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餘誌林的心裏也進行著激烈的鬥爭,1937年“七?七”蘆溝橋事變,他才13歲,跟著父母一路討飯一路流浪,從東北到河北,又到山東,最終在南京落腳。全家人靠撿破爛為生,南京大屠殺時,父親無故喪生。日本投降後,他在南京認識了一個擦皮鞋的師傅,誰知這個師傅卻是一個很有知識的人,於是他白天擦皮鞋,晚上師傅教他識字,他聰明好學。有一天,天上下著雨,餘誌林正匆匆趕回家,在上海路那條上坡路上碰上一個男子拖著一輛平板車,車上裝滿掃帚草繩之類的東西,天下著雨,路很滑,又是上坡,這男子艱難地一步一步地推著車子,有幾次,平板車都險些滑下坡去。餘誌林冒著雨,幫助這男子把車子推上坡,哪知道,上坡艱難,下坡更不易,餘誌林又在平板車前用背頂著車,一直把這男子送到商店。餘誌林從此認識了桂偉達,那時桂偉達才30多歲,餘誌林稱他為桂伯伯。桂偉達從內心感激這位好心青年。留他吃飯,他說什麼也不幹,給他錢他更是拒絕。從此之後,桂偉達交上了這個年青的朋友。以至後來常來桂偉達家,桂家有需要賣力氣的事也會請誌林幫忙。誌林成人之後,內心暗暗地看上了玉芹。可是他心裏太清楚了,桂家雖然不是有錢有勢的人家,隻是靠桂伯伯那個小商店過日子,但是總以為自己配不上玉芹,特別是母親去世後,他窮得吃了早飯不知中飯在哪兒。突然有一天聽到玉芹嫁了人,他跑到長江邊上哭了半天。但是他對玉芹的感情始終放不下來。現在雖然玉芹遭到不幸,他又怎麼能乘人之危呢?他把對玉芹的感情深深地埋藏在自己的心底裏。
客廳裏此刻隻有桂偉達和餘誌林,經過一段時間的沉默,其實是各自進行短暫的回憶和想象之中。他們誰也不知道對方在想些什麼。終於餘誌林打破沉默說:“桂伯伯,南京解放了,新中國成立了,大家的日子也好過了,你們有什麼需要幫助的,我會盡力的。”
“誌林啊!這些年來你對我們幫助不少,僅僅說感謝兩個字是無法表達的。你也不小了,該成個家呢。”桂偉達說著,卻不知道為何說了最後這句話。頓時覺得這話太不得體了,馬上又改了話題說,“誌林,你現在是幹部了,好好給共產黨做事。”
“桂伯伯,共產黨確實是窮人的大救星啊!你看,現在南京剛解放,原來那些窮人都安排做事了。我也沒想到,自己能有今天。我做夢都在感謝共產黨呢!”
“是啊,你看我,現在當了門市部經理了。玉芹馬上還要去速成中學上學呢。”
桂偉達一說到玉芹要去速成中學學習,餘誌林突然想到前天晚上在紡織廠門口碰到的那個軍代表。不用說,餘誌林突然想到那個軍代表為什麼對玉芹那麼好!雖然他不相信玉芹會和那個軍人這麼快在這種環境下就會建立什麼感情,但是畢竟他幾個月沒到桂家來,況且玉芹身在工廠,那個軍代表又是她的頂頭上司!
談話沒有什麼實質性內容,玉芹又不在,餘誌林便告辭了。
餘誌林走後,桂偉達和妻子回到臥室,桂氏突然問:“她爸,你說這玉芹到底咋辦呢?”“什麼咋辦?”
“你別給我裝糊塗了,你以為你心裏想什麼我不知道!”
“你說這玉芹到底怎麼辦呢?是再嫁人,還是就這麼一個人過?”桂偉達沒有上床,坐在床邊上,看著桂氏問。
“你以為我封建哪!如果蘭劍真的不在了,說什麼我也要叫玉芹再找個人,我不能苦了孩子,她才22歲呀!”桂氏一邊鋪床一邊說,“上床呀!早點把被子暖一暖,你的腳冷死了。”
“你能這樣想,那好啊!”
“好什麼?”桂氏停住了,站在桂偉達麵前,睜大眼睛看著他說,“你能說蘭劍就死了嗎?萬一他回來了怎麼辦?”
“哎!怎麼遭這個孽呀!玉芹這孩子真是命苦啊!”桂偉達長長地歎了口氣說:“蘭劍不管是死是活,恐怕回來是不可能的了。”
“說不定他哪天真的回來了呢?”
“怎麼可能呢?就算他沒死,人去了台灣。老蔣是被趕走的,他對共產黨恨之入骨,而共產黨最後沒有把他們全部逮住,讓他們跑到台灣去了,恐怕也不甘心。老蔣不投降,就有可能再打一場惡仗。你說,蘭劍如果真的去了台灣,還有可能回來嗎?”
“那你的意思是現在玉芹可以再嫁人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再嫁也不是那麼簡單,除了蘭劍這特殊情況,還有個孩子。”
“你看得出來,誌林對玉芹……”桂氏說了半截又停住了。
“這事不好說,玉芹見到誌林也不那麼自然,這層薄薄的窗紙暫時還是不捅破的好!”“睡吧,這心思永遠煩不了。”桂氏剛要躺下,又坐起來,說,“還有玉萍,我的玉萍啊!
難道這孩子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失蹤了嗎?”桂氏傷心地流著淚。
寒風在窗外發出一種奇怪的吼聲,把這冰冷的寒夜弄得淒涼而悲傷。
“這孩子,不管到哪去了,也該給家裏來個信呀!難道就不知道父母親不放心嗎?”說著桂偉達一陣心酸,淚水在眼眶裏轉了一會,還是從眼角滴下來了。
“你呀!這時候還怪孩子,能給家裏寫信她不寫嗎?哎,想到玉萍我的心都碎了!可憐,她才18歲呀!”說著桂氏嗚咽地哭了起來了。
“你別哭了,玉萍也是我的親骨肉啊!難道我不心痛嗎?我就是這麼說說的,哪裏是怪她呀!她還不知是死是活呢?”桂偉達傷心地擦著眼淚,夫妻倆就這樣默默地坐著,過了一會桂
偉達又說,“她媽,睡吧,恐怕我們倆這輩子天天夜裏要這樣沒完沒了地談論孩子的事呢!”
“不談孩子,說什麼?沒有辦法也要談,沒有結果也要談,就這樣談到我們眼一閉,腿一伸為止!”
桂偉達熄掉燈,雙手放在枕頭上,頭枕在手上,卻沒有半點睡意,輾轉在茫茫的思緒當中。
四月的南京春意盎然。清明時節的迷瀠蒙細雨,浸潤了蒼莽秀麗的紫金山,中山陵的鬆柏又綠了一回,玄武湖的垂柳綻放出新芽,大街上的梧桐樹展現出新姿。奔騰不息的江水滾滾東流……
桂玉芹在速成中學度過了兩個多月的學生生活,知識像乳汁不斷地滋潤著她的頭腦,她覺得自己如同遨遊在無邊無際知識的海洋裏,永不停息地搏擊著、搏擊著……在老師的眼裏,
她是個學習認真的好學生,在同學的眼裏她是個大家學習的榜樣。
清明節這天,同學們有的回家掃墓,有的三三兩兩逛街。桂玉芹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一個人躺在宿舍裏寫日記,突然外麵有人喊道:“桂玉芹,有人找!”
她隨即合上筆記本,出了宿舍大門,穿過長廊,沿著校園中間的水塘,抬頭望去。隻見麵前走來一個穿軍衣的青年,她的心髒陡然間一陣狂跳,朱斌走到她身邊,微笑著說:“聽說你們今天放假一天,怎麼還在用功啊!”
“你怎麼到這裏來了,這裏人多嘴雜!”玉芹說。
“這有什麼關係,速成中學又不是普通學校,年齡大的都40多歲了。”
“但是我的情況不一樣。”
玉芹看著周圍來往的同學,她覺得大家都在用一種怪異的目光看著她,心裏越發有些慌張:“這樣吧,我們找個地方談談,這裏同學太多,還不知道我們在幹什麼呢?”
“好,你找個地方吧!”
玉芹想了想,沒有吭聲,大步往東南方向走去。朱斌默默地跟在她後麵,連他自己也不明白,怎麼就是對玉芹這樣一個已經有孩子的女人情有獨鍾。他雖然隻有28歲,但是也是經過多次戰爭的老兵了。在戰爭歲月裏,他沒有機會考慮個人感情之事,如今全國解放了,他雖然還穿著軍衣,但是卻是由戰場轉到工廠,當他認識了玉芹時,他的心陡然間翻騰著感情的浪濤。甚至他想幫助她,想為她做更多的事情,隻要幾天見不到她,他的心裏就像失去一件重要的東西似的,當他見到玉芹時,心頭又突突地慌亂起來。為了讓玉芹安習學習,他已經好久沒有見到她了。現在見到她了,又把早就準備好的那些話都忘了。他跟在玉芹後麵,一邊走一邊想,他暗暗地下定決心,不能再猶豫了,必須告訴玉芹,一定要把他們之間的這層薄薄的窗紙給捅破。
這時他們來到教室前麵的一排平房前,玉芹在門口停了一會,輕輕地推開門。朱斌抬頭見到門前掛著一個小木牌子,上麵用黑墨寫著“接待室”三個字,進了屋,裏麵擺著一張舊方桌,旁邊放著兩條長凳子和一張舊木椅。
玉芹輕輕地把門關上,留下一條縫,然後指指那張舊木椅子說:“請坐。”
朱斌看看這間極簡陋的接待室說:“這是不是有點像探視犯人的接待室!”
玉芹瞥了朱斌一眼說:“你把速成中學看成什麼了?”
朱斌忙賠著笑說:“對不起,開個玩笑。”
“你不知道,速成中學都是一些成人,來人到處亂找,影響大家學習,所以臨時安排一間接待室。”玉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