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老少魔女已分別在兩張軟椅上坐下。鳳劍司馬湘雲站在老魔女身後,小靈狐曹瑤姬站在小魔女身後;十三紫燕則落後一步,靜靜地一字排立著。
當下但見小魔女陰少華自袖中取出一隻紙筒,展開約略看了一下,然後目掃眾苦力,含笑緩緩說道:“哪位是有‘賽魯班’之稱的洛陽巧匠章大器?請走出行列,站到這邊來好嗎?”
眾目交投下,武維之身旁那名爛眼老人,用衣袖按幹眼水,輕咳著站了起來,稍稍躊躇,旋即期著微駝的腰背,向前走去。眾人瞠目張舌,均甚意外;老少魔女也是輕輕一咦,為之注目。
那被喊做巧匠章大器的爛眼老人走近老少魔女後,不待母女動問,已自懷中摸出一幅又舊又髒的紙圖,以衣袖拭了拭眼角,指著圖樣,開始向母女解說起來。
由於距離不近,爛眼老人聲浪又低,他到底在說些什麼,除了見他點頭晃腦外,誰也聽不清楚。
老少魔女起初隻是唯唯諾諾地傾聽著,偶爾才點那麼一下頭。漸漸地,母女神色凝重起來,兩對眸子中,也驀地放射出異樣光彩。當那名巧匠說至半途時,老魔女忽然插口道:
“要多久?隻要半年?”
巧匠點了一下頭,小魔女不禁接著問道:“這樣大的工程六個月怎麼能行?”
巧匠似乎突然興奮起來,眼睛一揉,拍胸大聲道:“所以說這是指揮職權的大小問題。
假如幫主言聽計從,處處給予方便,而臨工人員又肯賣力的話,老漢敢打包票,完不了工砍我的頭。”
小魔女忙接道:“你需要多大的指揮權?”
巧匠手向眾苦力這邊一指,又向魔女母女身後那些住滿風雲幫徒的布篷指了指,最後又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小魔女立即點頭道:“這並不難。”跟著轉臉向背後“小靈狐”曹瑤姬吩咐道:“先帶章師父去我們帳篷。”
小靈狐領走巧匠後,風雲幫主又朝手中紙片望了一眼,抬臉道:“哪位是泥水師父彭逢年?”前排中央一名瘦長中年漢子應聲起立。風雲幫主點了一下頭,向紙上望了一眼,又問道:“木工師父吳申友是哪位?”白發皚皚,精神矍鑠,背插一把板斧的“吳申友”,也站了起來。風雲幫主向二人招手,喊去麵前,分別端詳了一番,隨即吩咐“鳳劍”司馬湘雲將二人也送到東南角那帳篷中去。
鳳劍領二人去後,風雲幫主向遠遠垂手站著的禿龍喊道:“尚香主過來。”禿龍尚一絕快步奔至。風雲幫主指著眾苦力吩咐道:“將這般朋友編為四隊。並於每隊中選出頭目一名,等在這裏,待會兒由巧匠章大器出來指揮。”
搬石運瓦,伐木叮叮。仇池在大興土木了。
峰頂有樹有石,但磚瓦、釘鐵之器,卻必須向遠處城鎮購置。巧匠章大器於四隊中挑出一隊。由那瘦長的泥水師父彭逢年領著,由峰下運上峰頂。木工師父“吳申友”則領著另一隊在遠遠一角的樹林中先伐木材。
武維之每見髒叟煞有其事地指東顧西,交代苦力們工作,便忍不住好笑,心想:“現在這份差事誰都會做,一旦木頭砍齊,需要量校鋸刨的時候,倒要看你如何應付?”他自己因為是以富膂力先人選,被分在運石組。旋進旋退地工作著,一顆心卻全集中在那圍有鐵網的布篷;雖然沒有接近機會,但眼見守衛森嚴,知道父親定尚安好無恙,卻也稍稍安心。
就這樣,半月過去了,一切材料均已準備齊全。有一天,髒叟覷便湊近武維之,傳音苦笑道:“這樣拖到幾時才有結局?而且就要鋸木作材,老弟,你說怎麼辦?”
武維之正待答話,頭抬處,睹及風雲幫主在“鳳劍”司馬湘雲、“小靈狐”曹瑤姬陪同下,正偕著那位腰背微駝、眼如爛桃,因受老少魔女特別賞識,已拔升為工程總臨的“洛陽巧匠”章大器向這邊走來,隻得住口。
一行走近,風雲幫主在苦力群中發現髒叟,不禁止步問道:“吳師父,木料準備得怎麼樣?”
髒叟手扶腰間板斧,從容躬身答道:“差不多了,明天開始製材。”
風雲幫主滿意地點點頭,欲移步離去,秋波偶剪,突然咦了一聲,迅速轉過身軀,向遠處蹩額遙喝道:“什麼事這樣慌慌張張的,黃香主?”
眾人循聲望去,由人峰處踉蹌奔至的,正是黃衫客黃吟秋。隻見他形色倉惶地奔至近前,眼掃眾人,囁嚅著,欲言又止。風雲幫主注目間,臉色驀地一變,沉聲冷冷喝問道:
“來了多少人?”
“五十名左右。”
“離這兒還有多遠?”
“柳林鎮。”
“什麼?柳林鎮?寶雞、鳳翔那幾站的家夥吃的什麼飯?”
“是……是的……事情發展得非常突然……就好像……出於一次預定行動。”
“哪些人帶頭?”
“三老、天山白眉叟以及少林眾悟、武當一心;其餘的不及準認,想係各派所選出來的高手。”
風雲幫主目中一亮,哦道:“沒有天盲叟?”
“好像沒有。”
“髒叟呢?”
“好像也沒有。”
風雲幫主輕輕噓出一口氣,沉吟著,半晌沒有開口。一旁站著的那位紅衣小靈狐,這時忽然偏臉向洛陽巧匠悄聲問道:“關內外,還有沒有像仇池這樣的所在?”
巧匠章大器眨眨爛桃眼,唔了一聲,仰起頭,正在思索著。風雲幫主忽然搖搖頭,冷笑道:“一再回避,終究不是辦法。”
巧匠章大器突然以手一指遠處那幾座用鐵絲層層環繞的帳篷,向風雲幫主睜著一雙紅絲滿布、眼屎湧堆的爛桃眼,迫切地問道:“請問幫主,現在抵達柳林鎮的那批人,他們來,是不是為了關在那裏麵的那幾個人?”
風雲幫主怔了怔,注目反問道:“也可以這麼說怎麼樣?”
巧匠點點頭,緩緩豎起一根指頭道:“假如這樣,老漢倒有個計較。”
風雲幫主似對這位猥瑣匠人的心機極為信任,聞言之下,雙目中不禁又是一亮,忙問道:“什麼計較呀?說來聽聽看。”
巧匠重重地咳了兩聲,啟口之前,眼光偶掃,忽然輕輕碰了紅衣小靈狐一下,低聲道:
“這位大姑,我們借一步說幾句話如何?”小靈狐眼望風雲幫主,風雲幫主點點頭,小靈狐立即向巧匠比了一下手勢,領先走去。
遠處樹下,那位巧匠在小靈狐耳邊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說完後,二人同時轉過身來。
巧匠爛桃眼眨動著,一臉得意;小靈狐則似乎強抑一股意外和不安,匆匆跑回風雲幫主身旁,以傳音方式複述一遍。
風雲幫主微仰著臉,聲色不動地靜聽著,聽完後,僅淡淡嗯了一聲,隨即輕輕揮手道:
“那麼去請‘太上幫主’和‘太上護法’他們來吧!”小靈狐折腰一福,轉身如飛而去。這時的髒叟,已退出數步,就地坐在一塊大石上,取下腰間的旱煙筒,正在悠閑地吸著。
這一帶,本是石工的操作之所,武維之僅轉了個身,便又混入一群石工之中。此刻,武維之雖已隨同那些石工們一起操作,但他的注意力卻始終沒有離開過這一邊。這時,他見了小靈狐那種反常神色,雖然納罕異常,卻又莫名所以。
巧匠獻的究竟是什麼樣的一條妙計呢?據他揣測,十之八九可能與刻下遭禁的父親和師父等人有關連,可是,小靈狐初聞之下,何以那樣驚惶?小靈狐驚惶,而風雲幫主卻那麼一點不在乎,又為何故?最不可解者,像這等重大事件,不去內帳計議,反著人去請兩個老魔來此,豈不令人迷惑?
正思忖間,笑語遙傳,兩個老魔:“太上幫主”玉門之狐與“太上護法”鬼愁穀主在豐都雙鬼王及十三紫燕的簇擁下,已然來到。兩個老魔的神情均甚從容。玉門之狐首先向小魔女四下一指,問道:“所有的木材,都準備齊全了嗎?”小魔女點點頭,微笑著,沒有開口。
武維之益發奇怪起來,暗忖道:“兩位魔頭請來,原為計議退敵大事,老魔女此刻卻好整以暇的查問工程進度,這是弄什麼玄虛?”
疑念未已,忽聽得一個陰冷聲音喝道:“這人是木工帶班,怎躲在這兒偷懶?”
武維之心頭一震,辨出此話係喝自太上護法鬼愁穀主之口;而被責備的再無他人,自是髒叟無疑了。急急偏臉望去,隻見鬼愁穀主臉現怒意,正向髒叟走去。髒叟滿臉堆笑,一根旱煙筒剛插回腰帶,人尚未站得起來。說時遲,那時快!鬼愁穀主一個箭步,出手如電,髒叟應手被點倒!
一片驚呼聲中,那位爛眼巧匠第一個哈哈大笑起來。
豐都雙鬼王勾魂使者和鐵麵閻羅於髒叟倒地後,雙雙奔了過去,俯身對髒叟麵部清了清,愕然低叫道:“是髒叟古笑塵!”
風雲幫主冷冷一笑,忽然轉臉向章大器悅容道:“章總監,你怎麼看出來的呢?”
那位樂得淚水直流的洛陽巧匠,一麵拭眼,一麵大笑著道:“老漢對武林中事雖然一竅不通,但這廝以木匠自居,對木材砍伐外行,卻瞞不了老漢去!”說完,又是一陣大笑。武維之這才恍然大悟,髒叟擔心製材要出毛病,想不到伐木時即已露出破綻。這時,他對那個爛眼巧匠簡直恨得咬牙切齒,兩眼冒火!可是,當他瞥及遠處那幾座繞有鐵網的帳篷,他終於忍下來了。
紅衣小靈狐適時趕至,手上提著一隻沉甸甸的布袋。風雲幫主含笑一指,向巧匠說道:
“五十兩,賞你喝酒!”
巧匠伸出的雙手,因興奮過度而微微顫抖,銀袋一沉,幾乎沒接住。武維之暗暗咬牙道:“喝酒?也許來世有望!”
風雲幫主目送雙鬼王將穴道被點的髒叟押遠,又轉過臉來向巧匠笑問道:“你說退敵之計很簡單,究竟簡單到什麼程度!”
那位爛眼巧匠左不是,右也不是,好不容易將那袋銀子放好。這才騰出一隻手來,在空中先比了個四方形,又比了砍劈之勢,然後談笑道:“這個,幫主懂嗎?”
風雲幫主指指遠處帳篷,未及開口,巧匠已然大笑著接下去道:“對!完全對!就是這樣,刀劍是現成的,牢籠則包在老漢身上,一夜交貨。明天,請他們一個個坐在牢籠中,外架刀劍,幫主們可以相機行事。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拿人質要挾!”
武維之心頭一涼,恨恨暗罵道:“這廝好毒啊!”
風雲幫主向老魔女點點頭,笑道:“這一計雖不新鮮,但也還虧他想得出來。這在我們,可說是一種老套;不過,除此而外,我看也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可資采行了。”老魔女點頭未置可否。
巧匠爛眼一眨,忽向小靈狐低聲道:“老漢剛才的要求,大姑轉達了沒有?”
小靈狐又向風雲幫主望去。風雲幫主點頭道:“這些苦力來自四麵八方,為數又多,要清查也沒有那麼多時間……顧慮的也是,去傳司馬兄弟來吧!”
小靈狐銜命離去。不一會,領來那兩位曾一度以“金判”和“一品簫”身份出現的司馬兄弟“龍劍”司馬正、“虎劍”司馬奇。現下的這兩位司馬兄弟,雖仍分別穿著藍、白兩色長衣,唯臉上麵紗已經除去。兩張臉形相同的英俊麵龐上,滿布著落寞的蒼白和憂鬱。
二人應召來到,向風雲幫主雙雙一躬,垂首不語。風雲幫主緩緩伸手自懷中取出一隻錦盒,從裏麵倒出兩顆粉紅色的藥丸,交給小靈狐。小靈狐接過,轉遞給二人手中。二人一聲不響,送入口內吞下。服藥後的司馬兄弟,不消片刻,臉色即轉紅潤,雙目中也同時有了光彩。
風雲幫主手朝巧匠一指,向二人吩咐道:“你們兩個從現在起,須跟著這位章總監不可片刻稍離,全力維護這位章總監的安全。明天這時候,本座自會差人將解藥送上。”兩兄弟朝巧匠望了一眼,沒有開口。
巧匠向風雲幫主遲疑地眨著爛眼道:“這兩位的本領很好,是嗎?”
風雲幫主忍不住笑了起來道:“章總監,說句您不生氣的話,若非您對本幫有著如許功勞,就是要您為他們二位倒倒茶水,他們兩位恐怕還不願意呢?”
巧匠一哦,朝兩兄弟打量了好幾眼,忽又搖頭道:“英俊的確英俊,別的長處,唔——”司馬兄弟臉孔微紅,兩對精目中,同時射出一股怒意。風雲幫主輕輕一咳,兩兄弟立即合目垂首。
風雲幫主轉向巧匠嗔責道:“章總監,少說兩句好不好?您又不是武林中人,再解釋詳細些,您也不清楚。現在不妨告訴您,本幫除了太上護法;太上幫主及本幫主而外,就數他們兩位武功高這樣可放心了吧?”
巧匠一呆,忙向司馬兄弟打躬道:“啊啊!冒犯!冒犯!”
這時的鳳劍司馬湘雲,早借著巡察工程情況,而漫步走來石工群中。此刻,鳳劍正好打武維之身旁經過,她雖然低著頭,但武維之比她所處地勢較低,因而他看到有兩顆晶瑩淚珠,正在鳳劍明眸中閃閃滾動。
第二天,一封由三老具名的戰書,遞達仇池風雲幫臨時總壇中。
第三天,仇池峰下,隴西大草原上,排開了兩道驚心動魄的陣勢。
東邊:天、地、人三老,一字盤膝排坐;稍後一排,中坐須眉皆白的天山白眉叟,上首坐著少林眾悟大師,下首坐著武當一心道人。眾悟大師身後,站著的是少林“黃衣人老”;一心道人身後,站著的是武當“玄鶴九子”。
中間,天山白眉叟餘桑身後,站著的則是一位麵如滿月的青衣文士和一位柳眉鳳目的俊秀少年;二人均是青衫方巾,腰懸長劍,風采照人。再往後,成半月式圍列著的,則是當今各派知名高手,總數約三十名上下。
西邊:陣容更壯,陣勢也異常奇特。最前麵,一字排開的竟是四座約五尺見方,以兒臂粗細之檜木樁釘成的柵籠;中間的兩籠,各囚二人。上首籠中,囚的是“武林雙英”:金判、一品簫!下首籠中,囚的則是“大名雙怪”:黑無常、白無常!
金判、一品簫隔壁,南邊一籠,囚的是雪娘歐陽皓珠。黑白無常隔壁、北邊一定,囚的則是丐幫幫主“髒叟”古笑塵。四座柵籠中所囚著的六個人,均是一式盤膝垂首而坐,各人重要穴道,顯已分別受製。四座柵籠,比肩並置。四座柵籠後麵,十二名錦衣壯漢執劍而立,十二支寶劍均長三尺有餘;兩支一組,分由柵籠中交叉探入籠內,劍尖緊抵六人背心。
四座柵籠之後,是一張僅有三個座位的塔形木椅。居中坐著的,是秋波盈盈、儀態萬千、一身天青短打、外罩龍風披風的風雲幫主彩風陰少華。上下首,分別坐著徐娘半老、風騷不減的“太上幫主”玉門之狐,以及那位瘦小醜惡的“太上護法”鬼愁穀主。
鬼愁穀主身後,站著一式紫衣的“十三紫燕”。玉門之狐身後,站的則是“小靈狐”曹瑤姬、“鳳劍”司馬湘雲。風雲幫主身後僅站著一人。這人你道是誰?說來可能誰也不信,竟是那位有“賽魯班”之稱,對武功一道卻完全外行的洛陽巧匠章大器!
巧匠章大器身後,二人按劍而立。那二位一衣藍、一衣白,臉部不帶一絲表情,三天來一直以巧匠安全為己責的英俊劍手,正是“龍劍”司馬正、“虎劍”司馬奇兄弟。
塔形木椅兩側,另成八字形向左右排開著兩行人物。向左,順序是:“禿龍”尚一絕、“黃衫客”黃吟秋、“要命郎中”崔魂。雙鬼王“勾魂使者”和“鐵麵閻羅”,以及六七名麵目較為陌生的各壇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