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春(4)(1 / 2)

我幡然醒悟,我們終究要同死亡握手言歡。我們再也無法瞧不起死亡。生命和死亡本是一母所生。它就住在今夜的竹林裏。它始終不哭也不笑。今晚的竹林仍然空著。空虛中,我在,我不在。我走了,我又來了……

是呀,我又來了。與我一同前來的,還有一場如期而至的雨。

正當我感到無助,甚至感到絕望時,一場雨,無論對於竹子,還是對於我,都是一場溫柔地撫摸。這是一場潤物無聲的春雨呀,她業績不凡地落在我自造的竹林裏。當時,我們幾乎就要沉沉睡去。那雨,那會思想的雨,悄無聲息地推醒了我們,說,別灰心,我來啦。我這才想起,我們與雨的約會始終沒有間斷過。我們始終堅信,雨一定會到來的。那雨,那春雨,一而再再而三地溫柔地撫摩那些正在死亡的竹子。

而在綿綿春雨中,一根又一根竹筍正在破土而出。

第十一節柳

所有的樹都是用“點”畫成的,隻有柳,是用“線”畫成的。

別的樹總有花或者果實,隻有柳,茫然地散出些沒有用處的白絮。

別的樹是密碼緊排的電文,隻有柳,是疏落的結繩記事。

別的樹適於插花或裝飾,隻有柳,適於霸陵的折柳送別。

柳好像已經落伍了,柳好像已經老朽了,柳什麼實用價值都沒有——除了美。柳樹不是匠人的樹,這是詩人的樹,情人的樹。柳是愈來愈少了,我每次看到一棵柳都會神經緊張的屏息凝視——我怕我有一天會忘記柳。我怕我有一天讀到白居易的“何處未春先有思,柳無力魏王提”,或是韋莊的“睛煙漠漠柳毿毿”竟必須去翻字典。

我們從未看到過柳樹造成的森林,它注定是堤岸上的植物,而有些事,翻字典也是沒用的,怎麼的注釋才使我們了解蘇堤的柳,在江南的二月天梳理著春風,隋堤的柳怎樣茂美如堆煙砌玉的重重簾幕。

柳絲條子慣於伸入水中,去糾纏水中安靜的雲影和月光。它常常巧妙地逮著一枚完整的水月,手法比李白要高妙多了。

春天的柳樹的柔條上暗藏著無數叫做“青眼”的葉蕾,那些眼隨興一張,便噴出幾脈綠葉,不幾天,所有穀粒般的青眼都拆開了。有人懷疑彩虹的根腳下有寶石,我卻總懷疑柳樹根下有翡翠——不然,叫柳樹去哪裏吸收那麼多純淨的碧綠呢?

第十二節窗外的樹

都市的大街小巷,早擠滿了人,和人群一樣的樓群。城市的囂擁,似乎已使我們徹底地回到了穴居時代。假如有一天,你突然發現自己居所的窗外,竟然還有一株,甚或一排——蒼翠、蓊鬱的樹,而你在這屋裏,已住了許多年,不知是否會有一份意外的驚喜?

在我的窗外有一排法桐。春日時節,它們在暖陽中綻綠吐絮,就會隨風飄下點點的絨絲;弋翔在亮麗的春光裏,渾若一縷一縷的金線。到夏天,陽光燦爛爛地潑瀉下來,那些闊大的葉們,便仿佛在熾烈地燃燒著,訴說著某種渴望和呼喚。那樹,卻並不在意我們的感受和態度。它隻自顧自地長著,直向上衝去。散散漫漫的枝葉,伸展開去,便成了一柄柄巨傘。倘有風吹來,便會左右搖晃,如船如浪般顛簸起來。感覺中,仿佛連房屋和門窗,也要隨之左右傾斜了。

這道風景實在是再好不過。但是最美的,還要數秋日。金風四起,落葉紛紜,似更富於浪漫詩意。積在地上的,已是厚厚的一層;飄在空中的,仍在翩翩地翔舞。這時節,在樹下那長長的甬道上行走,恍若置身金碧輝煌的地毯上,頗能讓人想起列維坦油畫裏的意境來。然後是長長的冬天,樹們靜靜地沉默著,仿佛正在冥想玄思。在我寂寥的日子裏,偶爾抬頭,看看那枝柯疏朗後的清峻天空,自然免不了要懷想一回花紅葉綠的溫情。

窗外的這棵樹的枝枝葉葉,實在是平平淡淡。但久居陋室,又終日麵對,我覺得它們,已成為一句專屬於我的人生箴言。像一首美好清寂的歌謠,它始終伴隨著我的生命。落寞的時刻,總喜歡一個人枯坐屋內。一支煙就一杯茶,便可獲致片刻的瀟灑,片刻的逍遙。所有該盡的義務,所有該做的事情,所有的牽牽絆絆和煩煩擾擾,都被擋在了紗窗之外。在這個時刻,我唯一要做、唯一可做的事,就是靜靜地坐著,靜靜地看著窗外的樹,看那恣意伸展著枝葉、像一尊尊巨人的樹。我暗自思忖著,關於它,我們究竟知道些什麼。或者說,它究竟能夠給予我們一些什麼。

在風高氣爽的早晨,樹們是格外的精神抖擻。那碧綠的顏色,仿佛沁潤了一層密密的水珠,使你直想伸出手去,接握住一滴兩滴;就像接握住漫長而短暫的人生中,那些片刻的清閑和美好。夏日裏,樹上本是有蟬的,有蟬就有蟬鳴。悶熱難眠的正午,那嚶嚶的鳴唱,就會從窗外、從屋頂傳來,讓人心煩意亂。但終究,還是在那聲音裏,靜下心來了。而靜下心來,也就覺得,那聲音其實也挺有韻律,極像一種音樂,一種對美好而短暫易逝的生命的傾心吟詠和歌唱。我也就在那歌唱裏,確確地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與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