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地、人三老(1 / 3)

灰衣老人經過一陣調息,麵色已逐漸好轉。這時緩緩睜開眼皮,點點頭,淡淡一笑,隨自地上從容站起。也不再回到禮席,徑向殿角找了一處地方,再度盤膝坐了下來。

這時候,黑幔前錦衣壯漢忽然兩邊一分,黑幔掀處,一名身穿黑衣、臉垂黑紗、身材奇矮奇瘦的老人負手緩步而出。雲殿上自藍衣人以下,一致起立垂手躬身。

殿上殿下,一片死寂。黑衣老人雙目冷電般四下一掃,微微點頭,然後緩步直至護殿邊緣,不提氣,不作勢,自高可五丈餘的雲殿之上,向虛空悠然一步跨出!但見他一腳踏空,上身居然毫不偏傾,跟著另一隻腳向前一錯。就這樣,雙足成踏走之式,如飛絮然,飄飄而下。

賓席頂層,突有一聲尖呼劃破沉寂:“啊!鬼愁穀主!”

眾人愕然回頭,腳甫落地的黑衣蒙麵人也不禁回過頭來,雙目略閃,並立即注視著頂層那名少年書生點頭說道:“唔!原來是你娃兒。”微微一頓,接著又冷冷說道:“看來你娃兒一身功力已複,可要記住先告訴老夫那替你恢複功力的人是誰,再走出去啊!”

少年書生玉臉由白轉紅,長眉一軒,點漆般的兩隻眸珠一滾,便待振身起立。身邊那名文士肘彎一碰,少年書生這才含怒哼了一聲,忍住了沒有說出什麼。

黑衣蒙麵人說完,毫不在意地又向禮席方麵轉過身去。這時眾人雖對頂層那兩位少年書生和青年文士充滿好奇,但仍不免被黑衣蒙麵人將視線引開。藍衣人一直端坐平視,沒看一眼,賓席最下層那名鏢師模樣的紫臉漢子在望了一眼之後,嘴唇微微一龕,立即迅速轉過臉去。

黑衣老人緩上兩步,臉一抬,向禮席上淡淡說道:“前麵三個先上來!”

髒叟古笑塵第一個跳起來喊道:“好呀!他們兩個打一個。咱們加點利息,來個三對一,這也無不可呀!”

黑衣蒙麵人冷冷一笑道:“連後麵兩排一齊上也可以!”

髒叟勃然一怒,注目厲吼道:“化子等也不是紙糊的,隻要拚得一死,縱令‘雙奇’複生也是一樣。你老小子又有什麼了不起?”

黑衣蒙麵人居然毫不動火,點頭冷漠如故地道:“如改成這樣說:今天的老夫,即令雙奇複生,當也不過如此,那就更為恰當了!”

髒叟雙目噴火,還待出言痛詈時,眾悟大師袍袖一揮,忽自坐中起立,偏身先向髒叟合掌躬身道:“向這等高人領教,人多無用。貧僧雖明知不是敵手,但自信尚能接個十招八招。如中原武運已盡,彼此均是在劫難逃。但願今日一會能為後來者留點記憶,古大俠與諸位施主準備步貧僧後塵者,貧道就先走一步了!”語畢又是一躬,口喧佛號,大步向殿中走來。

一心道人與髒叟同時舉步。天山白眉叟左臂一堅,阻住一心道人;右手一伸一帶,抓去髒叟衣角,沉聲喝道:“大師之言甚是,古老弟不可亂他心神。”語畢忽然一震。原來不知自什麼時候起,灰衣老人業已回到禮席,這時竟悄沒聲息地徑在眾悟大師空下的座中坐了下來。

白眉叟皺眉低聲道:“先生傷勢如何?”

灰衣老人含笑點頭道:“還好,還好。”

髒叟忽然沉下臉來道:“要是兩個和尚下絕情,你將怎辦?”

灰衣老人嘻嘻一笑道:“上西天!”

髒叟一翻眼,白眉叟突然低聲道:“先生明知不敵兩僧,卻又一定要打這種輸多贏少的仗;同時兩僧會手下留情也似乎早在先生的意料之中,這是怎麼回事?”

灰衣老人心不在焉地答道:“假如餘兄會使‘天慈地悲’那一招,也是一樣。”

髒叟眼睛翻了翻,忽然詫異道:“咦,你已完全康複?”

灰衣老人信口答道:“差不多了!”

髒叟翻翻眼又道:“剛才那一招結結實實,一點也不假呀!”

灰衣老人回頭輕聲笑道:“當然,最少你挨不了!”

髒叟並不生氣,注目喃喃說道:“那麼怎麼回事呢?”

灰衣老人扮了個怪臉,笑道:“如閣下也能跟兩僧周旋那麼久,就不難明白。”

髒叟眼一瞪,忍不住地恨聲道:“別神氣,化子早晚總得向閣下請教請教。”

灰衣老人吸了口氣道:“隻可惜活不過今天了。”

髒叟哼了一聲,諷刺道:“原來如此,閣下這下可安全啦!”

灰衣老人淡淡地道:“我們人手有限,想閑也辦不到啊!”

髒叟怔怔地注目說道:“你的許諾呢?”

灰衣老人信口答道:“當然算數。”

髒叟一呆,正待再問下去,灰衣老人眼注殿中,這時臉色忽然微微一變,皺眉喃喃自語道:“我的猜想,也許錯了。”髒叟悚然警覺,急忙循聲向殿中望去。

殿中眾悟大師早與那位黑衣蒙麵老人站成麵對麵。這時但見黑衣蒙麵人冷笑道:“既然這樣,老夫也隻好多麻煩幾次了!”

髒叟大急,灰衣老人卻不住自語道:“這是誰一的機會……我……我應該不會料錯才對。”什麼“惟一的機會”?髒叟想問,目光卻又不能離開殿中。

就在這時候,殿下眾人眼前紅光連閃,藍衣人連聲厲喝,看清之下,原來雲殿上眾智、眾慧兩僧不知為了什麼,竟於這時聯袂飛下。

黑衣蒙麵人目光一閃,微訝道:“你們兩個下來做什麼?”

眾智僧合掌一躬,沉聲答道:“將功贖罪。”

藍衣人厲聲道:“眾智”

黑衣蒙麵人手一擺道:“壇主且住!”臉一抬,又向兩僧點點頭道:“你們用意老夫明白。老夫正懶得動手,你們兩個手腳還較他們幾個利落,這樣也好。”

眾智合掌又是一躬道:“請太上護法稍稍退後一步。”黑衣蒙麵人似對兩僧印象特佳,聞言點點頭,果然向後退出丈許。眾智僧目光一領眾慧僧,二人立即相偕走至黑衣蒙麵人原來站立的地方。

兩僧並肩站定,雙雙一躬,同時合掌說道:“眾智、眾慧,這廂參見掌門師兄!”

藍衣人重重一咳,黑衣蒙麵人又擺了一下手道:“他們出身少林,這種稱呼也無不當。”

眾悟大師稍稍遲疑了一下,這才合掌還禮,沉聲答道:“不敢當,眾悟有禮了。”

眾智僧濃眉一垂,突然朗聲說道:“煩掌門師兄宣布眾智。眾慧罪狀。”

眾悟大師麵色微沉,沉聲說道:“兩位應該知道。”

眾智僧又是一躬,合掌朗聲道:“是的,請掌門師兄再宣布一遍。”

眾語大師雙目精光暴注,厲聲道:“雲遊三年,連傷七命。出家人慈悲為本,首戒殺戮貪嗔。爾等身為少林本代眾字輩弟子,竟引身擅破寺規,此其一。死者七人雖為黑道凶頑淫惡之徒,但爾等竟不先予警戒,告稟寺中再行處理,致引起黑道一致不滿。設非貧僧連夜奔走各派,主議成立武會推舉盟主,少林寺可能早就卷入一場血腥之中,此其二。由於黑道人物對少林領導地位之離心,風雲幫方獲如此迅速之成長,此其三。以上三點,均在本寺不赦之律,爾等設非臨院八老一致跪訴祖師,各願閉關五年以代贖罪,會有今日嗎?”雙目一寒,厲聲再接道:“爾等依例本應還俗埋名,詎知你等竟僧裝不改,反投身風雲幫旗下,助紂為虐。今日何來麵目見我?”

滿殿無聲。眾智僧緩緩抬頭,目光平視,合掌靜靜地道:“請問掌門師兄,少林一派自開山以來,被逐弟子當不止師弟等二人,但有無名返寺譜之先例?”

眾悟大師厲聲道:“沒有!”

眾智僧合掌躬身道:“惟望此例能開。”

眾悟大師一怔,藍衣人驀然喝道:“眾智”

眾智僧聽如不聞,偏臉向眾慧僧黯然道:“師弟,以後的事,就隻望祖師爺們慈悲了!”眾慧僧肅容點頭。兩僧同時後退向黑衣蒙麵人雙雙一躬道:“這就是貧僧剛才所說的‘將功贖罪’,現在請‘太上護法’予以成全吧!”

兩僧此舉,大出眾人意料之外。黑衣蒙麵老人微微一怔,眾悟大師也是微微一怔。

“禮”、“賓”兩席,人人相顧錯愕。雲殿上,自藍衣壇主以外,聞言之下,一個個無不呆若木雞!

這時候,隻有一個人的反應與眾不同。此人便是此刻坐在眾悟大師座位上,自稱來自“仇池”,以“臥龍先生”自居,剛才一度敗於兩僧之手的那位灰衣老人。殿中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似乎早在他的意料中,並為他所期待一般。當下但見他注目頷首,先是笑意微露;隨後又似有感觸一般,輕輕一歎,黯然低下頭去。

萬籟無聲,滿殿寂然。沉靜中,眾悟大師壽眉緩垂,默默退出丈許。

眾悟大師身形市動,雲殿上藍衣壇主立即回過神來,雙目精光一閃,一聲斷喝,便擬振衣離座下殿。黑衣蒙麵老人手臂一揚,沉聲攔阻道:“有老朽在此,請壇主稍安勿躁!”口中說著,同時向前緩緩跨出一步。在兩僧身上打量了好幾眼,這才眼皮一眨,冷冷問道:

“兩位不會是一時衝動吧?”

眾慧僧雙目平視,神情冷漠,眾智僧則合掌躬身答道:“報告太上護法,貧僧師兄弟存此心意已近三年了!”

黑衣蒙麵老人輕輕一哦,陰聲又道:“風雲幫成立到現在,也不過才三數年光景。這樣說來,兩位在投效本幫之初,便係另有所圖了?”

眾智僧平靜地答道:“貧僧師兄弟初衷原是希冀有所度化,以消本身沉重罪孽。”

黑衣蒙麵老人接道:“結果未能如願?”

眾智僧合掌躬身道:“所以貧僧師兄弟隻好超度自己!”

黑衣蒙麵老人欲言又止,改口淡淡一笑道:“無可挽回了嗎?”

眾智僧合掌靜靜地答道:“敬謝太上護法慈悲,並願太上護法此念長在,且能普施他人。貧僧師兄弟雖身墮阿鼻,亦所甘願。”

黑衣蒙麵老人冷冷一笑,揮手道:“既然如此,兩位請吧!”

殿中又是一靜。兩僧突然雙雙回身,向眾悟大師遙遙合掌道:“眾智,眾慧,拜別掌門師兄!”語畢抬頭,目注眾悟大師,神色微顯激動,似乎有所等待。

眾悟大師緩緩抬起臉來,舉起手中那柄紫玉如意,顫聲道:“我佛慈悲!兩位師弟——”

不待大師語畢,兩僧臉色已頓然開朗,連忙雙雙躬身下去道:“我佛慈悲,師兄慈悲——”目光雙雙在大師身後的灰衣老人身上微微一頓,迅速轉過身來,又朝黑衣蒙麵老人合掌一躬,齊聲說出一句:“貧僧師兄弟有僭了!”

紅影閃動,身形向兩邊驀地分開。人在十步外,互占犄角之勢,雙掌一亮,腳下如行雲流水般,同以一招“開門見山”輕飄飄地向黑衣蒙麵老人攻了過去。黑衣蒙麵老人不退反進,雙掌齊抬,分將兩股掌風接住。

兩僧不待掌風接實,雙臂上下一錯,左掌擎天,右掌照地,雙掌一翻一合,上下交激,兩道無形氣柱立即交叉電射而出。黑衣蒙麵老人淡淡一笑道:“好,‘天慈地悲’!”口中說著,身立原地不動,雙掌一翻,便擬以原式拍出。笑語甫畢,目光至處,眼神突然大變。

原來同樣一招“天慈地悲”,打法卻已大不相同。兩僧招出人隨,竟然和身隨招撲上。

黑衣蒙麵老人冷不防此,稍一怔神,兩僧已近身。身形迫近,威力已增兩成。這兩位少林眾字輩的高僧,一身成就原已不凡,這一舍命相撲,其勁道之淩厲,自不待言。

黑衣蒙麵老人處此情勢下,除了采取以力拚力外,殆無他途可循了!一聲暴吼,十指急曲如鉤,硬自迎著兩道氣柱向兩僧當胸抓去。兩僧視如不見,身形有進無退,氣柱和身疾衝}勢若排山倒海!

說時遲,那時快!轟然一陣大震,兩紅一黑,三條身形立即絞成一團。枯瘦矮小的黑衣蒙麵老人,於刹那間為兩片合攏的紅雲淹沒,裹著一條黑色身形的紅色雲團向前卷出三步。

但聽砰砰兩聲,兩僧屍身落地。黑衣蒙麵老人兩臂血水淋漓,雙掌各握著一掬自兩僧胸腔內掏出的內髒。一陣冷笑,像擤鼻涕似的摔了開去。

一片驚呼聲中,右護殿上飛下兩名錦衣壯漢,直奔兩僧屍身。兩名壯漢人距兩屍尚有五步之遙,突傳來洪鍾般的低喝道:“兩位請回,少林門下自有少林處理!”喝聲出自眾悟大師,兩名壯漢腳下一頓,抬頭向大師望了望,不由神色一凜,立即默然退了下來。

眾悟大師回身向禮席第三排兩名黃衣僧高聲喊道:“生通、生明出來,送你們兩位師叔法體歸寺!”兩名黃衣僧應聲疾步而出,先向地下兩僧遺體行了跪拜大禮,這才各負一屍,向殿外走去。

這時,黑衣蒙麵老人向前走出四五步,緩緩抬臉道:“大和尚,輪到你了吧?”

眾悟大師未及開言,禮席前排居中坐著的灰衣駝背老人俯身偏臉,急急地向髒叟古笑塵低聲地說道:“古大俠快上,去換大師回來。”

髒叟古笑塵皺眉注目,遲疑地道:“我化子行嗎?”

灰衣老人忙不迭點頭道:“行,行!老魔受創不淺,現在已是外強中幹,勉強撐著罷了。大師此刻心情欠佳,硬拚之下很可能兩敗俱傷,反不及古俠以‘八仙掌’跟他遊鬥,一麵耗他元氣,一麵伺機還擊為妙。”

髒叟大喜,手中破竹一頓,身形疾射而出,口中大喊道:“大師回座,臥龍先生等你聊天,這一場讓了化子罷!”

眾悟大師眉峰微皺,回頭望了灰衣老人一眼。灰衣老人點點頭,眾悟大師這才偏身一讓,合掌說道:“古施主有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