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筐又一筐的肥魚小蝦壯螺螄從塘裏往岸上挑,笑聲隨之在岸上塘裏一陣一陣炸響。魚分了,年過了,而池塘仍空著,寂寞得隻有冬鳥在泥上逡巡。
等到豐沛的春水蕩漾,池塘又恢複豐滿紅潤的容顏,及至冬天,魚兒肥美蝦足蚌多。遭受滅頂之災的池塘魚,一個輪回之後,又鮮活如初。誰也不知道這些魚兒從哪兒來的?也許這就叫生生不息吧!
池塘鮮活了四季,更鮮活在所有子民的記憶裏。再找尋如許美麗的池塘,也許隻有在夢裏吧!歲月在風裏蕭蕭如秋木,池塘在現代的作用下,蕭蕭至遲暮。
回到陳坊,池塘觸目驚心,鍋底塘已被人填平,在上麵蓋了二層樓房,粗礪的土磚和硬冷的水泥在綠樹旁猙獰著;門口塘已被淤泥壅塞,深處沒不了8歲小孩,跳水已是不可能了,及至深秋,不用抽放,水就隻剩一線了;養魚塘裏沒有魚也沒有水,長滿肥美雜草,牛可以在上麵行走了;蓮花塘深居田畈一側,早已沒有了蓮花,還算清澈的殘水裏,飄浮著各式各樣的塑料袋、農藥瓶,難以讓目光停留半秒;青山塘已不存在了,被房子取代……
我固執地認為,故鄉年年難逃的水患與池塘遲暮有關。如果每年有人罱塘,如果池塘還鮮活勁道,雨水都可以蓄積在裏麵,何以在地上泛濫成災?池塘的消退,洗澡成了村人難題,幹旱已是農田的家常便飯,春蛙不再,垂柳作古,水鴨隱退……與此一起消失的還有田園牧歌,以及讓人無法釋懷的古典鄉村。
下一代人再來讀這首古詩:“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唯有源頭活水來。”必得花半天時間來查閱關於“池塘”的注釋,而這種注釋與兒時我那驚詫一問,有著本質的不同。
“煙鎖池塘柳”的殘對,許是真的成了空前絕後,無人能對的絕聯了。今天已沒有幾個人見過池塘的真麵目,不久的將來,也許池塘隻能存活於詞典裏,在紙間寂寞地度過它荒涼的來世今生。
池塘漸入遲暮,走上一條不歸路,可悲複可歎。
江南瓦,沒有北方琉璃瓦那種貴族氣息,卑微如草芥;更沒有琉璃瓦那種流光溢彩,粗勵如土坷。但卻是人們容身之需,安居之寶。
江南瓦
瓦是江南的帽,楚楚然,如片片暗玉點綴屋上。
來自泥土,曆經火煉,是土裏長出的硬骨,是火中飛出的鳳凰。
一層一層蓋在屋頂,似魚鱗,又像梯田,晴時擋烈日,雨天淌雨水。偏偏不礙風遊過,上瓦與下瓦之間有縫,溝瓦與扣瓦之中留隙,這小小的縫隙裏,清風流淌,朗月流銀。江南屋有風,當數瓦上功。住在這樣的青磚瓦屋裏,冬暖夏涼,氣韻悠揚。
瓦是風雨之中最玄妙的樂器。風在瓦縫中穿行,聲如短笛,拖著長長的尾音,是底氣充足的美聲。雨點落下,清越激昂,如大珠小珠濺玉盤。雨越來越大,擊瓦之聲,與飛流的雨聲彙聚成一曲渾厚的交響。
最美要數簷下滴雨了。像是有一根無形的線,把那雨珠串起來,上連著屋簷最邊沿的溝瓦,下係在地上一窪清亮的雨水裏。風吹來,雨珠飄來蕩去,像個頑皮的孩子,盡情地撒歡,恣意地嬉戲。雨珠稀稀落落,那是小雨;雨珠變得密密擠擠,那是雨勢明顯增大之故。當簷下雨珠落成一條雨線時,雨就大了,很大,很急。
江南風暖瓦生煙。炎夏的陽光,火一般普照,屋瓦之間,絲絲然,飄飄然,升騰一縷輕煙。此煙如夢,亦似花。煙,其實是光影的折射,給瓦平添一抹動感。日影飄然,煙瓦舞動,那是瓦在跳一支奇妙的日光舞。
江南少雪。真的落了雪,瓦就有最柔美的銀白曲線,恰似性感女人著一襲素白的絲質旗袍。融雪,是從水聲中開始的。屋瓦上的積雪,化了,一滴一滴,一線一線的雪水,便從瓦上飛落下來,屋簷下漸漸瀝瀝滴水,其聲勢,可堪一場中雨了。
歲月催人老,亦使江南瓦落塵泛黑。
天長日久,沙土落在瓦上,葉片爛在瓦間,一層一層,積累著厚厚的光陰故事。偶爾,有種子在風卷下搖落瓦中,抑或在鳥嘴裏飄落瓦上,便會長出一叢碧綠的“瓦上草”來。瓦上草是江南古屋的顯著性標誌,滄桑之間,流轉人世的繁華與落寞。
比草更能為江南瓦披綠裝的是苔蘚,特別是背陰的北邊瓦,濃抹淡描,深淺不一。長苔的江南瓦,神似一塊暗玉,墨綠,深綠,暗綠,遠遠地看上去,綠意搖曳,深沉如佛。這種綠,透著深藍,於是,人們創造出了一個新詞:瓦藍。
江南瓦,沒有北方琉璃瓦那種貴族氣息,卑微如草芥;更沒有琉璃瓦那種流光溢彩,粗勵如土坷。但卻是人們容身之需,安居之寶。
隻是鋼筋水泥,一步一步,把江南瓦逼進曆史的暗角。真擔心不久的將來,人們用狐疑的神情去探尋:什麼是瓦呀?什麼叫瓦藍?
那時,誰還會如我般深情地懷念那一片江南瓦?
江南的雪,來時快,去時忽。江南有句諺語:快雪快晴。一天,或者一夜雪,第二天一早,保準放晴。太陽一露麵,雪滋滋啦啦就消瘦起來,漸漸沒了影。
江南雪
江南少雪,近年尤甚。
每每烏雲凝聚,冷風狂癲,人們大呼小叫:“要落雪了。”卻是風流雲散,空留遺憾和冰冷。春風夏雨秋霜冬雪,沒有雪的冬天,總覺缺欠了什麼。無雪之冬,不夠純正,冷也冷得夠不地道。
盼雪不來,就改盼天冷,如果還能陰雲密布,就更好了。冷且雲厚,離雪多少是要近一步的。可老天偏偏喜歡和江南人開玩笑。陰冷了一陣,雨就來了,還是凍雨。水茫茫冰鎮的大地,滑溜的路麵,要折傷多少行人,冷硬的冰溜,要壓壞多少樹枝啊。
雨過天晴,雪就漸行漸遠了。
有時,等到過年,也無雪,等過數九寒冬盡,也沒見一片雪花。轉春,卻來飄來大雪,倒春寒的雪。不冷的天,春雪落地即化。隻見天上雪來,地上不見雪影。
世上大凡稀罕物,都講究派頭。江南的雪,也不例外。落雪之前,要派雪粒打先鋒,一粒一粒晶瑩的雪粒子——江南人管它叫“雪子”——嘩嘩啦啦,一天一地,蔚為壯觀。“雪子”是雪的先聲,江南人對此秉持歡迎和喜悅的態度,再冷,再不方便,都欣欣然,奔走相告:“落雪咯!”
雪,喜歡玩虛的,有聲無影,隻是一點雪意罷。能見到雪子,總算是下雪了,這個冬天才算是正版。隨著全球變暖的大趨勢,盜版的冬越來越多。和社會上的某些理兒一樣,正版缺席,盜版就猖狂。
一般來說,“雪子”落停,雪花就來了,一片一片,紛紛揚揚,飄飄灑灑,從有聲到無聲,從堅硬到柔軟,雪像仙子一般,從天而降。落雪的時候,天陰得透著暗紅,風呼呼甚是驚心。人們喜歡走出屋子,迎著風雪,在雪地裏,耍出一片好心情。怕冷,也不打緊,手伸出窗外,接一片片雪花,看它在手上滴落,融成一窪清亮的水,任手上冰意漸趨濃重。最開心的莫過於孩子們了,手凍得通紅,冷似冰,還要賴在雪地裏玩,堆雪人打雪仗,過癮得很。玩得火熱,身子也會隨之熱乎。
在鄉下,見雪的狗,興奮異常,先是吠上幾聲,然後樂樂嗬嗬,來來回回在雪裏穿梭。老家有一句民俗說:“落雪狗快活。”
江南雪來的急猛,極少稀稀落落飄上幾天幾夜。就一陣子熱乎勁,猛落一氣,嘎然而止,收身遁形。若它放慢性子,頂多飄一天,或者一夜,這定是難得一見的大雪。氣象預報稱之為暴雪,要發橙色預警。這樣的雪,在大地上厚積,基本能達到白茫茫一片真幹淨的效果。
大雪,江南人是頂喜歡的。農民高興地說:“瑞雪兆豐年。”大雪,意味著大豐收。市民樂嗬地說:“明年蚊蟲少了,菜蔬的農藥殘留也會少的。”冰冷遮掩不住在臉上湧動的欣喜。大雪不僅以雪白鋪就眼前的大幹淨,更會在未來較長一段時間,維持一種難得的從裏到外的潔淨。
江南的雪,來時快,去時忽。江南有句諺語:快雪快晴。一天,或者一夜雪,第二天一早,保準放晴。太陽一露麵,雪滋滋啦啦就消瘦起來,漸漸沒了影。先是道路上幹淨,緊隨其後是向南的陽麵,天晚,再覓雪跡,就隻剩背陰的北麵。此時的雪,告別粉末狀,堅硬如冰刀,一手抓去,除了冷,更有痛感。
數天後,大地迅速恢複原貌,再要看雪,就隻能看到人們在雪天堆的雪人滾的雪球的殘跡了。過往的人們,戀戀不舍那雪,你一腳我一腳親近著去踩,已髒汙的不成樣子。每一腳下去,仿佛在呐喊:“什麼時候,還會有雪落啊?”
江南少雪,江南人愛雪,珍惜雪花帶給人們的每一寸喜樂。
抒發再生的奇跡,吟詠不滅的魂靈,這不正是江南柳嗎?由此就不難理解曆代文人雅士,如謝道韞、陶淵明、柳宗元、蘇軾、歐陽修、左宗棠、蒲鬆齡、李漁和豐子愷等,會那般鍾情於它了。柳之於他們,有不可企及的人生寄托,無以語傳的深層意蘊,潛藏一處升華靈魂的秘密通道。
江南柳
柳是江南的樹精,嫋娜的枝葉粗拙的皮,有一顆不滅的靈魂。
水美江南,池塘邊、清河岸、小溪旁、大湖畔,一株株柳,長成一首首妖嬈的詩篇。水滋養柳,柳妝點水,水柳一家親。柳葉青青,濃綠處,深藏一片獨屬於自己的海。皸裂的樹杆,是一副粗鄙的皮囊,在清水的倒影中,映襯出生命的不易與壯麗。樹皮的裂口靜靜地記錄一段段無關風月的旅程,厚厚的,累成生命的沉積層。
翠柳報春來。柳枝綻開第一片嫩綠的芽,江南春就如來神之畫師,在大地上潑綠作畫。於是,水豐盈了,山朗潤起來,遠遠近近一派青碧。柳之綠,如火種,引來綠染山河,綠得燦爛,綠得香濃,綠得激越。
依依,是江南春柳派生出來的眷戀之態。《詩經》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一語道盡綿綿情思。纏繞,是江南春柳衍生出的思戀。“桃紅柳絮白,照日複隨風。”柳絮飛,飛入原野精妙處,飛入尋常百姓家。“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一城春色一城絮。狂顛的柳絮,點點輕柔的白嫩,讓人無處逃避。白絨的絮是柳樹的種子,離樹飛散去,將生命灑落在遠近各處。轉生,盡是如此浪漫而快樂的旅行。
樹無言,風有語。柳枝之繁,燦若滿天星辰,密如佳麗青絲,春日清風徐來,沙沙如戀人喁語;夏天朗風飄過,呼呼似累牛喘息;設若暴風襲來,嘩嘩然像孩童喧鬧。清人李漁說:“柳貴於垂,不垂則可無柳。柳條貴長,不長則無嫋娜之致,徒垂無益也。此樹為納蟬之所,諸鳥亦集。長夏不寂寞,得時聞鼓吹者,是樹皆有功,而高柳為最。”年年柳蔭濃,歲歲蟬聲俏。兒時,愛唱羅大佑的《童年》——“池塘邊的‘柳樹’上,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沒見過榕樹,唱詞都被我改成了柳樹。村前村後,柳樹成蔭,枝頭鳴蟬此起彼伏,嚷嚷著,一刻也消停。
柳音,是江南水邊最美妙的旋律,牧童愛聞,浣紗女愛聽,遊走在柳下的人們皆樂賞。
柳樹天生一個百變之身,枝丫插地即生,無心無意即成林成蔭。農人折枝,是實用主義美學,編個枝帽,紮隻柳筐,抑或插枝以期長出更多柳來,隨手取用。文人折柳,折的不是枝,是情思。“灞岸晴來送別頻,相偎相倚不勝春。”“攀條折春色,遠寄龍庭前。”古時送別,淒清水邊,舟岸兩處,不勝挽留的酸楚,離別的悲傷,一任柳枝恣意無聲地抒發。
蚯蚓那百變金剛之身,斷一截,不是生命終結,反而新生一命。柳是植物界的蚯蚓,是江南的樹精,靈魂裏潛藏著新生因子,便常插常新,生命在斷裂與入土的疼痛中一次次複蘇。
江南柳,不隻是“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淡然,更有“截”後重生之燦然。那年冬天,打撫河邊過,但見枝繁的密柳,齊刷刷被鋸伐掉濃密的枝椏,光突突一截主杆,讓人心生疼惜。孰料,來年春天,一無所有的“枯杆”,竟抽枝發芽,又生猛地垂成嬌嬈的綠姑娘了。
抒發再生的奇跡,吟詠不滅的魂靈,這不正是江南柳嗎?由此就不難理解曆代文人雅士,如謝道韞、陶淵明、柳宗元、蘇軾、歐陽修、左宗棠、蒲鬆齡、李漁和豐子愷等,會那般鍾情於它了。柳之於他們,有不可企及的人生寄托,無以語傳的深層意蘊,潛藏一處升華靈魂的秘密通道。
靈魂不滅,生生不息。江南柳啊,你是水邊的精靈,迎風親水,吟詠生命的樂章。
江南岸帶給我奢華的視覺美感,實在實實在的益處,離家多年後,經由羅薩先生開化,又引領我進入自由的思想之境,讓我在形而上的王國快樂飛奔。
江南岸
一句“春風又綠江南岸”,以綿綿詩意,把岸這一稚拙的江南風物,深深地烙進人們的心裏。江南文人王安石對“綠”字的斟酌,曆來為人頌揚。無心插柳的閑來之筆,不經意間,把江南岸的美名四下裏傳播了開來。
江南水沛。有水便有岸,詩曰:“淇則有岸。”有岸之水,清泠映天,人來人往,心生留戀意;無岸約束,水就成了災患,驅人逃離,害人不淺。江南水美,岸功不可沒。
或寬或窄的一段,或綠或黃的一圈,或曲或直的一條,江南岸從水邊延展開來,將碧綠的柔波,暖暖且軟軟地擁攬於懷。水的柔情意,襯出江南岸的大胸襟。造字先生把“偉”字和“岸”並連一起,便有羨人的高度,耀人的寬度,神奇且美妙的深度。
唯美江南岸,綠意盎然,草樹輕搖,輕輕淺淺的一線,是畫家明麗線條的起點,如水霧中沉睡著的五彩夢,又好似記憶裏散發著怡人芬芳的黑白片斷。
江南岸與水密不可分。水,失魂地飄遊,它的名字是汽、霧、霜、雨、冰和雪。遊子思歸戀家,水漂流在外,大地是它永遠的故鄉。流水無情,大地有意。大地寬厚的胸懷,接納回到故裏的水。水自涓滴始,在大地上歡蹦樂跳,江南岸一路護送,累積成流,曼妙的的身姿在塘溪沼潭裏妖嬈,在江河湖海裏嬌媚。
因水而生,依水而活,江南岸唯以依綠染翠相報。綠,是江南岸迎風飄展的經幡,由內而外,淨明通透。水草是少不了的普通飾品,生在岸上,倒掛水是,有堅貞的骨血,更具水樣柔性肌膚。岸邊的樹,柳居多,烏桕、苦楝、白楊、皂角和合歡也不少見。樹的挺拔,映襯岸的魁偉;樹的風姿,增添岸的厚實。
秋冬時節,水瘦下去,江南岸在風中展露嶙峋慘白的骨肉,那是水一點一滴侵蝕的結果。你進三尺,我退一米,江南岸看淡榮辱,自是不會患得患失。岸綠岸黃暗自春。秋冬時節的岸,不畏水的恥笑,春夏之季,不忌水的衝刷,坦然接受水的捧殺與棒殺。
江南岸為水而生,以水為美,和水交纏到白頭,不論春秋冬夏,永遠不離不棄。多情亦是大丈夫。江南岸超越世俗眼中的魁偉,風情萬種,極盡纏綿意。
親水的江南人,愛戀江南岸。農夫荷鋤扛耙牽一頭走得四平八穩的水牛來岸邊飲水;女子步履輕盈,提籃衣物去岸邊浣紗;孩子脫得赤溜精光從岸上一躍入水,過了好半天才在水中央浮出水麵,驚飛一群鴨;漁夫和船家駕一葉扁舟在水裏穿梭,水上的日子,綿長而味足。
生在江南,對於岸,心有千千結。我家有塊田在北港(本地的俗稱,即向北流去的河)岸邊,年年崩岸,都要毀掉一部分水稻。父親望著塌陷入水的岸,欲哭無淚,扶鋤壘起一條新的田塍。我站在父親身邊,無限傷感地望著坍下去的岸,說:“怎麼會這樣?”父親向著河水衝著風說:“去的隻管去吧,留下的總要珍惜。”
就是這條岸,在我青春歲月,引爆對遠方的渴望。1993年正月初三,我從此岸出發,背對著家,走向遠方。越過河上的一座橋,來到彼岸,沿岸向家的方向折回。披著朝陽去,眼看夕陽西下了,卻找不到回家的岸。
——原來,我踏上了此岸彼岸之外的第三條岸。
多年後,我讀到巴西作家若昂·吉馬朗埃斯·羅薩的後現代主義小說《河的第三條岸》,回想當年的輕狂,不禁莞爾。河的第三條岸,到底是什麼?是汙濁的世界,還是無憂的天堂?是無法擺脫的不幸,還是不可避免的宿命?關於岸的寓意,延伸開來,有無窮的可能。
江南岸帶給我奢華的視覺美感,實在實實在的益處,離家多年後,經由羅薩先生開化,又引領我進入自由的思想之境,讓我在形而上的王國快樂飛奔。
念念江南,親親我那夢中的江南岸。
江南綠
綠是江南的原色,點點嫩綠,團團碧綠,片片翠綠,或淺或深,亦鮮亦燦,像神奇畫師毫不憐惜地從顏料盒裏傾潑而出,蓬蓬然,勃勃然,生機無限。
江南四季皆有不可阻遏的鮮綠衝動。綠染江南,無以阻滯,好似頑皮的孩子,田野裏,荒山上,樹底下,石縫間,無處不躲,無處不藏。江南的綠啊,好似雪飄,大地悄無聲息換新顏,像微蟻緩爬,微步挺進執著而堅定,又如大軍銜枚疾走,恣意汪洋,輕聲且淋漓。
宋人王安石詩雲:“春風又綠江南岸。”非也,非也。江南綠不為春風賞賜,實乃本性使然。沒有春風眷顧的隆冬,風雪飛臨,仍有黃綠的草樹深綠的葉,容顏不改,隻因心裏深深的眷顧。綠是江南始終如一的秉性。
草綠是江南的底色。詩人韓愈在《早春》中寫道:“草色遙看近卻無。”近觀遠看景不同,綠有異,層次分明,濃淡有序。你看那無所不至,無所畏懼的小草,油油亮亮,精精神神,詮釋微小脆弱的草芥亦有強大生命力。秋燥風勁,大地一片衰枯,野火燃過,灰燼底下無寸草。不必替小草擔心,正如唐代詩人白居易所說:“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見過一株不起眼的無名草,它長在塑膠跑道上,突突兀兀,驚豔人眼。跑道一層砂石一層水泥,再累加一層柏油一層膠粒,無土無種無營養,經水浸潤,這草便蓬勃而生,快樂而長。這是怎樣一種大無畏的精神啊!這樣的草,這樣的綠,江南的綠能不神奇,不偉大嗎?
江南綠,有詩的層次,韻律的美。
草色打底,大包大攬的豪邁樣,將綠鋪陳在江南處處。草綠很低,一徑地低至泥水裏。灌木和小喬把江南綠引至深濃,像音高八度,陡然有了雄渾之氣,遼闊之境。高深的綠,由喬木來裝扮。高齡古木如樟楓桉櫟柞柿諸樹,枝繁葉茂,一樹百葉,一葉百蔭,綠意嫣然,清涼有致。綠在雲煙之上,清淡出塵,清歡出世,婀娜中盡顯露淩厲的風骨,姿儀萬千。更有溝邊芭茅,水裏蘆葦,陰濕麵的苔蘚,一方方占據,一寸寸籠絡,不論旱澇,亦不挑剔陰陽,綠得自然歡悅,不餘漏,不留白。
由高處往下看,濃綠的一團,淡綠的一片,井然有序,像是樂譜上繁茂的勾點絲毫不亂地隱居五線間。紅黃白藍紫的花,星星點點,美綴其間,江南綠便繽紛起來,靈動起來,像月光下緩緩鳴奏的小夜曲。由晨而昏地遠眺,詩一時,歌一時,江南綠在光的統合下,興味盎然,意蘊悠然。
經冬複曆春,葉枯葉興,葉長葉落,不改濃釅綠之味。春來鮮綠,夏時勁綠,秋後淡綠,冬日暗綠,四季之景異,綠意盡悠悠。
閑來無事,喜歡在綠的海洋裏悠悠徜徉,屐痕印在江南處處。一路走來一路歌,心中的煩憂,生活的困苦,事業上的失意,場麵上的失態,情境中的麻亂,寫作時的失言……所有的苦痛和陰鬱,便統統融化在雅致無邊的綠意裏了。
江南綠,一闋值得吟詠終生的詞,一曲歡唱百回而不厭的歌,在江南人心裏、生活中,永存;在文人筆下和愛美人士的取景框裏,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