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紫陽驚魂(2 / 3)

老人搖了搖頭道:“假如第三進中房均已客滿了的話,大可不必多此一舉。”

斜眼夥計品味了一下,止不住又驚又喜地忙接道:“第三進?當然,當然!”

老人側目又道:“第三進什麼地方?”

斜眼夥計比手畫腳,唾沫橫飛地道:“您老果然是有福之人,隻剩一間,恰巧是最好的一間。您老不信,小的馬上帶您去看,就在您老要的那間正對麵。”老人唔了一聲,點點頭,斜眼夥計立即領頭向後院走去。第三進是個四合院,因為院子大,雖然有著十來個房間,卻仍顯得異常清靜。

斜眼夥計指給駝背老人的這一間,顯然是全部上房中最糟的一間!但有一點他卻沒有說謊,這間房的確是在三號房的正對麵。斜眼店夥見老人雖然不住地皺眉,最後仍舊點了點頭,這才放下心來。他巴結地要為老人點火,老人擺手道:“我自己來。”

“老爺,天黑啦!”

“我知道。”

“那麼小的先去泡茶。”

“等等再說。”

“先用飯?”

“吃過了。”

“要不要來盆熱水?”

“也不必了。”

斜眼店夥不由得有點發怔,暗忖道:“有錢人怪癖真多!住這麼好的房間,花那麼多銀子,就好像隻為了有個地方睡覺似的。”

“你去吧,要什麼再喊你。”

“是的,老爺。”斜眼店夥賠笑哈腰,一躬而退,口雖不言,心底下卻在嘀咕不已。

詎知人方退至門外,忽聽室中老人喊道:“過來!”

斜眼店夥翻身奔入,慌忙俯身道:“老爺有什麼吩咐?”

老人想了一下,這才淡淡地道:“沒有什麼,我有個孫子等會兒可能會來。他來時,別忘了通知老夫一聲,或者告訴他老夫住在這裏也可以,知道嗎?”

斜眼店夥愕了愕,期期地道:“令孫生作什麼模樣?”

老人幹咳了一聲,仰臉道:“你會認得出來的,他穿的黃衣服。”

斜眼店夥用點頭幫助記憶,然後二度哈腰退去。店夥去後,駝背老人淺淺地笑得一笑,跟著笑意一斂,眉頭同時深鎖起來,沉思著踱至窗前,伸手撩起窗簾。

這時,天已全黑。院中石亭燈眼裏點著兩盞牛油燈,四廂景色,依稀可辨。迎麵坐北朝南,一排五間。一二兩間,燈火隱約,笑語頻傳,那兩個商人似在喝酒行令。第四間,窗戶半敞,燈下人影相對,兩個銀衣弟子像在下棋。第五間,也是最後一間,有燈無人,室中一片寂靜。看樣子那位文士巫山神女尚留在店外。

惟獨第三間,黑漆漆一片,始終毫無動靜。

武維之不由疑忖道:“斜眼店夥說她是位相公,難道她已改了男裝麼?我去巫山她怎麼知道的呢?她說在洛陽或臨汝等我,現在生了病卻如此急巴巴地往巫山趕,莫非有什麼急事不成?”想至此處,心頭一酸,不禁喃喃低聲自語道:“解語……妹啊,你這是何苦來呢?

直到今天為止,我武維之尚分不清究竟是愛你?抑或是可憐你?而你卻先為我嚐盡辛酸,同時,連累了一位藍鳳姊姊。藍鳳姊姊此前往鬼愁穀,雖說是為了挽救你一身功力,事實上還不是為了我麼?

你的一片心意,照理說我武維之不應辜負才對;可是,藍鳳姊姊,我應如何向她交代?

何況,在你倆之先,尚有一位小雪妹妹待我很好呢。她沒有你那般惹人憐愛,她也不及藍鳳姊姊花一般嬌豔,但她是那樣的坦率,那麼樣的純潔。像一塊白玉,令人既羨且敬,同時一再有思於我。唉!我,我該怎麼做或者怎麼說才好啊!”喟歎著,不由得陷入一片紊亂的愁緒之中。

別卜一聲,梆子敲響初更,他這才從沉思中驀地驚醒過來。揉揉眼,再向對麵望去時,喝酒的仍在喝酒,下棋的仍在下棋;五號房的客人仍沒回來,三號房仍沒動靜,一切依舊。

他想:“還早吧?黃衫客最早也不會三更之前動手的,趁此空間,我應該先弄點眉目出來才對啊!店夥說她是相公,雖然女扮男裝不算什麼稀奇,但世上的事盡多巧合,萬一真的弄錯對象,豈非笑話?”

他又想:“黃衫客且曾說過,天一黑,他就來,那淫徒可能早就來了,此刻正隱身在附近某個地方。不過外有巫山神女監視著,我隻要不耽擱太久,三更以前趕回來也就是了。”

於是,他決定先出去找那個車夫問清楚,看看究竟是不是她。

剛出院門,武維之即為走道左手一間下房中吆喝之聲所吸引。信步攏過去一看,原來是客棧裏的十來個夥計,正在玩那種足可令人傾家蕩產的玩藝兒牌九!

武維之皺了皺眉頭,本待離去,卻忽然心中一動,暗忖道:“車、船、店、腳、牙,都是一般貨色。那車夫很有可能也在這裏麵呢!”

做莊的是本棧的那個麻臉賬房,那斜眼店夥則一個人在押天門。眾人賭興正濃,誰也沒有在意一個駝背老人的進入。

這是一副牌的第三條,草席上青錢堆得像十來座小丘。麻臉賬房大喝一聲:“離手——”抓著兩個骰子搖得格達格達響。最後猛嗬一口熱氣,又是一聲大喝,右掌一展,兩顆骰子滾滾而出。

骰子滾定後,一個二,一個三,加起來五點。麻子立即高喝道:“五在手,殺豬宰狗,片甲不留!”

上門的一個癩痢頭,應聲笑接道:“五在手,癟十先走!”眾人哄然大笑。笑鬧聲中,四門的牌被七手八腳地一搶而光。

刹那之間,室內出奇地平靜下來。下了注而沒搶到牌的人,瞪眼屏息,注視著摸牌的人的臉部表情,不稍一瞬;而搶了一張牌的人,則一個個兩眼望天,咬牙咧嘴,將兩隻拇指壓上牌背上,探出兩隻食指一分一分的從中間往兩邊拉,就好像在勒一個仇人的脖子似地。

麻臉莊家顯然是位個中老手,他這時將兩張牌半掀半壓地按在膝頭下,兩眼如電,巡回掃射,口中一股勁兒的哈喝著:“翻,翻,翻呀!”

上門的那個癩痢頭這時朝身邊另一個抓到牌的喘息著道:“你喊還是我喊?這一回你喊怎麼樣?”

那人匆匆點了一下頭,立即兩眼一閉,仰臉尖聲喝道:“天。地、三丁、跨虎頭。粗也風流,細也風流!”

“六!”

“六!”

“趙老大抓的一定是個六!”

“加油呀,癩子!”

旁邊的行家,立即七嘴八舌地喊了起來。

再看癩痢頭,頓足一聲:“風流你的媽”一張牌摔得老遠地。莊家急忙撿起一看,不由得哈哈大笑。原來癩痢頭抓的是隻板四,配上趙老大的麼五銅錘,正好一副癟十。

下門抓到牌的兩個人,一個是朝天鼻子;另一個則是一名四十上下,臉色發青的中年壯漢。

這時,那壯漢向朝天鼻子啞聲道:“夥計,你喊吧!”

朝天鼻子紅光滿麵地注目喊道:“七七八八不要九,十八配,在你手!”

“虎頭!”

“虎頭!”

“筆架老三抓的是虎頭!”

“虎頭好配!”

旁邊的人,又連片地喊了起來。

麻臉莊家笑道:“不要九,偏來九,老虎喝酒”口中笑喊著,兩眼卻在麵前一些明牌上迅速地打轉。說至酒字,忽然住口。原來兩張九已出來了一張,而七點、八點卻有好幾張沒有露麵。

在眾目注視下,壯漢臉上一慘,放下手中牌,一聲不響地站了起來。朝天鼻子一聲啊,忙翻開牌來一看,呆了!身敗名裂,家破人亡,賭場如葬場!不要九,偏來九!麻臉一語成識,虎頭十一配九又是一副癟十!

嗟歎之聲,此起彼落;惟獨麻臉莊家笑得前仰後合,樂不可支。

中年壯漢臉如死灰,無力地瞥了草席上那堆青錢一眼,垂著頭,調身便欲離去。上門那個癲痢頭,此刻兩眼一亮,忽然喝道:“慢走一步,朋友!”眾人一怔,中年壯漢也不由得腳下一頓,愕然調轉頭來。癩痢頭用手一指,喘息著喊道:“三癟和,還有兩副牌沒亮呢。”

癩痢頭這一呼叫,眾人精神一振,立即跟著應和起來:“啊,對了!對了!三癟和,再有一副癟十就通和啦!”

在上下兩門下有注子的人來說,這將是最後的一個希望。機會雖然不多,但賭場上無奇不有,這種事也頗難說得很。中年壯漢苦笑著,由於渺小的希望與深沉的痛苦不成比例,這時的臉色反而益發難看起來。麻臉莊家此刻也顯得有點惴惴不安,當下強笑著朝天門的斜眼店夥一抬下巴,催道:“老六,看你的了,翻呀!”

癩痢頭用手指點著斜眼的鼻尖,窮吼道:“癟十,癟十,癟十!”

斜眼偏臉瞞著自己一邊的耳朵,微微笑道:“唉,你們良心真壞!”右手巧妙地一帶,兩張牌同時現出。眾人間目看去,一張人牌、一張天牌,天人紅杠!

“天杠!”

“天杠!”

“唉,天門又有了,這是第幾把啦?”

斜眼得意地說道:“誰的眼光準?”

麻臉莊家迅速看了一下自己的牌,拍的一記翻開,喝道:“地字九,上下門通吃三道,天門放生!”雙手一圈,上下兩門的注子全部吃進,然後照注賠了天門。斜眼店夥數了數,笑喊一聲道:“見好就收”起身推門揚長而去。

直到這時候,那個中年漢子方如大夢初醒,淒然向草席作了最後一瞥,轉身舉步向門外默默走出。

那個年紀較長的趙老大,瞥了中年漢子的背影一服,搖頭歎道:“從洛陽到巫山,路要走一二個月,所得車資卻在頓飯光景中輸得精光,出門人,真是何苦來啊”

駝背老人神情微微一動,立即悄然退出。走道中光線雖很黯淡,但駝背老人雙目微溜之下,便馬上發現那名中年壯漢正向第三進院中走去,腳尖一點,飄然來至壯漢身後,低聲笑道:“夥計,去向你相公惜賭本麼?”

中年漢子一愕,停步回身,朝老人上下打量了好幾眼,這才搖了搖頭,無力地苦笑了一聲道:“借什麼?車錢早拿足啦!”

“從洛陽來的嗎?”

“臨汝。

老人哦一聲,道:‘臨汝?”

漢子無精打采地道:“何嚐不是?臨汝雇了咱家車子,先去洛陽;莫名其妙地在城中各處轉了三天,忽又吩咐去巫山。您說怪不怪?”

老人故作不信地道:“有這等事?”

漢子懊惱地接道:“怪雖怪,人倒挺好的,就為了人太好,咱可慘了。”

老人不解地問道:“這怎麼說?”

漢子歎了一口氣道:“長途車子,向例走一程付一程,他卻將咱討的二十兩一次就付清了。一路吃喝開銷,剩下的剛才輸了個幹幹淨淨,明天以後,真不知如何打發。”

老人同情地唉了一聲,出主意道:“再跟相公打個商量,不就得了?”

漢子搖了搖頭,苦笑著輕輕一歎,沒有開口。武維之暗忖道:“這人看他不出,倒還有點骨氣呢!”心中略一盤算,立即有了決定。於是故意一拍漢子肩胛,笑道:“要得!朋友,人窮誌不短!老夫佩服你,也佩服你們那位相公,他果然沒有看錯人!”

漢子愕然不解,訥訥地道:“老伯,您,您也認識咱們相公麼?”

老人手掌一展,微笑道:“看,這是什麼?”

老人掌上托著的又是什麼東西呢?十兩紋銀!漢子又是一怔,老人立即微笑著向他解釋道:“老夫是做木材生意的,是這兒的老主顧,店裏那個斜眼老六知道得最清楚,老夫今天也住在這前麵的院中,正好跟你家相公門對門。”

“那麼您不認識咱們相公了?”

“聽老夫說下去呀!剛才,你們相公開門喊人,店裏幾個家夥都不曉得死到哪兒去了。

正好老夫在院子裏散步,他誤會老夫是店裏的下人,便向老夫吩咐道:‘去通知我那車夫,巫山不去了。蒙他一路問候周到,拿這個去賞他喝酒吧’明白了沒有?這就是你的酒錢!”

“啊!這怎麼可以?”

“你賭錢時,老夫就站在你的對麵,還好當時沒認出你來。你是明白人,一點就透,想你不至於再去賭了吧?”

老人說著,將銀子速向漢子手中。漢子木然接著,手有點抖,同時眼眶一紅,熱淚潸然而下。“他,他太好了!”他哽咽著低下了頭道:“小的家中有老母、有妻兒,一家七八口就指望咱一人,咱卻糊糊塗塗一下子輸去一家大小一年的口糧。我,我真不是人!”

老人道:“過去的算了,浪子回頭金不換!以後不要再賭就是啦!”

漢子拭了一下眼角,啞聲道:“咱該去磕個頭才對。”

老人連忙搖搖頭,正色說道:“俗語說得好,一分耕耘,一分收獲。這雖然是份外之賞,但如果不是你一路伺應周到,他會賞你這個嗎?再說天這麼晚了,人家又是那樣地虛弱,深更半夜,你怎麼還能去吵他?”

漢子不住點頭,低聲不安地道:“是,是!謝老伯點醒。”

老人故意歎了口氣,喃喃地道:“忽然要去巫山,忽然之間又不想去。你們那位相公,說怪確也真是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