在車轅上不住地來回摩挲,有如在讚歎著這座雙馬篷車堅固美觀的構造。兩者的嘴唇,均不約而同地微微翕動著。

“餘女俠見過她沒有?”

“還沒有。”

“怎麼了呢?”

“她大概不舒服,房門一直關得緊緊的。”

“那批賊徒呢?”

“隻兩個銀衣少年住在她隔壁。”

“黃衫客呢?”

“沒有看到。”

“兩銀衣少年就是白天那兩個?”

“另外兩個。”

“兩人有甚舉動沒有?”

“沒有,他們的任務似乎隻是監視著她。”

“她住在幾號房?”

“第三進,順數第三間。”

“女俠你呢?”

“第五間。”

“第四間就住的他們兩個?”

“我晚了一步。”

“第一二兩間呢?”

“已經住了人。”

“身分如何?”

“普通商人。”

“維之看看去如何?”

“小心點。”

文士繼續漫步徘徊,駝背老人向棧中走去。跨進棧門,駝背老人將手一招,喊來一名斜眼夥計;又將臉一仰,一麵捋著稀黃的胡須,一麵又顫巍巍地劈頭便問道:“還空著麼?”

斜眼夥計一愕,偏臉茫然地道:“什麼空著不空著?”

駝背老人兩眼一瞪,大為不悅地道:“我上次住過的那一間,現在懂了沒有?”

斜眼夥計又是一愕,眼望屋角道:“上次?上次您老住的哪一間?”

駝背老人氣咻咻地道:“第三進,順數第三間!”

斜眼店夥一聲輕啊,像雞啄毛蟲似地,偏到這邊看看,又偏到那邊看看。將駝背老人從頭到腳打量了好幾遍,最後自鼻孔中嗤了一口氣,頭一搖,臉上出現一個嘲弄的微笑,欲言又止。

駝背老人翻眼道:“怎麼啦?”

斜眼夥計臉一仰,眼望左上方,嗤聲道:“老先生知道那是間上房嗎?”

駝背老人有氣地道:“誰說不是上房?”

斜眼夥計皮笑肉不笑地道:“凡住本棧上房的客人,隻要來過一次,哪怕隔上三年五載,我斜眼老六一樣記得清清楚楚。至於你老先生說曾住過本棧上房,嘿嘿!我斜眼老六,嘿嘿!可實在不便再說下去了!”

駝背老人忽自懷中摸出一隻金錠,托在掌中,冷冷一笑道:“記得老夫上次零碎銀子用完,曾托店中兌過一樣東西。夥計,你看清楚點,那次兌的是不是跟這個一樣?”

斜眼店夥不在意地一歪脖子,偏臉斜瞥之下,驀地一聲驚呼!兩眼跳左竄右,呼吸不由得為之急促起來。生怕老人縮手,兩臂虛罩,忙不迭地說道:“不,不!且慢,讓小的再想想看!”

駝背老人托掌不動,仰臉冷冷笑道:“年紀不大,想不到記性竟這麼壞!”

斜眼店夥狠命地眨了幾下白多黑少的眼球,雙掌一拍,猛然跳了起來道:“對了,對了!小的記起來了,您老是做木材生意的。對,對!一點不錯,小的記得清清楚楚。上次——

唔!好幾年了,大概是五年前吧?噢不,十年前。不,不!好像還要早些。總而言之,很久很久了。嘻,這就是我斜眼老六的長處,不管事隔多久,一樣能夠記得分毫不爽,完全對!上一次,那一年,城外漢水木材堆得像小山全是您老的。那時您老還年輕,咳咳咳,不!小的是說,對了,不及現在這副壽相。那時小的就看出來了,咳,嘻嘻!坐,坐,喝點茶?還是先用飯?”

駝背老人左手一遞,一塊白花花的銀子到了斜眼店夥手裏;右手一帶,金錠入懷。斜眼店夥眼白一閃,戀戀不舍地咽了一口口水。手中一涼一沉,低頭展掌,又是一聲啊,再度笑逐顏開。

老人幹咳一聲,仰臉道:“該帶老夫去看房間了!”

斜眼店夥一怔,如自夢中醒來,賠笑道:“真是不巧!老爺子,換一間如何?”

老人兩眼一翻道:“為什麼?”

斜眼店夥不住打躬道:“老爺子包涵,有人住了。”

老人破袖一揮,冷冷地道:“叫他換一間好了!”

斜眼店夥低聲哀求道:“您老千萬擔待一次,另外還有一間更好的。不是小的不通融,您老不知道,說實在的,那位相公病得太厲害了!”

老人一呆,張目失聲道:“是位相公?”

斜眼店夥以為有了商量餘地,忙不迭賠笑解釋道:“是的,是的!正是一位單身相公,不但有病,連行動似乎都不甚方便。午前歇店到現在,滴水未進,您老就可憐可憐他吧!”

老人臉色一黯,斜眼夥計見他沒有表示,嗓門一低,無力地又道:“而且,那位相公的手麵也相當闊綽,進門時曾一次放下十兩銀子,吩咐小的說:什麼都不要,隻要讓他清靜點也就可以了。所以,咳!所以”

老人好氣又好笑,故意仰臉哼道:“這麼說來,我隻好住到別家去了?”

斜眼大起恐慌,一手護住前胸,一手拉住老人,低聲求道:“另外一間,包管好!您老看了不中意,再走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