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畢牙(2 / 3)

這一男一女俏臉人跟大漢,正是林攀跟小玉二人。路途近一月,二人走的小道,一路順利無話。此已是中原土地,太行小鎮,二人在此落腳,稍作休整,隔遂郡隻有十來天路程。

林攀聽那老翁如此說,將弓接在手裏細看。入手刹那,隻覺得的確一把好弓,弓勢淺顯,可蓄勢無窮。當下心裏就許多喜歡。那大胡子匠人坐在一旁,林攀掏出一小塊金錠,約有一二兩。對他說道:“兄台,我用這一錠金子來買,不用找補。”旁人喧嘩一陣,卻不料大胡子匠人搖頭說道:“少了。”林攀吃一驚,說道:“再加兩貫錢。”旁人又喧嘩一陣。那大胡子匠人想一想,說道:“賣了,這十四枚鐵鏃,八枚套杆,六枚針杆,再加兩貫錢一起拿去。”旁邊那幾個年輕好漢嘲笑,說道:“你個敲竹杠的,什麼希奇東西也要兩貫錢。”林攀拿過弓,說道:“好,就依你。那我再加兩貫錢,買你箭箙裏那一對杆。”

那大胡子匠人聞言抬頭,大笑兩聲,滿臉欣賞之意,說道:“哈,好小子。我這裏一對,你若會用,便可以賣你一支,四貫錢。”這大胡子匠人坐在那裏,剛剛還平平無奇,可一旦談笑間豪氣頓生,林攀心中也有幾分投緣,便說道:“此有何難。”大胡子匠人又大笑兩聲,抽出一根箭杆。林攀接過來,用二指滑捏箭背,讚一句:“好腰身。”再揉那四片孔雀翎尾羽,又讚道:“好風翎,可惜我用不慣。”說罷從貼身衣袋裏掏出兩片雕羽,將孔雀翎換下。旁人看得興起,從未見人使弓如此講究。可這是一般的玩法,要想將雕弓玩到極致,還有更深名堂。單從弓講,就有臂、腰、質、弦,力的講究。材無最佳,重在契合。細微到每一根膠絲,分毫都有偏差。若想成為一名合格的神箭手,每一個環節所投入的心血,旁人聽來怕都咂舌。右旗軍中有一名柔然冷箭兵,用的便是這一種突厥老弓。六百步射人眼球,十射九中。曾百萬軍中一連吊射十四名馬將,但每射一箭,少也得半刻時間。地勢、箭勢、風速、高低,內力,外力無不考察入微。愛比性命的有三樣寶貝,一是量杆,二是套鏃,三是翎羽。他隻要醒著就在尋找,尋找作箭的材料。四年時間總共作了三十一枚箭,先量材,箭杆非百年老樺不可,用指甲蓋那麼大一點的小刀慢慢削,不吃不睡也得削兩三天才能滿意,從頭至尾必要和量杆分毫不差。每一把弓都有自己獨特的勢,配合相當重量,緯度,風阻的箭杆才能作到最好程度的契合。套鏃寸把長,凡鐵既可打造毛胚,但細細打磨下來,百把個胚碰巧能磨出個湊合,鍛造時更多講究,化渣跟風眼都是次品。想精品就難了。如此算下來就屬翎羽最不講究,這便是個人。譬如孔雀翎狹長,厚羽,最好放快箭,呼嘯之聲有威風。黑雕硬,橫擴寬,適合遠距離平箭,戰陣中射馬射敵。柔然冷箭兵喜歡用鵝毛,愛它輕柔,細膩,平穩好,會滑翔,不帶風聲。但常常最為優美,最為柔弱的東西,卻是最最危險的。來去毫無聲息,完美的弧線背後便是冷殺。殘酷的如此華麗。

林攀將雕羽換上,舔過箭身。這一根量杆價值已難去衡量,神來一筆,點石成金。若沒這一根量杆,這把老弓再多年份也隻是凡品。而如今這一套弓鏃,已是神物。旁邊小玉不懂,但頭一次看林攀有如此笑容,貼過來兩人依偎。林攀一回頭,心笙搖蕩,看小玉兒眉眼如花,香如陣陣蘭沁。心底卻有失落,悄悄歎一聲,心想也知足,畢竟一生有一所愛。常聞朝得道夕死足矣,片刻紅顏,也不枉死一城。小玉兒察覺到,俏臉一紅,低下頭去。林攀心裏一疼,又無限憐惜。刹那間眉頭緊皺,暗騰出陣陣殺氣,說不得,管不了什麼大忠大義。殺一人,全自己一條性命。殺,還是不殺?有這一套弓鏃,任那人天大本事,恐怕也未必不能得手。民族若何,蒼生若何,關自己什麼事?落難之時,苟且之時,又哪裏來的蒼生庇佑?林攀一張臉瞬時青白,物我兩忘。心底兩番苦苦掙紮,急火似要攻心,旁邊小玉不自覺的退開兩步,那邊射過來一道寒光,如冰醍灌頂,林攀才猛然警醒過來,背心裏早已被冷汗打濕。林攀勻兩口氣息,那大胡子匠人將目光收起,林攀深鞠一躬謝過。那大胡子匠人說道:“來,套一枚鏃,拉一弓來看看。”

那地上一字排開十四枚鏃,長短不一,造型各異。林攀先揀最長的那枚,隻見那箭頭三瓣,瓣瓣鋒芒,鐵身細而狹長。林攀跟它最親切,這種製箭的手藝在軍中相當普遍,中作坊裏都存有檔案,名字叫作燕尾三棱箭,拖了寸把長的血槽,是一枚套杆鏃。這種箭宋軍最喜愛用,射得穿皮革,對付遊牧契丹自然是最好不過。林攀將那枚燕尾三棱箭套在杆上,一弓拉得半滿。那弓兩百年時間,竟然不摧不折,還有後力。再開三分,那箭鏃問天抬頭,看得旁人暗暗心驚,嘖歎不已。末了收弓,那大胡子匠人說道:“好本事,跟了你這把弓也不虧。”林攀道:“多謝。”說罷再付八貫製錢,拿了弓鏃。那大胡子匠人也就收攤。正打算離去,但看這大胡子匠人許多不俗之處,便有交往之心。於是說道:“兄台也是豪爽之人,同去吃兩杯酒如何?”大胡子匠人答道:“隨便,隨便。”林攀道:“初來貴地,勞請兄台作東吧。”大胡子匠人眉頭一皺,說道:“我作的虧本生意,怎麼請得起酒,不好,不好。”林攀笑兩聲,說道:“我來會鈔,那勞煩兄台領路如何?”大胡子匠人道:“這還使得。”說罷三人找一個酒家,上二樓找個臨窗的位子坐定,這一時快近正午,卻難得的清淨。那大胡子匠人點兩角酒,三五盤菜,有雞有魚,聊一些閑話。林攀就在心裏猜他來曆,多半是江湖中行走之人。這一次回到中國,正不知局勢變化,正好在這裏討點口風。便與他幹一杯問道:“兄台怎麼稱呼?”大胡子匠人隻管吃菜,囫圇答道:“恐怕長你幾歲,你喊武老大就行。”

再幹個三兩杯,武老大正吃得高興。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拾階而上,上來十餘名食客,揀兩張臨街的桌子坐定,叫一些饅頭羔酒,卻出奇的安靜,仿佛藏了事故。

六年的軍旅生涯,林攀也算是個老江湖了。行走在外,自然得處處小心。看這群人似乎藏著來曆,便暗想跟武老大對個眼色。可武老大隻顧吃喝。再看這一群人穿戴得破破爛爛,臉上爬滿風塵之色,可身軀都是長得異常結實。旁邊那一桌似乎藏個領頭的,察覺到林攀目光,對一眼挪開,菜點上桌,十餘人埋頭吃喝。林攀心頭一抿,將背上弓鏃取下來放在桌上。莫不是見財起異,跟來了這一夥強人。但隨即想想也不太在意,十來個二流土匪畢竟還不是很放在眼裏。

武老大看起來的確是個粗人,甩開了膀子就不再說話,三五幾盤菜狼吞下肚,似乎剛掂著底兒。林攀將店夥叫過來,選上好的菜肴再點五六盤,酒再來兩角。歇菜的功夫,等得好不耐煩,武老大脫一件麻衣,亮出對渾圓的膀子,跟林攀說道:“兄弟是從關外來的,可知道遼人那邊動靜麼?”

林攀聞言一愕,卻佩服武老大好眼力。既然武老大看得出來緣故,想必也瞞不了他,說不定還能討得了一些內幕,於是便說道:“不瞞兄台,上旬才從西徑入關。遼國那邊不甚了解,但路過幽洲時,已禁了城。這一次動靜鬧得太大,想必早就走漏了風聲。遼國那邊為補充軍力,正到處抓壯丁。”

砰砰幾聲,武老大將案上板桌猛拍一陣,罵道:“無恥遼狗。”林攀歎一聲,勸道:“遼狗的確無恥,就會拿漢人作擋箭牌。這一次聽說太宗皇帝發師北下,分三路結軍,與遼國決一死戰。可不知幾時結軍完畢,幾時出關?”武老大答道:“這些我們草莽人士就不太知道啦,據說明年開春就能成行。我倒巴不得現在就打過去,痛痛快快的打一場。這些年來苟居南方,十六洲子民罪可遭得慘了。每每食不安寢,恨不得早一日將遼狗趕出關外,便早一日還我北方同胞安寧。”

那一邊十來人,聽二人如此話語,臉上閃過一絲焦躁。頻頻往這邊打探。林攀裝作不見,繼續說道:“早該如此。不瞞老大,我兄妹二人,乃是山西雲洲大同府人氏,早早受不了欺壓。無奈取險逃關入豫,對遼狗痛恨,最最的苦大仇深。”武老大聽了這話哈哈大笑,說道:“兄妹二人,你真當我老糊塗了。你小兩口要不是私定終生,就是你個羅卜拐了人家黃花閨女。”小玉聽了臉上一紅,連忙低下頭去。林攀拉一個尷尬笑容,正覺得難以應付。旁邊那一桌啪的拍一聲桌子,站起來一條青白麵色的漢子,裹一張粗布頭巾,走過來皺著眉頭道:“你幾個有完沒完?吃飽了趕緊會鈔,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武老大銅眼一瞪,雙腿一翹,撇兩把胡子就要發火。這時蹬蹬蹬的上來一個掌櫃頭,一見這陣勢,連忙給那邊打幾個臉色。那青白漢子忍一口氣,仍回位子上坐定。十來個人埋頭吃喝,不時暗中比畫,小聲商量著什麼,神色間極不穩定。那掌櫃的過來打點酒菜,不住口的拉好話,武老大哼一聲也就給他個麵子。林攀正在心裏猜測,又聽見搭搭搭的腳步聲拖上樓來。武老大看也不看一眼,便說道:“死秀才你可讓我好等。”

林攀將眼看去,隻見是一名中年書生,但身材顯得較為魁梧。雖然是書生打扮,但沉凝中竟有幾分威武氣度。那書生走過來揀張凳子坐下,看見林攀跟小玉二人,給一個笑臉。轉而虎了臉對武老大說道:“你個老大不小的,還有不有長進,跟這兩個小輩蹭吃喝。”說罷拍出兩塊碎銀,將掌櫃的叫過來,說道:“酒菜隻管揀好的上。”掌櫃的一見銀子,卻皺起了眉頭,說道:“這個,這個。”那秀才好不詫異,生平還是頭次看見掌櫃的見了銀子鬧眉頭。又聽那掌櫃的說道:“四位爺,店家今日有些難處。這旁邊的十來位客人今日已將酒樓包下來啦,樓下的食客都已會鈔,就剩下您四位了。敢情通個好,將吃食打一個包,老可給幾位爺賠不是,少收兩盅酒錢。”

武老大一聽這話大笑兩聲,說道:“死秀才你也討不了好啊,板凳還沒坐熱乎,便來人趕場子了。”那書生眉頭一擰,好不惱怒,下巴一抬,長聲說道:“你過去問問,我到要看看什麼人有這麼大的麵子,文秀才的場子也趕?”那掌櫃的一聽文秀才,有一些摸不著頭腦。可林攀卻著實吃一大驚,剛聽他兩個一口一個狀元秀才,沒當一回事兒。此時連忙將小玉拉起座位,打一個揖手,說道:“有眼不識泰山,抬罪二位。聞名不如見麵,不知二位兄台可是江湖中人稱文秀才與武狀元的二位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