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粱濟不能再等了,六十歲的生日他也等不急了,他必須死,雖然死難免傷感,雖然尚未完成的遺憾多多,但在衰敗的世道裏,做個誠篤的儒者,除了一死,還有什麼更好的法子麼?
他可以不死麼?一麵是儒家所浸泡出的"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為苟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一麵是兒女情懷,在道德感極強的粱濟的天平上,兒女情懷是上不得席麵的,他不會以女兒情懷而妨礙大義,在《辭竹別花記》裏,在那長長的寫了七年的的等待死亡的文字裏,我們看到了一個向死而生的老人,他對生的回味是那麼動人,死前人間的細節是那麼地詩意又傷感,死亡要來臨了,我們看到這麼多情的一幕,父親故去留下的衣服,都是母親縫製的,粱濟不忍丟棄,最後的日子裏,粱濟都揀出來再穿,這讓外人看來有點滑稽,人們很難猜透粱濟內心對親人、對舊時歲月的留戀。
粱濟認真對待死亡的到來,在積水潭畔臨湖閣最後三個夜晚,和他一起辦白話報開啟民智的友人彭翼仲注意到粱濟房間的燈光徹夜未熄,那是守夜人的火棒。
當社會沉淪,那些當權者竟然毫無歉意,粱濟感到了無比的憤怒,這樣的無恥者怎能毫無心動且心安地麵對全體國民。項羽尚且不敢麵對江東父老,而今的政客們對那些白骨,那些輾轉溝壑的婦幼,那些歉年,那些外族的白眼,那些軍閥都督的爭風吃醋竟然毫無感覺。
應該有人站出來擔當,應該有人指出現在的黑,不隻是人心,且是社會,這樣的汙染,連身邊的草木甚至親戚朋友都不能幸免,惡濁的世事,是誰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把這個民族和國家帶到如此困窘的地帶危險的地帶。
粱濟老人,就不得不用水洗去這汙濁,這是一個愛幹淨的老人,他覺得這空氣已經把它的麵目塗抹了,他不能再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其實那些活得好好的人,是令人想到沒有心肺者和同流合汙者和內心脆弱者。
我們知道在粱濟的血管裏流淌的是道德的血液,這傳統的儒家的潔淨已經是他無法更改的質地和顏色。
[HTK]現在是到了最後的時刻,如裏爾克詩裏所寫的嚴重的時刻:
[HTK]此刻,有誰在世間某處哭,無緣無故地在世間哭,在哭我。
[HTK]此刻,有誰在世間某處笑,無緣無故地在世間笑,在笑我。
[HTK]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走,無緣無故地在世上走,走向我。
[HTK]此刻,有誰在世間某處死,無緣無故地在世間死,望著我。"
也許有人說"天意從來高難問",粱濟何必與天意作對,是啊,梁濟是帶著疑惑和憤懣死去的,六十歲生日來臨的時刻,梁濟告訴兒女要到積水潭彭翼仲先生家小住三五日便回。臨行前,他在門口碰到兒子梁漱溟就問了句:"這個世界會好嗎?"
梁漱溟隨口就說:"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裏去的。"
"能好就好啊!"說完梁濟便離開了家。這是梁濟留給世界的追問,他知道未來的承諾是不可信的,他在天上看到了深淵,在未來的黃金國看到了布滿的陷阱,他要走了。
一到積水潭彭宅,梁濟就緊閉門窗握筆疾書,彭有時中夜見屋內燈光不息,亦不知所為。9日晚,梁濟留給朋友、兒女的遺書都已寫完,因為淨湖主人(彭翼仲)將宅院重門緊閉,不得外出,隻好坐等著天明。10日寅刻,一夜未睡的梁濟,嗬出一口熱氣,將硯台中凝結的墨汁融解開,又草草寫了幾行臨死再告世人的話,然後以"巨川末筆"四字作了終結。天一亮,梁濟便出門,到積水潭大柳根一帶投水自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