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眼風婢不可能遇上武維之,自在意料之中。
那麼,路線走對了的長發雲婢呢?結果也沒有!
原來長發雲婢走的路線雖對,但由於兩婢隻見過武維之一麵,她們所認識的武維之,是武維之真正的本來麵目一名黑衣英俊少年,全部如此而已。在這種情形下,別說易容,就是換件不同顏色的衣服,如果不加注意,也得容易當麵錯過,失之交臂呢!所以,當天黃昏時分,長發雲婢在柳林鎮,對街角一名白發樵者和一名黃眉水泡眼、滿臉焦疤的粗漢漠視而過,實在不能怪她。她又哪能想到這兩名卑俗的樵野村夫,便是她要找的人!
武維之化裝成一名粗漢,是髒叟古笑塵的意見。髒叟自己也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改變容貌,將自己扮成一名白發樵者。
髒叟是這樣將武維之說服的:“你師父並沒有叫你走這條路,我們今天來,全是我們自己的主意。所以我們今天首先必須要求的,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你師父在,應由他作主;萬一果如你所猜測,你師父可能會中奸計遇險,那麼,我們的責任勢將更重。我們除非跟自己過不去,那麼明知道人家設著陷阱在守候,又何必逞一時血性之勇,一批批的送將進去呢?”
武維之覺得髒叟之言甚為有理,便未堅持。
髒叟不愧為一幫之主,其武功上的成就雖非當今一流,但遇事之鎮定以及閱曆之練達,卻實在令人歎服。他同時表示:“風雲幫如果真的遷往仇池,其用心也是養精蓄銳,重新布置,而絕非消極之隱;基於此,其有進也必有出,局處仇池,不預外事,必不可能。這兒是他們去仇池的路線,他們如向外有所舉動,這兒也將是他們必經途徑之一。我們一經易容,立刻由明轉暗,相機行事,豈不遠勝隻挨不還?”
因此之故,他倆起程雖與雪娘等人隻是先後之差,但到達距仇池不足百裏的柳林鎮,卻比前者晚了一天。那日傍晚,當雲婢與他們當麵錯過的,他們站在街角,並非無所事事,原來他們是在竊聽茶肆中兩個皮貨商人的怪異對話。
一個說:“武功有人失蹤,想不到扶風失蹤的更多。”
另一個說:“是呀!就是綁票,也該找有錢人才對;現在兩處失蹤者都是些苦力和賤民,寧非怪事?”
武維之和髒叟聽至此處,長發雲婢恰好縱馬而過。武維之目接之下,忙一碰髒叟肘彎,低聲道:“快看,此女即風雲兩婢之一的雲婢。”
髒叟看去時,雲婢已然馳去老遠。髒叟皺眉道:“風雲兩婢,顧名思義,當為風雲幫主貼身使女;忽於此處出現,難道說,風雲幫主也在附近不成?”
武維之搖搖頭,心有所觸,卻沒有說出來,最後沉吟著道:“武功和扶風既有人相繼失蹤,此地也難保不發生此事。加以此地距仇池不遠,雲婢又複無端出現,人口失蹤或與風雲幫遷來仇池有關,我們今夜就在這鎮上順便偵察一番如何?”
髒叟未及開口,武維之忽覺身後有一股猛勁撞至,本能地一卸肩,但待反掌回拍,驀地憶及目下身份,這樣做甚為不妥。加以本身大羅神功已有五七火候,尋常拳腳,諒也傷自己不了。於是一麵略得真氣,容得對方力道近身,故意一個踉蹌向前撲去,巧妙地閃開幾處要穴。
詛知他這一著,全屬多餘。原來對方攻來這一招,竟平凡異常,他就是任其全力打實,大概也不甚要緊。不禁為自己的做作,暗暗好笑。但表麵上卻仍故意有氣地返身瞪眼喝道:
“哪個瞎眼的”他嗓音已經過交易,麵目粗鄙,罵的話亦複不雅,恰如其分的一副村漢口吻;口中罵著,已將暗襲者打量清楚。
當前這家夥,三十上下,一身橫肉,略帶酒氣。剛才這一撞,好似全數出於無意。這時不但不怒,反而抱拳賠笑道:“對不起,對不起。”
武維之估量著,這人縱練過拳腳,也不過是末流中的末流,實在不值搭訕,樂得就此收帆。於是輕輕一哼,便向髒叟道:“大爹,喝酒去怎麼樣?”
髒叟點點頭,一個好還沒出口,那漢子朝武維之上下迅速打量了一眼,忽然跨上一步,側目笑道:“夥計很有幾斤氣力吧?”
武維之好氣又好笑,正想訓他幾句。髒叟眼珠一陣滾動,忽然左手捋髯,右手拇指一豎,哈哈笑道:“好眼力!”
武維之有點莫名其妙,那漢子卻忙問道:“怎麼說?”
髒叟向武維之一指,又豎了一下拇指道:“咱們這位兄弟,素有蠻牛之稱。把式雖沒練過,氣力卻有的是。朋友不信,盡可當麵試驗。”又向漢子一點頭,笑道:“來,你跟他扳扳肘子看!”武維之暗罵一聲缺德,同時十分奇怪,髒輿怎會忽然有此雅興?心想這種人的玩笑,有什麼開頭?
那漢子連忙搖頭笑道:“在下相信,不必試了。”
一聽對方口吻帶著江湖氣,武維之心頭不禁微微一動。這時的髒叟,似乎興猶未盡,眼光四下一掃,忽向身前不遠的一座破石墩一指,朝武維之笑道:“蠻牛,去舉給人家看看,大爹請你喝老酒。”
武維之已漸漸領會髒叟用意,當下故意裝作愣頭愣腦的樣子,拍胸一聲:“好,看咱家的!”衣袖高高一挽,興衝衝地走到石墩前麵,兩腿擺開八字馬步,吸氣俯腰,雙臂環抱。
髒叟助威喝道:“嘿,起!”武維之故意掙了掙,方將石墩抱離開地麵。石墩雖有百斤上下,但在武維之,實不比拈起一塊瓦片更重多少。可是他為了做得更像,向前走了二步,便裝做不支放下,並將臉孔硬生生掙紅。
饒是如此,那漢子已止不住脫口讚道:“有你的,行!”接著一拉武維之衣袖,低聲道:“惜一步說話如何?”
武維之故裝不懂得,皺眉道:“惜一步?借誰一步?”
漢子想笑,終於忍住。大概他發覺武維之這種人還是開門見山的好,於是手向懷中一伸,摸出一錠五兩上下的銀錁子,往武維之手上一塞,際耳道:“有個地方有個工程,管吃管住,這算是三個月工資的一半,完工後再拿一半,老兄有意思嗎?”
武維之這才明白過來,這家夥剛才一撞,原來是在試他的體力;同時他想,武功和扶風那些賤民,可能便是這樣失蹤的。但是,這事與風雲幫有沒有關係呢?他為了取得解答,故意先以貪婪的眼光朝銀裸子掃了一下,然後目光直楞楞地衝口問道:“在什麼地方?”
漢子果然鬆懈了警戒,向西北指了指道:“不遠,不遠!方向是那一邊,詳細地點我也不知道,老哥一答應,便可去見這兒的主事人,他自然會告訴你的。”
武維之心頭一動,暗忖道:“十九便是仇池了!”他知道這漢子的話也是實情,像這種末流人物,能知道大概的方向,已算相當難得的了。偶爾瞥及髒叟正朝他不住以目示意,知道髒叟是叫他不可放過此一進身之階。於是故意沉吟了一下,然後指指髒叟道:“要就連他一起請,沒伴兒咱可不幹。”
漢子目注髒叟那把白皚皚的胡子,顯得十分為難。遲疑了好半晌,這才皺著眉頭說道:
“這位大爹年紀不小了吧?”
武維之胸口一拍,大聲說道:“今年七十八,說小的確不小。不過,咱們大爹的一把斧頭,這方圓百裏,大概還沒誰強過他的。”
漢子麵有喜色,忙問道:“做過木工?”
武維之沉臉糾正道:“老師父!”
漢子忙不迭拱手道:“是的,是的。”接著手一擺,連聲道:“請,請。”
武維之手一伸道:“拿來!”
漢子呆了一下,這才會過意來。一聲噢,忙從懷中又取出一錠銀子,交在武維之手上道:“手藝好,工資照加。”武維之接過把玩了一下,方交到髒叟手上,髒叟立即展開眼笑起來。
這時天色已黑,漢子將二人領至一座破舊的藥王廟內。大殿上點著一盞油燈,昏暗的燈光下,已經先他們坐著四五個人。奇怪得很!照領路漢子剛才延攬武維之的標準來說,似乎精強力壯始為上選,但現在燈下坐著的五個人,竟有著兩個老人。兩老中,還包括了一個鳩麵老婦;而另一個老頭,兩眼腫得像兩隻爛杏,能有三分光,就算是好的了。
武維之朝髒叟望了一眼,髒叟搖搖頭,顯然也一樣莫名其妙。兩人正在納罕之際,殿後一聲幹咳,緩步踱出一人。此人身材瘦長,穿一襲灰布長衫,額前正中有著一顆銅錢大小的疤瘢,竟是風雲龍壇第十一號金鷹“豐都雙鬼王”老大,鐵麵閻羅!武維之心頭一震,尋思道:“少林眾慧僧曾說豐都雙鬼王業已雙雙斃命,難道是假的?”
鐵麵閻羅朝武維之和髒叟分別打量了一眼,冷冷問道:“這二人有何專長?”
領路漢子連忙趨前深打一躬,先指著武維之說道:“這漢膂力過人,有兩百斤以上氣力。”鐵麵閻羅又朝武維之端詳了一下,點點頭,未置可否。領路漢子又指著髒叟,鄭重介紹道:“這位是本地最有名的木工師父!”
武維之暗暗好笑。鐵麵閻羅聽了,則顯得甚為高興,輕輕一哦,不住點頭。接著轉過臉來向武維之間道:“你叫什麼名字?”
武維之愣頭愣腦地瞪眼說道:“叫蠻牛,怎麼樣?”
鐵麵閻羅寒如生鐵的麵孔上,也止不住給逗出一絲笑意。點頭一聲幹咳,勉強恢複了尊嚴,又向髒叟問道:“這位師父呢?”
髒叟持須微微躬身,含笑答道:“老漢吳申友。”
鐵麵閻羅直著脖子唔了兩聲,向領路漢子揮手道:“先弄飯,然後準備車子,半夜上路。”領路漢子恭諾而退。
不消片刻,兩名老年香火工人端上飯菜。眾人草草用過一頓,飯後由領路漢子將眾人帶上一輛四輪馬車,連夜離開了柳林鎮。馬車即由那漢子駕駛,鐵麵閻羅則騎了一匹馬,遠遠跑在馬車前頭。
這時車廂中共為七人,武維之、髒叟、鳩麵婆子,爛眼老人以及三名粗壯結實的破衣中年漢子。武維之是有心人,上車時搶先占了一個靠近前轅的位置。四麵車篷雖然全部放落,但武維之僅稍微施了一點手腳,即將前篷劃開了一道狹縫。
車子上路後,二名老者由於體力不支,已分別倒睡二堆幹草中;三名粗漢身軀隨著車廂顛簸搖晃,鼻息呼呼,也都昏昏入睡,髒叟不便例外,這時裝作打盹,事實上卻在為武維之監視車內外的動靜。
武維之從縫孔中向前望去,鐵麵閻羅走在馬車前麵約十數丈遠近。月色下但見他跑不多久便停下來左右張望一陣,方始繼續前行,好似在沿路觀察什麼標誌一般。武維之恍然大悟,原來不但駕車漢子不知此行最終目的地,甚至連鐵麵閻羅也是一樣,不禁對陰氏老少魔女行事繽密,大為驚歎。注意了很久,見別無他異,便向髒叟搖搖頭,開始闔目養神。
車行一夜,到達一處廣闊的荒原,正是昨日金判和雪娘等人中計被擒的地方。鐵麵閻羅吩咐停車,給牲口上料。七名苦工分別進了一點幹糧,稍事舒散,這才繼續向遠處峰下進發。到達峰下,已是晌午時分。鐵麵閻羅命眾人棄車步行登峰。武維之由於來過一次,對登峰可說比誰都來得熟悉;可是目前身份不同,卻不得不雜在人群中亦步亦趨。
仇池,由峰腳至峰頂,計有三十六個大盤旋,全長不下五十餘裏,這在一名武林人物而言,實在不算什麼,但在普通人物,就是體力再好,也難一氣登臨,何況一行中還雜有兩三名風燭殘年的老人?所以,尚未行及峰腰,那名爛眼老人首先喘息著癱瘓下來;接著,鳩麵老婦也不支坐地。鐵麵閻羅僅皺了皺眉頭,卻沒有加以責備。
武維之不禁奇怪地想道:“鐵麵閻羅過去乃黑道中有名之冷血人物,如今對這兩名看上去一無是處的老人這般容忍,道理何在?”
思忖間,鐵麵閻羅忽然擺了一下手道:“好,大家坐下來歇歇吧!”
眾人坐下後,鐵麵閻羅將那名一臉橫向的漢子喊去身邊,輕聲交代了幾句,同時自身上取出一塊金光閃爍的方牌子,交在漢子手上。漢子躬身接住,轉身如飛往峰頂上奔去。
約莫一個時辰之後,午前那漢子氣咻咻地再度出現,身後隨著三副擔架,由六名鮮衣壯漢分別抬著。於是,爛眼老人、雞西老婦以及白發皚皚的“吳申友”被扶上擔架,鐵麵閻羅向餘下四人注目道:“你們幾個走得動嗎?”
武維之輕輕一哼,故作不快道:“路都跑不動還拿什麼工錢?”
鐵麵閻羅高興地朝他點點頭,笑道:“你沒問題,我知道。”隨又向另外三人問道:
“你們三個呢?”另外三個見武維之氣那麼壯,不甘示弱,也都點了一下頭。
到達峰頂,已是晚膳時分。除了武維之,包括所有的人在內,均為峰頂那碧藍如鏡的大湖以及湖周明媚的景色,大感震訝。湖的兩邊,搭著無數圓頂帳篷。東南角上有一座特別高大,如鶴立雞群,篷頂且有一麵風雲彩旗在隨風招展。那大概便是陰氏母女的臨時行宮了。
當一行到達後,迎麵一座布篷內,立即走出一名禿頂老人。武維之認得,此人正是龍壇總巡,過去東北黑道上有名的“禿龍”尚一絕。禿龍尚一絕出篷後,並未開口,僅以手向西邊一指,鐵麵閻羅立即將七八人領去湖西一排新搭的小棚。小棚一間連一間,像鴿籠似的。
鐵麵閻羅將七人領至最後一間,交給二名錦衣壯漢,然後轉身離去。
武維之留神察看之下,發覺十數間小棚均已住滿了人;每間七八人至十數人不等,總數不下二百餘名之眾。人語喧嘩,一片嘈雜。每間小棚分由二名錦衣壯漢管理,這些壯漢正是華山龍壇十三金鷹的副手。
七人進棚不久,立即奔來一名原屬虎壇的銀衣少年,不知他和錦衣漢低聲說了些什麼話,便將七人中的鳩麵老婦帶了出去。鳩麵老婦一去,始終沒有再回來。
天黑下來了,兩百餘名形形式式的苦工,一齊來到棚外開飯。飯是大鍋飯,菜是簡單的大鍋茶。豐富自然談不上,但不知道是人多起哄抑或是肚子真餓的關係,每個人都吃得津津有味。武維之心想:“這樣簡單的一盆湯菜,竟有這等好滋味!華陰桂華樓的大廚師,手藝當也不過是如此吧?”忽聽對麵一個同來的漢子向另一漢子低聲說道:“咱們起先聽說那婆子年輕時在長安專包婚喪喜慶的酒席,一人能照顧百席以上,誰也不信,現在看樣子可還真有點門道呢!”
武維之這才明白,人不可貌相。一名雞皮鶴發的老婆子,原來竟有這麼一手絕活,怪不得要被遠遠延攬至此了。抬頭見那名爛眼老漢已經吃飽,這時正坐在一塊石頭上呼嚕嚕地抽著旱煙,不禁又想道:“那麼這位老人呢?”
此一疑問,第二天,便有了答案。天甫微亮,錦衣壯漢們便將所有的苦力們全部喊醒。
兩百餘人,分四排在湖畔空地上靜靜坐著。不一會,東南角那座布篷中,領導風雲幫、令武林中風雲變色的陰氏老少魔女,在總壇“執法”及“總巡”兩位女性堂主小靈狐曹瑤姬、鳳劍司馬湘雲以及虎壇十三紫燕的簇擁之下倏然現身,緩步向眾人這邊走了過來。
武維之細細一數,跟在陰氏母女身後的紫衣女郎仍為十三名,知道紫燕十三花解語的遺缺大概已有人補上。想及伊人已伴黃土長眠,不禁一陣黯然。他默默地打量著四外情勢,見緊靠陰氏母女布篷之旁,另有一座布篷,其形式也頗為突出,不但布質粗厚,而且四周還圍繞著數道鐵絲線網。十三金鷹中的雙鬼王和要命郎中,這時正沿篷閑閑走著,表麵上似在散步,而走來走去,卻始終沒有走出過五步之外。武維之不禁暗忖道:“難道我父親就在那裏麵不成?”一念及此,熱血為之沸騰,幾欲破空飛撲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