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酒樓頗還雅靜,他上樓挑了一副可以望到城外漢水的臨窗座頭,點了兩樣小萊,要了兩角酒。酒菜未來之前,便四下放目遊眺起來。漢水滾滾,有如一條迎風起伏的黃色布帶,注目之下,不禁為之悠然神往。
眼前逐漸模糊,他似乎看到了一片滔天濁浪,一座阻天黑山。哦,無定河!他輕吃著,兩顆淚珠潸然滾落。舌尖舔著一絲鹹味,他才驀地驚覺過來。
酒樓中酒客漸眾,已不似先前那般清靜。他悄悄以衣袖拭了一下眼角,同時緩緩回頭後望,看他的失態有無落入他人眼中。就在這時候,當他將視線由遙遠的左方收回到近身的右側時,他呆住了。
他看到了一個人,那人就坐在離他不及五步的右首一張桌子上。身穿灰布短袍,年約七十上下;兩眼眨動間,眼珠一抹白,幾乎不見一絲黑仁。一點不錯,正是那位曾在巫山白鳳鎮的“襄王別論”中遇上、然後相偕去為“巫山神女”出關護法、武功雖然並不太高但身分卻極為神秘的怪老人!
武維之這一發現,不啻驀睹親人,不由得驚喜交集。當下也顧不得酒保正將酒菜端上,匆匆走了過去,迎麵深深一躬,嘻嘻笑道:“該怎麼說才好?噢!對了,人生何處不相逢!”哪想到,對方見了他,一點表情也沒有。眼白一翻,在他臉上掠了一瞥,跟著朝地下啐了一口,同時別過臉去。那意思無異表示:真是活見鬼!
武維之一怔,但立即好笑地暗忖道:好家夥,又來這一套了,真是江山好改,本性難移。於是扮了個鬼臉,繞到正麵,俯身低聲笑道:“今天鬥什麼,何不來個開門見山?”
那人驀地一拍桌,擺臉斥道:“你這酒鬼!滾滾滾!”
武維之不禁拍手大笑道:“妙妙,越裝越像了。”
那人咦了一聲,眼白翻處,忽然冷冷地道:“喂!朋友,你能喝不能喝?怎麼臉上沒有酒氣,嘴裏盡是酒話?你是誰?你知道老夫又是誰?你在跟誰認親家?”
武維之笑得前仰後合,雙手捧腹,發話道:“我還是我,至於閣下,正想請教!”
那人臉一仰,揮手冷冷地道:“喝酒去吧!朋友,你朋友的興致看來不錯,但老夫可沒有這種閑情逸致奉陪。再鬧下去,大家無趣。”
武維之忍住笑道:“夠了沒有?”
那人忽又一翻眼白,沉聲道:“朋友,你假如真的認錯了人,老夫不妨耐下性子再說一聲:請!要是朋友有意找黴氣,不妨先回去問問你們當家的。我瞎子雖然跑過一趟陰曹地府,脾氣就算打個對折的對折,今天也到了限度了。”說時聲色俱厲。
武維之一怔,不由得有點惶惑起來,迅忖道:“怪了,他做作得如此認真,難道另有他故不成?”這樣一想,不禁立即回頭朝身後四下打量了一眼,發現一個礙眼的人物也沒有,不由得又忖道:“那麼是怎麼回事?”上身再度一俯,低聲道:“真的忘了我是誰?”
那人嘿了一聲,仰臉望天道:“老夫天生的瞎子,一直過著‘目中無人’、‘六親不認’的生活。以前如此,將來也是如此。朋友名氣再大,對我瞎子說來,都是一樣。”
武維之眉頭一皺,目光所及,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你道怎麼了?嘿,真絕!原來他跟人家纏了半天,一直忘記了自己現在的麵目!
在巫山出現的他,是個翩翩佳公子,濁世美少年;現在的他,則是一個衣衫檻樓、又土又俗的駝背老頭,你說這該多好笑?
武維之打著噎,揩去笑出來的眼淚,這才在對麵坐下,忍俊不禁地道:“抱歉抱歉,是我錯了。”說著將頭伸向桌麵,‘低聲正色說道:“她們始侄也在這裏,你老要不要見見她們?”語畢目注對方等候回答。
櫃知對方眼自一翻,冷冷地道:“你說什麼?她們姑侄?她們始侄是誰?”
武維之臉一板,不悅地道:“現在是說正經話,不要再開玩笑好不好?你跟神女相處這麼久,難道她有個天山藍鳳的侄女兒你也不知道嗎?”
那人眼白又是一翻,注目問道:“神女?天山藍鳳?兩個女娃兒?”
武維之眉頭一皺,更為不悅地道:“您老這就未免過分了!天山藍鳳是子侄輩,喊一聲女娃兒,尚有可說;神女餘俠是您的平輩,您老怎可這樣稱呼?”
那人哈哈笑道:“奇聞,奇聞!想不到這世上居然還有老夫的平輩?哈哈哈!”
武維之合怒注目道:“難道您還是神女餘俠的長輩?”
那人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道:“這個且不說它,閣下如果有興趣,不妨去將那個什麼神女的師父叫來朝朝相,看她師父敢不敢跟老夫平輩相稱?”
武維之搖搖頭,真不知道今天是怎麼回事,當下苦笑道:“您老跟上次像是換了個人,在下實在不習慣。”
那人笑聲一收,驀地放下臉來,揮手冷冷地道:“你不習慣?老夫更不習慣!這樣最好,請便吧!管他什麼神女不神女,藍鳳不藍鳳。老實說,老夫對女色方麵,可一點興趣也沒有!”
武維之雙目陡張,既驚且詫,不勝駭異地道:“你,你,你這說的些什麼話?”
那人眼自往上一翻,滿不為意地冷笑道:“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誰叫你打上門來的?別嫌這個難聽,閣下如再不走,更難聽的還在後麵呢!”
武維之氣往上湧,本待發作,但一憶及此人對神女有思,而且他曾親眼看到他為衛護神女舍命抵擋過第五金鷹眉山天毒叟,現在對方言行雖然大為反常,如說就此翻臉,也似乎有點不妥。當下強忍住一腔怒火,哼道:“這樣離譜,真是意想不到!”看也不再看對方一眼,勃然起身,回到自己座位。
坐下後,他愈想愈氣,酒菜放在眼前,竟也無法下咽。咬咬牙,往起一站,正待招呼夥計結賬離去時,頭一抬,不知打什麼時候開始,桌子的對麵已然悄沒聲息的站著一人。此人眼熟,好似曾在什麼地方見過一般,可是一時間卻又偏偏想不起來。
那人臉色顯然難看,一雙眼神卻奕奕有光,顯然也是一位武林人物,這時正靜靜地朝他注視著。武維之正沒好氣,便朝地下陣了一口,同時臉一偏,喊道:“喂喂!夥計,過來算賬!”店夥遙應一聲,立即哈腰跑了過來。
武維之目光往回一帶,無巧不巧的,竟與那個白眼怪人的目光不期相觸。嘿!你說怪也不怪?那白眼怪人竟神態大轉,此刻居然嘴角一變,似有意似無意地朝他微微一笑。但此時武維之惡感已深,再也無心理睬了。他覺得詼諧不可刻薄,滑稽不可下流,開玩笑也有開玩笑的限度。尤其對女性來說,輕怫已是不容,更何況公然以言詞侵犯?
他既連白眼怪人都不願再加兜搭,對麵那人,當然更不屑一顧了。
待店夥走來,他信手丟下一塊碎銀,身軀一轉,便擬徑自下樓而去。就在這個時候,耳邊忽然響起一個低沉啞澀的聲音道:“朋友,借一步說句話如何?”
武維之不屑回頭,即已知道話發何人之口。當下驀地一下旋身,雙眼一瞪,麵對麵地注目冷冷地道:“說什麼?你是誰?你知道老夫又是誰?”他這兩句話,借自白眼怪人,剛才的一股怨氣,現在正好拿來在這人頭上好好地發泄發泄。
哪想到對方聽了全無怒意,淡淡一笑,不在意地又說道:“朋友是誰,在下無意請教。
在下身份,隻要朋友願意知道,卻可隨時奉告。”
武維之不過這樣說說罷了,哪還真有心眼跟這種人套交情?當下打鼻子裏哼了一聲,微微仰臉道:“老夫隻願意朋友做一件事。”
那人忙幹笑了一聲說道:“不必客氣,什麼事?”
武維之兩眼一瞪,沉臉叱道:“什麼事?要你馬上滾!”話出口,真氣一提,業已暗中戒備,準備著隨時出手。
出乎意料之外的,那人聽了居然仍無一絲怒氣,僅又幹笑了一聲,然後壓著嗓門低聲注目說道:“朋友既然不耐煩,那就不妨長話短說,朋友剛才在隔壁桌上跟那位瞎朋友提到的‘巫山神女’及‘天山藍鳳’姑侄,刻下落腳城中何處,可否見告?”
武維之暗暗一愕,故意冷淡地側目反問道:“閣下打聽這個做什麼?”
那人目光左右一溜,嗓子放得更低,伸過頭來說道:“估計你朋友的身份,神女和藍鳳她們姑侄倆,也絕不可能跟你朋友有什麼太大的淵源。真人麵前不說假話,在下找她們,係奉命行事。假如朋友常在江湖上走動,應不會不知道洞庭叟關勝、衡山英雄膽喬樵、武當一塵道長,以及華山逍遙劍跟該派三代五十餘口為什麼才落得那般下場?換句話說,神女、藍鳳姑侄倆的命運,早晚也將一樣。話說得太露骨了不夠意思,朋友,現在總該明白了吧?”
武維之聽得又驚又怒,驀地想起一個人來。他迅忖道:“對了,這家夥不就是風雲虎壇中的那個金牌護法嗎?”他原先就料定這家夥不是什麼好來路,果然沒錯!當下火往上冒,幾乎就想一掌打去。驟然間,心念一動,終又忍住。這時佯作失驚之態,哦了一聲道:
“啊!原來大駕就是”
那人皮笑肉不笑地做了個自抬身份的神情,淡淡地道:“敝姓皮,賤字保穀,外號‘病煞星’。現下愧居虎壇執法堂,朋友以後多多指教了。”
武維之恭維地啊了幾聲,旋又皺眉不安地道:“老漢年輕時曾在少林習過幾天拳腳,雖算不得正式武林人物,但由於長年奔走在外,耳儒目染之下,聽到的確還不少。據說神女、藍鳳姑侄,係天山名宿白眉叟餘桑嫡親孫女。天山派的‘魚龍十八變’非同小可,她二人家學淵源,成就當非泛泛之輩可比。說句香主不見怪的話,假如這次僅係香主您一位來紫陽,豈不嫌單薄了一點嗎?”
那人嘿嘿一笑,傲然地以鼻音說道:“本幫之事,一旦移付執法香堂,從來是百不失一。關於這方麵朋友倒是大可不必擔心。”
武維之忙仰臉獻好地一哦道:“已經布置好了?”
那人麵有得色地哼道:“神女拒‘龍壇’之聘,藍鳳拒‘虎壇’之聘,事詳總壇,再由總壇派人知會兩壇辦理。區區小事,竟勞動主分壇三處執法香主;說來雖然有點過分,但幫主一定堅持要這麼辦,有甚話說?”
武維之聽了,不由得心神大震。在王屋山時,他記得師父說過,黃山要命郎中及眉山天毒叟二人武功雖比金判及一品簫略遜一籌,但其間差也差得非常有限。現在黃山要命郎中及眉山天毒叟二人在風雲幫中的地位,僅排名十三金鷹中三五兩席。巫山神女說總壇四大護法功力還在“鷹”、“燕”輩之上:“執法”為四大護法之首,其人武功之高,盡可想見。同時“龍”、“虎”兩壇的兩位執法,雖不定強出“鷹”、“燕”多少,但也絕不在“鷹”。
“燕”之下,殆無疑問。三名執法香主,來一個也就夠頭痛的了;如今聯袂而來,如何抵擋?
俗雲:“小不忍,則亂大謀。”真是一點不錯!他慶幸還好沒有魯莽出手。自己敵不敵得過當前這個虎壇執法固是疑問,而紫陽城一共才隻這麼一點大,一旦有了差失,自己成敗事小,留下功力尚未完全恢複、躲在客店中休養的姑任倆,那時將交付誰去照顧?
現在的他,雖然愈想愈急,但時間上可卻不容他再思索下去,隻好決定走一步算一步了。這樣想定,立即佯作驚歎地啊了一聲,抬臉猶豫地巴結道:“那地方因為不是一般客店,一時說也說不清楚。白天既然不便行動,那麼老漢隻好待在這兒,等天黑下來再為香主效勞了。”
那人想了一下,點頭道:“這樣也好。”身軀一轉,便擬先行離去。剛跨出一步,忽又回過身來注目說道:“朋友是諸世故的人,對自己目前處境應該比誰都明白。在下有事先離開一步,等會兒來為朋友會酒賬,知道嗎?”
武維之忙垂下眼皮,裝作不勝惶恐地道:“您想想,這還用交代嗎?”
那人幹笑一聲,像幽靈般飄然下樓而去。目送那背影消失,武維之心煩意躁地收回視線,不由自主地又向右側白眼怪人的座位上溜了一眼。杯盤狼藉,壺底朝天,白眼怪人正在埋頭大睡。他輕哼一聲,正待望向別處,白眼怪人忽然脖子一直,兩臂上舉,一麵打著阿欠,一麵喃喃自語道:“人愈老,骨頭反而愈軟,也真可憐。”
武維之一聲嘿,本待反唇相譏,轉念之下,終又忍住。他暗忖道:“我又不是沒見過,你閣下那兩手玩藝兒,也並不比我武維之高明多少。就憑你閣下剛才那番不近情理的做作,縱令閣下骨頭比我硬,我武維之即使落個粉身碎骨,可也懶得再向閣下求教呢!”當下聽如不聞,臉一偏,立往窗外望去。
這時已是申末西初,日傍西山,遠景逐趨迷蒙;眼底漢水,已成了一抹淡淡而波動著的黃色影子。由漢水,他又想起無定河。心情在一陣激動之後,終於慢慢平靜下來。他想:
“父親怎會困人風雲幫的呢?師父怎肯忍辱埋名的呢?無情叟為什麼自暴自棄?母親梅娘為什麼落發出家?師姑雪娘為什麼嫁給一個跟自己毫無感情的人?天仇老人、東海異人以及藍鳳又為什麼不計本身安危去鬼愁穀?人活著或者死去,一定都得為了自己嗎?”
天色漸漸的黑下來了。燈火點亮,右側座位已空。不知打什麼時候起,白眼怪人業已悄然離去。武維之不屑地冷冷一笑,也未在意。這時,酒客一批來,又一批去,除了他一個,滿樓全是新麵孔。他眼巴巴地注意著每一個上樓的人,那個什麼虎壇執法則始終沒出現。他知道黑道人物行事,多在三更以後,那廝大概聯絡部署去了。於是他又點了一份酒菜,悶悶地吃喝起來。
一杯方盡,樓梯的的踏踏一陣響,忽然上來了兩個人。武維之停杯望去,看清後不由心頭一動,來的竟是黑白雙無常。
他暗忖道:“我離開仇池時,這對寶貨尚跟師父在一起。師父後來參加了北邙落魂崖的臨時武林大會,雖不可能仍和這對寶貨走在一起,但最少師父目前行蹤,他們要比我來得清楚。我豈不正好打聽一下?況且這對寶貨盡管脾氣古怪,但功力卻均極深厚。我要能拉來做個幫手,不也聊勝於無?”想畢不再遲疑,立即離座迎了上去,拱手一躬道:“原來是雙俠駕到,老漢這廂有禮了。”
黑無常微微一怔,跟著又驚又喜地偏臉向白無常問道:“老白,這人是誰?”
白無常一字眼縫微睜旋合,米餅臉一仰,慢吞吞的晃著腦袋道:“在當今的一流人物之中,從沒見過此公。”
黑無常想了一下,不以為然地反駁道:“他既能識得咱們,當也不是泛泛之輩。”
白無常晃了一下腦袋道:“所以咱在考慮。”
武維之現在心情欠佳,想笑也笑不出來。他知道如任由他們對答下去,可能沒個完的時候。於是忙插嘴道:“老漢‘文之維’,少林俗家弟子。久仰雙俠風儀,今日幸會。願敬雙俠兩盅水酒,尚望賞光。”
黑無常偏臉道:“如何?”
白無常搖搖頭道:“無功不受祿。”
黑無常口道一聲“對!”接著轉過臉來搖手道:“謝了,咱們自己有銀子。”
武維之忙賠笑道:“話不是這麼說,銀錢是一回事,誠心又是一回事,不可相提並論。
這是老漢對雙俠的一番敬意,雙俠怎忍拒絕?”
黑無常又偏過頭去道:“這倒對,怎辦?”
白無常慢吞吞地道:“當然你老黑做主。”
於是黑無常頭一點,三人便另選了一副寬敞的座頭坐了下來。因為時間無多,武維之催促店夥盡快上了酒菜。敬過一杯之後,他正想找話兒搭訕時,黑無常忽然搖手阻止道:“不必說什麼了,咱們喝完就得走。”
武維之趨勢道:“去哪裏?”
黑無常脫口說道:“巫山。”話出口,似有悔意。
武維之心頭一亮,立即明白過來,當下不令對方有思考餘地,連忙哦了一聲,接口又道:“找個人,是嗎?”
黑無常詫異地瞪眼尖聲問道:“你怎知道?”
武維之故作神秘道:“那人名叫武維之,是‘臥龍先生’的高足。你們兩位找他,可能是為了‘臥龍先生’有話交代,對不對?”
黑無常向白無常尖聲喊道:“這怎麼回事?”
白無常雙目一閉道:“咱想想看。”
武維之不願多逗下去,遂整整臉色解釋道:“白俠胸羅萬有,神算超人,自不難稍思即透。對的,正是這樣,那位武維之也正在找他師父‘臥龍先生’。他係自巫山來,所以老漢一聽黑俠要去的是巫山,自然不難猜出來了。”
白無常點點頭道:“咱正這樣想。”
黑無常性急,忙問道:“現在人在哪裏?”
武維之道:“老漢係第一次來紫陽,所以這一帶地形地名均不太熟悉。武少俠目下落腳之處,老漢可以帶路,要說卻說不清楚。”
黑無常道:“那麼說完了就煩你領路如何?”
武維之搖搖頭道:“今夜不行。”
黑無常不悅地道:“為什麼?”
武維之裝出一臉愁容道:“老漢今夜有點麻煩,事雖湊巧,卻也無可奈何。這並非老漢有意違拂,還望雙俠見諒才好。”
黑無常想了一下道:“這樣說隻好明天再去了,咱們什麼地方等你?”
武維之點點頭道:“就這兒好了。”說著故意一整臉色,又接道:“明天午正,我們這兒碰頭。假如過了午時尚不見老漢前來,雙俠即可另作打算,老夫大概不會再來了。”
黑無常一怔,微怒道:“這什麼話?”
武維之知道差不多了,立即又苦起臉道:“今夜老漢有個約會,對頭很硬!能不能活到明天,難說得很。其所以不敢肯定答應雙俠,便是這個原因。”
黑無常雙目一亮,忙問道:“對方是哪路人物?”
武維之搖搖頭苦笑道:“這個老漢也弄不清楚。總之,雙俠也不必為這個操心了。他們說:‘你老鬼無論請誰做幫手,咱們都不在乎’雙俠想想看,‘無論誰’這三字包括多廣?可見他們眼中除了他們自己,根本沒將任何人放在心上。雙俠在武林中身份崇高,如到時候他們不給麵子,這個老漢怎生擔當得起?”
黑無常臉色一變,偏頭向白無常道:“老白,你聽到沒有?”
白無常米餅臉一仰,緩聲道:“看樣子非見識一番了。”
武維之生怕那個病煞星突然闖上來,忙舉杯感激地道:“南門漢水河邊有兩株古槐,古槐之下便是約會地點。雙俠不妨為老漢在樹上暗中掠陣,這裏先行致謝。老漢留下,另外還得等個朋友交代一件事。咱們二更以後槐樹下見麵,能完事,立即去找武少俠。”
定約。送客,短短數句,處理得妥妥帖帖,清清楚楚。雙無常智力雖差,話當然會聽。
當下互望一眼,立即一聲不響地站起身來,相偕下樓而去。
黑白雙無常剛走沒多久,那個虎壇執法病煞星,即於樓梯口出現。武維之見他上樓後眼皮抬也沒抬便向自己走來,知道這廝一定在離去時已在樓下布置了眼線,這才會如此有把握他沒離開。心中雖在暗罵,表麵上卻裝作沒看見,仍自低頭吃喝。
病煞星走近,輕輕一聲幹咳。武維之故作懵然地回頭先望一下,然後方帶著吃驚神色急急站了起來道:“這就走嗎?”病煞星朝雙無常用過的兩副碗筷望了一眼,欲言又止,點點頭,領先轉身,又往樓下走去。
武維之在後麵喊道:“老漢算下賬。”
前麵淡淡地應道:“樓下付過了。”
武維之暗罵道:“孩子們,少俠生受啦!”
出了店門沒走上幾步,兩邊街角分別有黑影一閃,立將武維之成品字形夾在當中。武維之眼角微溜之下,已將身後二人約略看清。左邊是個紅臉壯漢,右邊是個身材纖小的黑衣人。後者由於披著黑色鬥篷,頭又低著,是以臉孔看不清楚;但從細碎的步伐上看去,十九是名三旬左右的少婦。他很想先知道二人中誰是總壇來的,但不便開口,隻好隨著病煞星向前走去。
這時剛剛起更,由於天氣寒冷,街上已很少看到人。病煞星將武維之帶到一條冷僻的小巷之前,腳下一頓,偏臉問道:“往哪邊走?”武維之下巴向南門抬了抬,趁勢攏前一步,低聲道:“後麵那一位來自總壇?”病煞星目光向右一溜,目光中微含混色,頗有責怪武維之多此一問之意。武維之目的既達,也就容忍著點點頭,表示領會。
出了南城門,病煞星仍一股勁往前跑。身後有人脆聲一咳,病煞星立即有所警覺地停了下來。這時武維之跟病煞星停步之處,正在兩株巨槐之間。同時,他知道了,原來剛才右後方那身材纖小的黑衣人就是總壇執法。他沒猜錯,對方正是個女子。
病煞星望了他一眼道:“現在怎麼走?”
武維之用手兩邊一指,然後微笑著道:“那邊荒林,這邊漢水,您想該怎麼走?”
病煞星大為詫異地道:“你問我,我怎知道?”
武維之見黑衣少婦跟紅臉壯漢遙遙駐足於五丈之外,就算變起倉淬,一個病煞星忖度也還應付得了。認為機不可失,於是輕聲先說得一句:“有點小麻煩,得先解決一下。”然後不容發愕的病煞星有所表示,立即退後一步,眼角溜了下兩側槐頂,聲浪一提,接著說道:
“大名雙俠,香主當然知道了?”
他將“大名府”略去一個“府”,又沒在“雙俠”之上加上“黑白”兩字,而僅單說了個“大名雙俠”,你想誰能聽得懂?最絕的是他將“大名雙俠”四字說得又輕又快,一帶而過;而“香主當然知道了”幾個字卻說得清清楚楚,尤其“當然”兩字,說得更為味亮有力。
病煞星果然大上其當,果得一呆,翻眼道:“你說什麼?”
武維之哈哈一笑,緊接道:“不知道?那就對了。香主剛才在酒樓看到另外兩副碗筷嗎?匆匆來去的便是他們兩位。正如香主當初聽去老漢的話一樣,雙俠也知道咱們今夜的事。你們幾位雖然沒將他兩位看在眼裏,但老漢我可一個也不敢得罪。雙俠在知道了你們幾位今夜約我出來的用意之後,大為氣忿不平,堅持非見識幾位一下不可。老漢勸阻無效,隻好讓大家在這裏見見麵了。”
這番話模棱兩句,麵麵俱到。遠處黑衣女子跟紅衣壯漢同時點了一下頭,那意思好似讚許道:“這老兒看上去土頭土腦,處理意外事件,倒還真周到呢!”暗處黑白雙無常則一致怒忖道:“居然一點沒錯。”
武維之再退一步,向病煞星喊道:“就在槐樹頂上。”緊接著又分向兩邊高喊道:“雙俠可以亮相啦!”
這話對黑白無常是恭維,三位執法香主聽來卻有點像諷刺。病煞星方麵固然感激他的偏護,而雙無常卻覺得這一喊為他們平增威風不少。病煞星悚然一驚,雙肩急晃暴退八尺。同一刹那,一聲輕哼,一聲怒嘿,黑白無常也分別自兩株槐樹之頂,穿枝拂葉,疾射而下。
黑白無常一落地,病煞星哦了一聲道:“你們兩個?”
黑無常怪眼一圓,尖聲道:“我們兩個又怎樣?”
病煞星耐著性子冷冷地問道:“今夜的事跟你們兄弟何關?”
武維之怕局麵拆穿,連忙大聲歎道:“雙俠,老漢勸你們別來,錯了沒有?”
這一激靈驗無比!黑無常聽了連想也沒想一下,失聲一吼,手中長棍立往病煞星當頭劈了過去。病煞星又氣又怒,一聲陰嘯,立跟黑無常打成一團。
這時,黑衣少婦眼紅臉壯漢也已逐步攏了過來。二人目注鬥場,方觀望間,白無常忽然朝紅臉壯漢一抬下巴,慢吞吞地道:“咱們黑白兄弟的行動素來一致,要打都打,要閉一齊閑著。看什麼?咱們再捉個對子豈不甚佳?”
紅臉漢子雙目凶光一閃,冷笑著朝白無常逼近。別看白無常肥癡笨滯,一旦動起手來,可還真夠幹淨利落。這時口喊:“老黑打人先動手,咱老白就不能落後”不待紅臉漢子站定,已揚起一隻多肉的白掌,飛身朝紅臉漢子臉上刮去。片刻之間,四人打成兩對。
武維之跟黑衣少婦遙遙相對。這時黑衣少婦鬥篷仍然壓得很低,盡管鬥場中掌風拳雨,廝打得劇烈非常,黑衣少婦姿態從容,對雙方勝負結果,似乎毫無放在心上。但是,武維之可就不同了。
現在,他的身份暫時是中立的,隻要他不先翻臉動手,誰也不會找到他的頭上來。他目前的希望全寄托在黑白無常這一場的勝負上。假如黑白無常都勝了對方,然後合三人之力,或許能對付得了那位來自風雲總壇的黑衣少婦;要是黑白無常有一個落敗甚或雙雙敗下陣來,那就不堪設想了。所以說,他這時的心情,可說比在場的任何人都要來得緊張。
場中兩對,轉眼之間已拆了三十多招。這時候,優劣之勢也已漸漸分判出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黑無常比白無常稍強,抑或是那個虎壇執法不及龍壇執法的關係,目前場中,黑無常勉強平手,白無常則可就顯然有點招架不住了。
武維之見了,心頭大急。可是,他雖急卻不敢驀然出手幫忙。黑白無常的自尊心都很強,他幫了他們,可能吃力不討好,這是問題之一。另一個問題便是對方最棘手的是黑衣少婦,她不動手,還可拖延一時;她一動手,局麵立穿!那時候,黑白無常該敗還是勝不了;而他自己想勝過“名功力還在“十三金鷹”之上、“四大護法”之首的風雲總壇金牌執法堂主,豈非夢想?
這一陣焦慮之下,場中局勢已益發岌岌可危。黑無常由平手漸呈敗象,而白無常則如滾球般東避西門,眼看三招之內,就要落個非死即傷了。
就在這一發千鈞之際,白無常先前藏身的那株古槐之頂,忽然突如其來地傳來一聲冷喝道:“住手!”接著自語般罵得一聲:“真是吵死人。”語音未落,一條人影如飛絮般飄然而下。武維之聞聲一怔,暗忖道:“咦?他來了?”來人身穿灰布短袍,臉垂灰色麵紗。臉孔雖然看不出來,但武維之卻已一眼看出,不是日間那個白眼怪人還是誰?
武維之看清之後,眉頭一皺,不禁又忖道:“你縱然來了,又濟甚事?”
一念未竟,灰衣人已一徑走至病煞星身前指著鼻子問道:“日間你稱老夫什麼?‘瞎朋友’?老夫自稱可以,你算什麼東西!居然也敢這般口沒遮攔,該掌嘴!”說打就打,伸手一巴掌,便朝病煞星摑去!
說也奇怪、病煞裏雖閃避得很快,卻仍沒讓開。啪的一聲脆響,病煞星左頰已挨了一記。灰衣人打了人還有氣,口罵一聲:“打你你還敢讓?”啪!反過手背,右頰上又是一掌。這一掌顯然重得多了,病煞星一個踉蹌立即踣地不起。但見灰衣人一個旋身,揚臉大聲道:“誰還不服氣?”
紅臉壯漢一聲怒吼,猛撲過來。灰衣人冷笑道:“這副惡相,簡直不是該打而是該死了!”話說之間,容得紅臉壯漢一拳打來,左手一拂,右手迅如閃電般一抓一扔;紅臉壯漢竟如被摔死的狗一樣便呼得一聲,立即了賬。本來一臉怒容的黑白雙無常,這時不由相顧失色。
武維之目定口呆,怔忖道:“這怎麼回事?就是我師父‘金判’,也不可能會有這等身手。而這人上次在神女廟前並不比我強多少,就算這段期間他遇上了神仙,進境也不應該這等迅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