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天盲怪叟(1 / 3)

月行中天,夜涼如水。淒清冷寂的大街盡頭,五人一轎向南城門外飛奔而去。

這時,距城門不遠的漢水之邊,一條雙桅江船,正靜靜地停泊著。就在五人一轎正向江船加速攏去之際,岩邊係纜的一株古槐樹頂,沙的一聲輕響,突然飛落下一團黑影。現身的是一名衣衫檻樓、腰插煙杆的駝背老人。

駝背老人落地後,背負雙手,兩眼望天,悠然當道而立。

黃衫客一聲驚噫,霍地倒退三步。手臂一橫,先止住身後的小轎,然後方勉強跨出半步,振聲注目道:“老丈於三更半夜攔路在此,是何居心?”

駝背老人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答道:“居心不良!”

黃衫客臉色一變,陰聲又道:“在下是誰,老丈知道嗎?”

駝背老人嘿嘿一笑,兩眼望天道:“廬山迷園、地老黃玄賢孫,風雲幫終南虎壇,新任的金牌總巡。少俠,這樣說對嗎?”

黃衫客臉色又是一變,幹笑道:“老丈既然清楚這些,借條路走走總可以了?”

駝背老人輕輕一哼,仰臉如故道:“就因為清楚這些,所以不肯。”

黃衫客的心地,果然陰毒無比,這時口中支吾著,好似在籌措言詞,而他一隻右手卻已暗地裏探向背後,一揮一帶,長劍出鞘。喊得一句:“隻好得罪了!”金光泛湧,手中劍已如驚鴻般向駝背老人當胸點去。

論劍法,除了“驪山玄玄劍法”因驪山一派已在十三名派中除名不計外,峨嵋的“兩儀劍法”、青城的“八仙劍法”、華山的“金龍劍法”,以及廬山的“降龍伏虎”和天山的“魚龍十八變”,在當今武林中向有“五大劍派”之稱,其中尤以後兩者更負盛名,一直被尊為“劍法雙宗”。

“魚龍十八變”源出三百年前的“武聖”潛龍子:“降龍伏虎”則傳自武聖之嶽丈,為當年的蓋代奇人、巴嶺三白先生。前者變化玄妙,後者力剛勢猛,均為罕世絕學。武維之習武王屋山,在得授本門大羅神功之先,曾對天下各派有名的武功普作涉獵。尤對其中無數種拳掌功夫,以及“降龍伏虎”、“魚龍十八變”兩種劍法,更曾下過不少苦功。

由於他對黃衫客的為人早有了解,所以黃衫客這一著已在他意料之中。黃衫客掣劍在手,他也已將腰間事先預備的那根熟銅煙杆,迅速地拔出。當下毫不遲疑,默運大羅神功。

容得黃衫客劍尖及胸,立即左手按訣左指,一聲冷笑;右手煙杆右劈,猛向來劍七寸之處磕了過去!

黃衫客攻來的一招叫“龍虎風雲”,他迎出的這一招則叫做“降龍伏虎”。

“龍虎風雲”是降龍伏虎劍法中攻勢最淩厲的一招;而“降龍伏虎”則是降龍伏虎劍法三大絕招中最絕的一招!這一招一經使出,敵方兵刃十九脫手。縱令雙方招式相同,誰要失了機先,也是一樣。

黃衫客做夢也沒想到本門備以克敵自保、除非萬不得已、從不輕易出手的一著絕招,竟被人家搶先劈頭用上。加以武維之這一招別有含意,一根煙杆上貫透先天罡氣,威勢更自不同。

黃衫客防不及此,一聲駭呼,暴退丈許。站定後,橫劍張目,驚疑不定地在武維之周身上下打量了好幾遍,這才期期艾艾,顯得異常不安地眨眼問道:“尊駕究係何人?”

武維之冷冷一笑,仰臉道:“三十年前,雁蕩論劍,由於天山白眉叟因故未到,黃玄老兒占踞首席,高談闊論,儼然以天下第一劍自居。語未盡興,末座忽然有人起身岔口。先後問答不及十句,黃玄老兒便語為之塞,仰天一聲長歎,默默拂袖而去。告訴你小子,那個令黃玄老兒掃興的人,便是老夫!”

信口開河,鬼話連篇,此之謂也。

武維之因師父一再交代,此人既不可結交,但是也不許無故開罪;同時若就武功而言,以他目前的成就,雖不一定會輸給對方,但如果一定要在武功上勝過對方恐也不易。所以說,他除了這樣做,也實無其他更好的辦法。自己想想,也不禁有點失望。為怕在神色上露出破綻,話一說完,一聲冷哼,立即將臉高高仰起。

但這篇鬼話在黃衫客聽來,情形可就不同了。他比武維之大得有限,今年也才不過二十來歲。武維之說的是三十年前的事,那時候他還沒有出世,祖父沒有向他提及這一段,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加以武維之先聲奪人,剛才那一招已令他心神俱虛,現在聽了,哪得不驚?

他暗忖道:“我的乖乖,這個貌不驚人的老駝鬼既然連我祖父他老人家都奈何不了,我算什麼東西?”這樣一想,不由得怯意更深。當下定了定神,猶豫地眨眼說道:“長者既與家祖有舊,可算得是在下先輩。在下年事尚輕,以前從未與長者謀麵,長者又為什麼一定要與在下為難呢?”

武維之伸手一指,板臉冷冷一笑,沉聲道:“後麵轎中人是誰,你知我知。你小子今天的一舉一動,已全落入老夫眼中。老夫曾欠下天山白眉老兒一筆人情債,正好以此報償。你小子如果是個識相的,應該明白老夫的意思!”

黃衫客朝小轎戀戀不舍地瞥了一眼,咬咬牙,毅然躬身低聲道:“晚輩明白。”語畢朝四名銀衣弟子一擺手,四名銀衣弟子立即將小轎放落。黃衫客走沒數步,身形一頓,忽又轉過身來,以哀求的語氣囁囁低聲說道:“人已交給長者,尚望長者垂諒晚輩的一時之愚,以後遇上家祖時,千萬別提及今夜這段可好?”

武維之暗忖道:“怪不得師父那樣交代,敢情對這小子邪惡尚一無所知。”心中在想,表麵上卻故意哼了一聲道:“俗語說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小子做的事,你小子自己心裏有數。就算老夫不說,別人難道沒長嘴巴?”

黃衫客一揖到地,忙不迭接口道:“他人說出,自當別論。”

武維之暗暗好笑,臉一仰,淡淡地道:“放心罷,小子!老實說,黃玄老兒有你這種寶貝孫子,老夫以後願不願見他,都成問題呢!”

黃衫客愁容頓展,拔步欲去;武維之目光偶溜,心頭一動,突然喝道:“且慢!”

黃衫客愕然回頭,訥訥地道:“長者還有什麼吩咐?”

武維之指著小轎,沉聲道:“留下解藥來!”

黃衫客噢的一聲,搶著說道:“不,不!隻昏穴被點。長者不信,盡可查看。”

武維之足尖一點,飛身躍落轎前,撳簾約略打量了一下,知道黃衫客所說不假。這才回身揮手喝道:“那麼滾吧!”黃衫客如獲大赦,忙領著四名銀衣弟子,匆匆離去。

五人的背影剛剛消失,巫山神女手揮鳳凰簫,立自不遠處的另一株古槐頂上飄身而下。

她一麵飛步向轎邊走來,一麵大聲笑讚道:“王屋山出來的,果然有一手。”武維之報以赧然一笑,沒說什麼。於是二人將小轎抬起,進城另外找了一家客店,偽稱同伴受了風寒,就要了二間相連的上房,歇下腳來。

天山藍鳳被解穴之後,眼一睜,幾疑身在夢中。怔了好半晌,始顫聲喊出一聲姑姑,一頭倒進巫山神女懷中,悲不自勝地失聲哭泣起來。武維之心中一酸,黯然低頭。巫山神女輕輕拍打著,亦清淚如串。

天山藍鳳哭了一陣,情緒方逐漸平靜下來。這時淚臉一抬,正待訴說時,目光偶及武維之,不由得向巫山神女遲疑地問道:“姑姑,這位老伯是誰?”

巫山神女低頭望著侄女笑了笑道:“不知道嗎?他就是你丫頭要找的人啊!”

天山藍鳳微微一怔,瞪口道:“武,武少俠?”

巫山神女打趣道:“哦!姑姑還不知道呢!你丫頭到處找的原來就是武少俠嗎?

天山藍鳳玉臉一紅,嗔道:“姑姑,你要敢,你就再說!”

巫山神女摟著愛侄女,一時竟忘情地笑得前仰後合。武維之感到有一股醉人的熱流自心房直升雙頰。當下不便再呆著不開口,隻好越趄著走上前去,微微一躬,注目笑道:“美美姊在找紫燕十三是嗎?”

藍鳳回頭略感訝異地道:“你怎知道的?”

武維之笑了笑道:“你忘了你有個車夫嗎?”

藍鳳目光閃動,噢了一聲,忙道:“這是什麼地方?我們怎會在這兒遇上的呢?”

武維之將前後經過詳細地說了一遍,最後眉頭一皺,脫口道:“美美姊,你的武功——”話說半句,想縮口已是不及。藍鳳聞言之下,雙目一紅,兩行熱淚已止不住簌簌滾落。

三人默默相對,靜了片刻之後,藍鳳舉袖揩幹眼角,忽自懷中取出一截兩端密封著的竹管;托在掌心上照了一照,淒然一笑,抬臉問道:“你們猜得出這裏麵裝的是什麼嗎?”

武維之遲疑一下道:“黑芝?”

藍鳳點點頭道:“你猜對了,這裏麵裝的正是能恢複武人功力,但有時也能使武人失去功力的聖藥,黑芝!”目注竹管,語畢又是淒然一笑。

武維之與巫山神女不約而同地交換了震訝的一瞥,跟著又齊朝藍鳳望去。盡管二人目光中均流露著迫切的詢問,但誰也沒有先開口。

藍鳳放下那截竹管,伸手掠了一下散鬢,這才凝目接著說道:“是的,就為了取得這株黑芝,我喪失了武功。但我不感到絲毫難過或後悔,因為我得到的比失去的實在多得太多了”說至此處,臉一偏,驀向神女說道:“噢,對了!姑姑,上次你所說的那個曾廢去華山上代掌門金龍劍趙子規一身武功的蒙麵怪人,你猜他是誰?”

神女雙目一亮,忙問道:“誰?”

藍鳳一聲嘿,恨恨地道:“誰?鬼愁穀主!”武維之和神女均不禁啊的一聲。

藍鳳移目注向跳動的燈花,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噓出後,又開始追憶著說道:“姑姑常笑我是個傻丫頭,想起來真是一點也不錯。自那次聽了姑姑的故事之後,無定河、黑芝、鬼愁穀,這一連串的地物名稱,便在我腦中留下一種無以名之的深刻印象。我竟產生了這麼一個願望:隻要有機會,無定河那種地方我也會去的。三年、十年、甚至一輩子。險山惡水,居然對我產生了一股強烈的誘惑力,那不是非常可笑的嗎?

終於,我得著機會了。自於五丈原那座楓林外,無意中聽到這位武少俠跟那位紫燕十三花家小妹的對話,知道了那位花家小妹的不幸遭遇之後,便回到旅店,匆匆留下數言,立即買了一匹快馬,揮鞭出發。一路馬不停蹄,幾乎是不分晝夜的趕著,馬累壞了,再換一匹。

直到渡洛水,到達‘黃龍’與‘甘泉’之間的八仙鎮,這才稍稍冷靜下來。在八仙鎮改了男裝,並且購置了一點應用物品,然後繼續上路。

陝北地區一片荒涼,但在我,風沙撲麵,卻另有一種舒適的感覺。我甚至想高喊出來:

‘吹吧!打吧!別說區區風沙,嘿!誰能阻擋我?’先後走了月餘光景,這一天到達蟠龍地麵。向當地居民打聽之下,知道一渡前麵的清澗河,再走半月,便可到達無定河了,不禁更是興奮。

渡河繼續進發,疾馳不及十裏,忽然發覺事情有點不妙。原來呈現在眼前的竟是黃沙一片,已無正式道路可循。正自勒馬訪惶之際,耳邊忽聞一陣雜遝的馬蹄之聲自身後由遠而近。回頭一看,兩騎追蹤而至,馬上坐的競是兩名身軀高大、身披大紅袈裟的僧人。看清楚之後,不由得愕然一怔。兩僧見了我,也似頗感意外地互瞥了一眼,好像說:‘這年輕人會在這種地方出現,你說怪不怪?’我也納罕地暗忖道:‘你們兩個出家人,又怎會到這種地方來的呢?”

兩僧略停之下,馬鞭揮處,便擬縱馬超越而過。我當時心中一動,忽然想道:兩僧來得突兀,且不去管他,兩僧欲往何地,倒頗值得研究。世上事盡多巧合,難道他們也正趕往鬼愁穀不成?我已看出兩僧身負超絕武功,正如兩僧也早瞧穿我是武林中人一樣。在當時那種情形之下,彼此之間已無秘密可言。前途人煙稀少,眼見兩僧那種胸有成竹的沉穩神態,我立即有了決定:事已至此,我不應錯過機會。於是我高喊道:‘兩位大和尚暫請留步,在下有事相詢。”

兩僧馬韁一帶,雙雙撥轉馬頭,騎術之精,前所未見。當下由其中一名雙眉較濃的紅衣僧人在馬背上打著問訊道:‘檀越何事見教?’我一麵欠身答和,一麵說道:‘請恕在下冒昧,敢問兩位大和尚是到無定河去的嗎?’濃眉紅衣僧不假思索地稽首道:‘正是這樣,檀越猜的一點不錯。”

兩僧神態雖然冷漠,但舉止卻極為安詳有禮,這一點頗令人寬慰。於是我便催馬上前,開門見山的說道:‘在下略諸武功,自難逃兩位大和尚法眼。現因一位同道友人功力喪失,擬往鬼愁穀覓取黑芝。由於路途不熟,甚感為難。既然兩位大和尚也正前往無定河,可否提攜同行?”

濃眉紅衣僧合什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檀越好說。’我高興地道了謝,同時欠身道:‘這樣說來,兩位大和尚前麵請吧!’濃眉紅衣僧稽首道:‘那麼貧僧等有僭了。’說著馬韁一抖,便與另一位長臉紅衣僧同時催馬起步。上路後,我施出全力,方始保住沒有落後;而兩僧則始終從容揮鞭,馳驅得自然之至。

最令人暗感驚異的,便是兩借出奇的鎮定。直到無定河濁浪在望,先後十來天,長臉紅衣僧始終一語未發;而濃眉紅衣僧則除了見麵那天的一番對答外,也就再沒有說過什麼。兩僧就河取飲,各人食用自備的炒米幹饃。我也隨行宿止,以事先備好的幹糧充饑。

一路無話,那天到達無定河邊,突然刮起一陣大風。那陣突然刮起的大風幾乎將我從馬背上卷起,但同時也為我吹開了一個絕大秘密。那時兩僧在前,我在後,三騎正成鼎足之勢。狂飆過處,兩僧袈裟倒飛過頂,背後內衣上,赫然露出兩隻金鷹!”

武維之情不自禁地失聲低呼道:“金鷹?就是他們兩個?”

“兩隻金鷹一式無二,均係以金線繡成,淩撲作勢,栩栩如生。我立即明白過來,原來他倆就是姑姑所說的、風雲幫龍壇十三金鷹中的第一鷹、第二鷹,少林眾悟大師的兩位師弟。兩僧也許覺察到了,也許沒有,因為他們一直沒有回頭。

我在一怔之下,不由得迅忖道:他們既是風雲幫的人,到這裏來做什麼的呢?風雲幫主有的是與兩極丹功效相近的一元丹,如果幫中有人功力喪失,也不至於舍近就遠,來找黑芝呀!我立即又想道:難道他們此行是找‘人’而不是找‘物’不成?

鬼愁穀住著有人,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可是,事實畢竟是事實,你不信也得信,結果我猜對了。鬼愁穀主,這四個字是我擅擬的。我既不知道他姓什麼,也不知道他叫什麼,隻好這樣稱呼他了。無定河邊的景色,果如姑姑所說。荒山蔽空一片墨黑,河水傍山麓而流,濁浪滔天,勢若萬馬奔騰。

那是到達山下的第二天,天一亮,馬留山下,人便開始徒步入山。兩僧似有腹圖可按,一路市形度勢,行來毫不費事。越峰跨澗,走了約摸半日光景,前麵山勢突然一變。但見雙峰夾峙,中間羊腸小道,寬僅容人。兩僧稍稍駐足,旋即魚貫著飛身撲進。小道迂回旋繞,或高或低,但寬度始終如一。這樣又走了頓飯之久,忽然間視線一寬,一片鬼氣陰森的穀地頓呈眼前。

穀地形作橢圓,寬約二十丈,長約三十丈。除了穀地中間孤立著一座以黑石砌成的小堡之外,其他也無甚異處。我不禁疑忖道:這就是‘鬼愁穀’嗎?正感百聞不如目見,忽見兩名紅衣僧身軀一矮,人已麵向黑色小堡跪了下去。

那時間,空穀岑寂,萬籟無聲。兩僧跪處,距離緊閉著的堡門少說也有三丈之遙。我見了,不禁皺眉暗忖道:這是什麼意思?一念甫畢,軋軋之聲響處,堡門忽然打開。連忙抬臉望去,堡門前,業已悄然立著三人。左右是兩名年約三旬上下的少婦,一衣紅、一衣綠。姿色均極冶豔;中間則是一名身穿黑衣、麵垂黑紗、身材奇矮的枯瘦老人”

聽到這裏,武維之又忍不住問道:“他就是鬼愁穀主嘍?”

藍鳳似乎沒有聽見,眸凝虛空,繼續說下去道:“我看清之後,不禁暗咦道:此人好眼熟?但一經搜憶起來,卻又愈想愈迷糊。思之再三,這才恍然大悟;哪裏是見過?原來隻不過得潛在意識中的一個影子罷了!一時雖不敢確定他就是我所揣測的那個人,卻也不免暗暗生驚。當時的氣氛雖然恐怖得令人心悸,但我卻始終站在那裏未動。因為我認為,我並沒有隨著兩僧下跪的理由。

就在這時候,黑紗眼孔中寒電一閃,一道有如冒自地底、陰冷得令人毛發聳然的語音,遙自堡前傳了過來道:‘前麵跪的,是少林弟子嗎?’兩僧中,左首的一個立即應聲答道:

‘貧僧眾智、眾慧出身少林,現隸風雲幫龍壇座下。”

黑紗後麵輕哦了一聲,又問道:‘爾等於該幫現司何職?’當下仍由左首那個聽上去應該就是眉毛較濃的紅衣僧答道:‘忝列龍壇十三金鷹首、二兩席。’蒙麵人點點頭,接著又問道:‘來此何為?’紅衣僧朗聲答道:‘奉壇主之命,呈遞本幫太上幫主機密專函。”

黑紗後麵,寒電閃處,又是一聲輕哦。答話的紅衣僧於語畢之後,上身微挺,自懷中取出一隻係著黃綾綢帶的羊皮封袋,雙掌平托著,輕輕往前一送,那隻封袋立即四平八穩地脫手朝蒙麵人冉冉飛去。蒙麵人右手一抬,立即將封袋接在手中。拆開封口,抽出一張色呈玫瑰紅的信箋,上麵似乎沒有寫幾句。蒙麵人略一掃視,立將全文看完。看完後嘿嘿一笑,自言自語地說得一句:‘虧她居然還記得’跟著臉一抬,注目道:‘中原武林,最近難道出了什麼厲害人物不成?”

自稱眾智的濃眉紅衣僧稍微猶豫了一下,垂目答道:‘根據幫中最近得著的消息,天、地、人三老很可能破例聯袂出山。’蒙麵人哼了一聲道:‘她們母女真會在乎這個嗎?’眾智僧接著說道:‘另外一點便是雙英中的‘一品簫’雖已受禁,但‘金判’卻至今尚未就範,終究是心腹之患。”

蒙麵人哼道:‘鬼話!’接著雙目寒電一閃,冷冷又道:‘無名派由於本身武學不完整,因此曆代弟子無一能夠抬得起頭來。上一代的天仇老頭那樣好勝,對黑道人物也都處處適可而止。該派武學最後一句心訣既已落入她們母女手中,隻要她們母女保管得謹慎些,縱令金判青出於藍,又能怎樣?’眾智僧低聲接道:‘前輩所言甚是,但問題尚不止此。’蒙麵人雙目一瞪,沉聲道:‘還有什麼問題?’眾智僧低聲道:‘有一個人至今尚活著未死,實出幫主及太上幫主意料之外。”

蒙麵人注目道:‘誰?’眾智僧微顯不安地低聲道:‘此人關係重大!貧僧等臨行時,壇主一再轉達太上幫主金諭,此人名諱將由太上幫主麵陳前輩。’蒙麵人雙目驀地一亮,欲言忽止,頓了頓,揮手淡淡地道:‘知道了,回去就說老夫隨後就到,你們先走吧!’兩僧起身,合什一躬,便擬離去。蒙麵人目光一溜,忽然喝道‘且慢!’兩僧愕然止步回頭,蒙麵人用手朝我一指,沉聲道:‘這娃兒是誰?是跟你們一起來的嗎?’眾智僧合掌躬身道:

‘係途中無意相遇,姓氏未詳。”

蒙麵人點頭唔了一聲,兩僧退去。兩僧退後,蒙麵人雙睛灼灼地朝我打量了一陣,然後下巴一抬,冷冷地道:‘年紀輕輕的,到此作甚?’那副模樣,叫人看了實在有氣。但我係有所求而來,怎能逞一時意氣?於是,我盡情容忍地遙遙一揖,朗聲說道:‘想找一樣東西,多望長者成全。’老家夥雙目灼灼地瞪著我道:‘是不是黑芝?’老家夥的語氣頗難捉摸,我聽了不禁有點忐忑不安,當下忙定神躬身說道:‘如蒙見賜,感激不盡。”

老家夥眼珠滾了一下,忽然注目道:‘你是何派門下?’我坦率地笑答:‘天山。’老家夥哦了一聲,注目接著問道:‘白眉餘桑是你什麼人?’我答道:‘正是家祖。’老家夥眼珠又滾了一下,忽然揮手道:‘那麼你走吧!’口裏說著,腳下已動,大有置我不顧,徑自返堡之意。我一急,忙又大聲喊道:‘黑芝呢?”

老家夥臉一偏,不悅地道:‘老夫的意思你還沒明白嗎?’我聽了不由得微微一怔,未容我開口,老家夥已兩眼一瞪,斥道:‘什麼黑芝不黑芝?懂嗎?我叫你滾!’我氣得差點伸手摘劍,咬咬牙,又忍了下來,大聲道:‘在下什麼地方得罪了前輩?”

老家夥再度駐足回身,冷冷一笑道:‘要真得罪了老夫還有你的命在?哼!耐心告訴了你小子吧:如依本穀規矩,無故擅人者,一向是有來無回。你小子之所以能得老夫法外施仁,純因芸芸中原武林人物,就隻一個白眉老兒叫人看上去尚不太討嫌;要是換上別人,嘿嘿!現在你小子明白了嗎?”

我聽得又氣又急,不由得頂撞道:“好好的人,霸住黑芝有何用處?’老家夥嘿嘿笑道:“自己用不著的東西難道就非送人不可嗎?’我怒忖道:山川靈物均秉天地之氣而生,黑芝是你私人的東西嗎?在沒有完全絕望之前,這話我當然不能說出來,因此我強忍著大聲又道:‘俗雲:助人最樂。而長者則背道而行,其意何在?’老家夥翻眼道:‘人不惠我,我不惠人,就這麼一點意思!”

這時我忽然憶及天仇老人與東海異人曾為恢複華山金龍劍的功力,到此取過一株黑芝,當年似乎並未受到阻礙。不由得冷冷一笑,故作平靜地抬臉大聲問道:‘老前輩,請教一聲,您老在這座穀中住了多久啦?’老家夥有點意外地瞪眼道:‘快六十年了,怎麼樣?’我嗤之以鼻道:‘那麼十年前您老也在這兒了?’老家夥怒道:‘老夫說,快六十年了,你小子耳朵有毛病嗎?”

我冷冷一笑,同時跨出一步,逼視著道:‘還有最後一句:那便是為什麼以前會有人從此穀取得了黑芝呢?’老家夥一怔,跟著哈哈大笑道:‘你小子是說華山上代那個姓趙的掌門人是不是?是的,姓趙的確實曾趁老夫不備,從這兒偷走一株去救了他的一個友人;但老夫立即找到華山,在他本人身上收了回來。那不也是一樣嗎?”

直到這時候,我才證實了我原先的揣測果然沒錯:當年廢去華山金龍劍武功的蒙麵怪人,就是這個老家夥。連帶地,金龍劍召禍的原因也揭開了,原來金龍劍曾從此穀取走過一株黑芝!知道了這些,可算是意外收獲,不過,我的原意並不在此。於是我在微怔之後,立即平靜地注目又問道:‘經過老前輩這一解釋,在下可又得多問一句了:老前輩知不知道金龍劍喪失功力以後的情形?’老家夥微哂道:‘以後沒過上幾年人就死了,是這樣的嗎?’我點頭應得一聲:‘是的。’跟著又跨出一步,注目接道:‘另外有件事,也許前輩已經聽人說過。縱令如此,在下仍願提上一提。那便是金龍劍是先恢複了功力,然後才死去的。關於這個,前輩清楚嗎?”

老家夥瞠目失聲道:‘你說什麼?’老家夥對這件事的確一無所知,一方麵令人意外,一方麵也增加了我實行原計劃的勇氣。於是,我輕哼一聲,一字一字地注目說道:‘前輩清楚嗎?恢複金龍劍功力的與使他失去功力的是同一種東西,正是本穀的特產黑芝!”

老家夥啊的一聲,驀地戟指跳足道:‘那是誰幹的?快說!’我不屑地嗤了一下,仰臉大聲道:‘在下不擅於擒私告密,抱歉得很!’緊接著,再跨出一步,冷冷一笑,以諷刺的語氣向老家夥逼視著說道:‘那一次來人取走黑芝,曾付出何等代價,在下亟願效法。老前輩肯加以指點嗎?’老家夥直氣得渾身打戰,好一會,這才臉一偏,向左首那名紅衣少婦咬牙沉聲喝道:‘紅娘取株黑芝來!’那時的我,表麵上雖還力持鎮定,內心卻已止不住興奮若狂。

片刻之後,紅衣少婦去而複返。老家夥從紅衣少婦手中接過一隻黑色木盒,緩步走到我的麵前,臉一仰,雙目寒光閃閃地沉聲說道:‘裏麵是一株黑芝、一顆九鼎續命丹,知道嗎?現在拿去!’我本待伸手去接,聞言不禁一怔,暗忖道:九鼎續命丹?給我這東西是什麼意思?

正感納罕間,老家夥已接著說道:‘至於誰人鬥膽,曾從本穀盜去一株黑芝,你小子不肯說,那是你小子的自由,老夫不便勉強。橫豎老夫這就要前往中原,早晚也不難打聽出來。所以說,黑芝姑予相贈。但為怕你小子信口雌黃,你小子的一身武功卻必須作抵押——

’口中說著,左手食中兩指一並,猛向我眉心點來。我冷不防此,一個閃避不及,但覺眼前一黑,立即暈厥過去。”

武維之跟神女不禁同聲一啊。藍鳳掠了掠散鬢,側目淒然一笑,手指按上那截竹管,又繼續說了下去道:“也不知道多久之後,我終於悠悠醒轉。那時候,穀中霧氣迷蒙,伸手不見五指,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和寒冷。由周身骨骼的疼痛,我知道什麼事已經發生,我的武功喪失了。像吝嗇的人喪失了財富一樣,我開始嚐到了武人喪失武功的滋味。

我難過嗎?不!相反的,我由本身想到了那位花家小妹;進一步由金龍劍想到天仇老人和東海異人。我開始體會到兩位前輩當年為營救同道友人而來到此地的崇高偉大,更為自己居然也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而感到驕傲無比。說來似乎令人難以置信,我當時的心情,竟是出奇的平靜。掙紮著坐起身來,伸手摸著那隻木盒,取出一顆黃豆大小的藥丸吞下,再將這截竹管納入懷中。坐了一會,天色微亮,氣力也稍稍恢複了一點,便扶著岩壁,沿原路一步一步地慢慢走了出來。

進穀隻走了半日,出穀卻走了三天。山下,我那匹馬兒仍拴在原處。馬兒身邊多了堆草料,我猜想可能是兩僧所為,不由大為感激。上了馬,我開始摸索著向內地進發。

那真是一段聽天由命的旅程。旋撲的風沙漫天蓋地而來,似含報複性地向我發揮著前所未有的威力,我此行領略了陝北的荒涼。而命運,則全交給了坐騎。老魔除廢了我一身武功外,並未加諸其他傷害,連我帶去的一口‘魚藏劍’都沒摸過一下。這口‘魚藏劍’長僅尺半,重亦不過三斤十二兩。平時我總嫌它太過小巧,而現在,我卻有著不勝負荷之感。我不時撫摸它,苦笑自問:魚藏劍,魚藏劍,你的主人真是天山‘魚龍十八變’的嫡係傳人嗎?

去時梧桐尚未開花,來時寒梅早已盛放。一個月前,我像做了一場噩夢似地,到達了洛陽。在洛陽略洗風塵,立即奔赴臨汝。我不知道我應該先找誰,但我以為,如能先見著那位花家小妹,也是一種安慰。以後的事,如你們已見過我那個車夫,也就毋須我再多說了。”

藍鳳說至此處,幽幽一歎,垂首住口。武維之強忍著一腔熱淚,低頭自懷中取出那隻原擬留為紫燕十三複功之用、裏麵盛著一顆南北兩極丹的錦盒,默默的遞到神女手上。

神女低頭一看,不由得一聲歡呼!驀地接起愛侄女,喜極而泣地顫聲喊道:‘噢!丫頭,丫頭!你得到的,你是得到了;你失去的,卻並未真的失去。姑姑又哪及你丫頭自己值得羨慕啊!”

轉眼之間,三天過去了。現在是正月二十五日,距二月初五的華山之會尚有十天。

留下“黑芝”給紫燕十三,藍鳳則先服用了那顆“兩極丹”。經過三天工夫,藍鳳血脈複通;而神女則因真元耗損過度,顯得十分疲憊。紫陽離華山約二百裏左右,走得再慢,五天也就足夠了。三人準備休息一二天,再行起程。

為了讓姑侄倆安心靜養,武維之閑著沒事,便信步走出了店門。走著,走著,無意間來至一座酒樓之前。這時午牌已過,他感覺有點餓,更因三天來護法責重,心情一直異常緊張,正好趁此喝上一盅,舒暢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