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吟詩,當然是在書房裏了。在他說話之時,飛跛子已經一下闖進他的書房來了。
書房,也就是左廂房,地方不算很大,倒也拾掇得窗明幾淨,玉軸牙簽,堆放著不少經史子集。一個五十出頭相貌白淨的老者,一手把卷,坐在東首窗,高聲吟哦,一眼看到飛跛子,不覺站了起來,憤然道:“你這人怎麼攪的,我告訴你柯千靈不在,你還闖進來作甚?”
飛跛子已經走到他麵前,微微一笑道:“柯先生不在,那麼你是什麼人呢?”
白淨臉老者道:“我是他弟弟。”
飛跛子點點頭道:“我知道。”
白淨臉老老道:“那就請吧!”
飛跛子微笑道:“我提一個人,賢昆仲應該知道。”
白淨臉老者道:“什麼人?”
飛跛子道:“我要寫出來,你才會認識。”
說完,走近書案,取起筆來,在掌心寫了三個字,望白淨臉老者麵前送去。
白淨臉老者一看,立即改容說:“老哥寫的乃是在下兄弟的恩公,在下自然認得了。”
“那好。”飛跛子倏地伸手從身邊取出一支金熠熠的金笛,放到書案之上,說道:“賢昆仲既然認得我掌中三字,那該認得這支金笛了?”
白淨臉老者一眼看到金笛,不由得一呆,目光抬處,驚疑的道:“老哥是……”
飛跛子不待他說完,已把金笛收了起來,一指身後卓少華,說道:“我是奉這金笛的主人之命,護送這位小兄弟來的,他中了人家迷魂藥,要請柯先生給他診治。”
白淨臉老者“啊”了一聲,立即拱拱手,陪笑道:“老哥多多原諒,在下不知是恩公要你來的,方才實在失敬之至,實不相瞞,在下就是柯千靈……”
飛跛子談淡一笑道:“柯先生不用說了,我早就知道你是柯先生了,柯先生還是快請給這位小兄弟診治吧!”
“是,是。”柯千靈連連應“是”道:“恩公之命,在下自無不遵之理,這位小兄弟請坐下來,在下這就替你先診診脈看。”
卓少華心中渾渾噩噩,聽了飛跛子的話,果然依言在書案邊上坐下。
柯千靈伸出三個指頭,搭在卓少華脈門之上,緩緩閉上了眼睛。
飛跛子忽然聽到門口有幾個人的腳步聲,行了進來。接著有人大聲問道:“柯兄在家麼?”
隨著隻見已有四個人從中間堂屋往書房走來。
這四人當前一個頭戴瓜皮帽,身穿長袍馬褂,臉色黝黑如土,嘴上留著兩撇八字胡子,掌心滴溜溜盤著兩顆鐵彈子的,正是雄霸安徽的徽幫龍頭馮子材!
他身後中等身材,臉如淡金的是九華劍派的劉寄生,第三個花白頭發,身材高大的是淮南鷹爪門的雷東平。最後一個則是徽幫老五駱五爺。
駱五爺一眼看到飛跛子,立即趨上一步,附著劉寄生耳朵。低低說道:“老大,就是那廝。”
飛跛子已經大聲喝道:“你給我站住。”
這一聲大喝,聽到剛走近書房的四人耳中,就好像驟聞晴空霹靂一般,大家不由得驀吃一驚,一齊停下步來,心中各自駭然道:“此人好深厚的內力!”
馮子材雙手抱拳,望著飛跛子,問道:“老哥何方高人?劫持卓盟主公子……”
飛跛子沉哼一聲道:“你就是馮子材?”
馮子材方才已經聽駱老五報告過,這劫持卓盟主公子的人口氣甚是托大,因此對他直呼自己姓名,也就不以為意,依然和聲說道:“在下正是馮某。”
飛跛子道:“你是魯錦棠的什麼人?”
這回飛跛子提到他師傅的名號,馮子材不覺肅容拱手道:“老哥說的乃是先師。”
飛跛子哼了一聲道:“你稱呼老夫什麼?老哥?”
馮子材也是五十開外的人,他這句話,聽得不禁有氣,心想:“看你年歲,和我也相差無幾,口氣也未免太狂了。”一麵嘿然笑道:“馮某在江湖上也走了半輩子了,閣下似乎麵生得很,不知大號如何稱呼?”
“老夫足足已有五十年沒在江湖走動了。”
飛跛子大笑一聲道:“當年魯錦棠見了老夫,還規規矩矩的稱我一聲前輩呢,你這聲老哥,老夫實在有些當不起。”
馮子材臉色微變,心中自然不信,但依然抱拳道:“所以馮某要請問閣下的大號。”
飛跛子微微一笑道:“你沒看到老夫跛了一足了,老夫的名號就叫飛跛子。”
“飛跛子?”幾個人心裏都在暗自思索:“江湖前輩人物中,並無飛跛子這樣一號人物?”
這時柯千靈已經緩緩睜開眼來,說道:“這位小弟六脈平和,並無迷失神智的脈徵,如說中了人家迷魂藥,在下慚愧實在診不出來。”
飛跛子攢攢眉道:“先生真的診不出脈象來麼?”
柯千靈道:“老哥是恩公指示來的,在下怎敢不盡力而診,但方才細診這位小哥脈象,實在並無半點迷失神誌之兆……”
“這就奇了。”
飛跛子道:“我小兄弟確實是中了拍花門穆七娘的迷魂藥,神誌迷失,不複記憶從前之事。”
他這話聽得馮子材、劉寄生、雷東平三人暗自一怔,心想:“拍花門穆七娘已有二十年不曾聽人說起了,盟主公子怎會中了穆七娘的迷魂藥呢?”
柯千靈想了想才道:“這隻有一種可能,拍花門另有秘傳的獨門藥方,非他們獨門解藥不解,在下實在無能為力。”
飛跛子點頭道:“多謝指點,那就算了,老夫自會找穆七娘這妖婆去的。”
柯千靈一臉懼是歉疚之色,拱手道:“柯某才淺識疏,萬分愧對恩公,還望你老哥代為轉言,柯某真是慚愧。”
飛跛子爽朗一笑道:“柯先生也不必介意。”一麵望卓少華道:“小兄弟,咱們走。”
劉寄生道:“朋友口發狂言,就憑幾句狂言,可以唬得住人,那就未免太小看安徽這個地方了。”
他是九華劍派的掌門人,九華劍派雖然不在四大門派之內,但在江南卻是首屈一指的門派。
飛跛子雙目精光電射,看了他們四人一眼,冷然道:“你們要待如問?”
雷東平道:“這位小兄弟是江南盟主的公子,他即使神誌被迷,也毋需閣下操心,閣下最好把他留下,自有咱們會護送他前去六合的。”
飛跛子道:“我這小兄弟被穆七娘迷失神誌,你們都不曾過問,老夫把他從穆七娘手中救出來了,你們就要老夫把人留下,老夫不妨問你們一句,你們找得到穆七娘麼?”
劉寄生道:“方才雷老哥已說得很清楚了,卓盟主的公子,被人迷失神誌,自有在下等人護送他回轉六合,卓盟主自有辦法找得到穆七娘,毋須閣下操心了。”
飛跛子點頭道:“你們說的也是,如果換了旁人,老夫確實不願多事,但他乃是老夫的小兄弟,老夫焉得不管?”
雷東平道:“卓公子怎麼會是閣下的小兄弟吧?”
“小兄弟,就是小兄弟。”
飛跛子道:“這個爾等就不必多問了。”
劉寄生道:“咱們一定要問呢?“
飛跛子大笑一聲道:“就憑你們幾個,隻怕還不配問。”
柯千靈看看大家越說越僵,不由急得身內沁出汗來,連連打拱作揖,說道:“劉掌門人、馮老哥、雷老哥,這位老哥是在下一位救命恩公指點來的,三位請看在柯某區區薄麵上,就高抬貴手,讓這位老哥走吧!”
劉寄生道:“柯兄說那裏話來,咱們隻希望他把卓盟主的公子留下,並無不讓他走的意思。”
飛跛子大笑道:“說得好,老夫幾十年來走遍天下,普天之下還沒有半個人敢說不讓老夫走的,你們能把老夫留下,小兄弟自然也留下了。”
柯千靈心頭大急.心想:“你還不知道這三位的厲害,以一敵三,豈不先吃了眼前虧?”一麵連連拱手道:“老哥的小兄弟,既是卓盟主的令郎,由劉掌門人、馮老哥、雷老哥三位護送,你老哥也大可放心,何況卓盟主領袖江南,要找拍花門的穆七娘,自然也比你老哥方便多了,依在下之見……”
飛跛子不讓他說下去,大笑道:“這個與先生無幹,大概他們幾個這些年來,關起大門稱好漢,沒栽過筋鬥,想在老夫麵前路一手呢!這樣也好,不經一事,不長一智,讓他們見識見識,天下之大代有奇人,他們這點三腳貓,要在江湖上稱雄,還早著哩!”
劉寄生濃眉倏聚,大喝一聲:“好狂妄的口氣,咱們今天倒要看看閣下究竟是怎麼一個奇人?”
柯千靈急道:“劉掌門,這位老哥他是……”
飛跛子突然雙目一瞪,喝道:“柯先生,你忘了昔年的話,指點老夫前來之人,不願人家提他名號麼?”
柯千靈又是一驚,連聲應道:“是,是,在下沒有忘記。”
雷東平年已七旬,火性也最大,嘿然道:“就算他是紫禁城皇帝老子派來的欽差,雷某也非要領教領教他的絕藝不可!”
馮子材平日為人世故圓滑,他對飛跛子這人,有莫測高深之感,因此不想得罪了他,但此刻經劉寄生、雷東平兩人逼著飛跛子把卓少華留下,而且今日之局眼看非動手不可。他究是徽幫的龍頭老大,徽幫在江南,可以說是第一大幫,不能一味示弱,這就一手盤著鐵彈,徐徐說道:“閣下把咱們都看成了三腳貓,馮某不才,自然也要挨上一腳,看看閣下到底是幾腳貓,這樣吧,這裏是柯兄的醫廬,咱們不能有擾人家清居,咱們就在外麵候教吧!”說到這裏,望劉寄生、雷東平二人拱拱手道:“劉兄、雷兄請。”
劉寄生、雷東平也不多說,回身退出屋去。
飛跛子望柯千靈一拱手道:“驚擾柯先生了,告辭。”
領著卓少華走出柯氏醫廬,馮子材等三人已經品字形站在大門前一片空地上相候。
雷東平當先跨上一步,沉聲道:“雷東平先要向閣下領教。”
飛跛子目光一瞥,冷冷說道:“你們三個最好一起上。”
“不用。”雷東平怒吼一聲道:“閣下有多少本領,盡管使來,雷某接不下來,就自絕於此。”
飛跛子大笑道:“那你就自絕算了!”
雷東平聽得更是怒不可遏,雙目暴瞪,大喝一聲:“匹夫,先接雷某一掌!”
右掌一舉,淩空一掌望飛跛子迎麵拍出。
飛跛子聽到他口中喝出“匹夫”二字,不由得臉上怒容陡現,沉喝道:“老夫本無傷人之意,這是你犯我禁忌,可怪不得老夫了!”
右手寬大衣袖,隨著喝聲,猛地拂出。
鷹爪門以外功見長,“大力鷹爪功”在武林是外功中最淩厲的重手法。雷東平乃是鷹爪門的名宿,浸淫“大力鷹爪功”已有六十年之久,當真爐火純青,這一記掌力一吐便如一道無形巨斧,淩空劈來,勢道之強,無與倫比,就在飛跛子說話之時,掌力已撞到他身前。
但忽然之間,掌力好像被什麼東西擋得一擋,在飛跛子身前滯下來,直等他寬大衣袖往前拂出,兩股內勁才乍作交接!
這一接,雷東平一個高大身軀,就像被人猛力推了一把,悶哼一聲,腳下連連後退了三四步,還站立不住,砰然一聲,重重的摔倒地上,口中鮮血狂噴,有如泉湧!
馮子材、劉寄生想不到飛跛子隻不過大袖一揮,居然有此威力,心頭不禁狂駭,正待趕過去施救。
“站住!”飛跛子斷喝一聲,接著道:“這老小子出口傷人,犯我禁忌,本是死數,但老夫已有多年不曾殺人,姑且饒他一死,你們過去作甚?他這口逆血,不噴出來,這條老命就保不住,這是老夫給予薄懲,要他好好在家休養四十九天,自可複原。”
馮子材舉目看去,雷東平噴出逆血果然已經止住,隻是一個人委頓在地,不住的喘息,像是大病初愈,一張本來紅潤的臉上,也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顯然是傷得極重,聽飛跛子的口氣,他一條命總算保住了!
他從飛跛子的種種言行上,突然間想到了一個人,“飛跛子”,那人的外號上不是也有一個“飛”字麼?自己從師之時,曾聽師傅說起過,而且師傅也確實要尊稱他一聲“前輩”,隻是此人如論年歲,差不多業已九旬開外,而眼前這飛跛子,看去還不到六旬,似乎又有些不像……
他心頭隻是思索著飛跛子的來曆,沒有作聲。
劉寄生自然被他方才這一手給震懾住了,暗自忖道:“自己九華派劍法,雖然精妙,但如論功力,自己和雷東平大概也隻在伯仲之間,他一記衣袖,就把雷東平擊成重傷,若要取自己等人性命,確實也易如反掌了。”
這一想,也就氣餒下來,怔立當場,作聲不得。
飛跛子目光如電,掃了兩人一眼,揮揮手,冷然道:“你們扶走吧,老夫也不想多傷人,老夫說過,就憑你們幾個,走走江湖自無不可,若是遇上像老夫這樣的人,你們就差得遠了。”說完,一手拉著卓少華,說道:“小兄弟,咱們該走了。”
馮子材、劉寄生這回可沒敢再吭一聲,望著飛跛子和卓少華兩條人影遠去。
馮子材輕輕歎了口氣道:“劉兄,咱們在江湖上混了大半輩子,這回真是栽到家了!”
劉寄生摸著黑須,沉吟道:“飛跛子,這名字從來也沒有人說過,豈不奇怪?”
“飛跛子,當然不會是他真正的名號了。”
馮子材道:“兄弟倒想到了一個人,隻不知是不是他?”
劉寄生道:“馮兄想到了誰?”
馮子材忽然壓低聲音,悄悄說了四個字。
劉寄生聽得臉色大變,口中低低“唔”了一聲。
這時駱五爺已把雷東平扶了起來,好在“柯氏醫廬”就在眼前,三人挽扶著雷東平,回入醫廬。
雷東平傷得雖重,並無性命之憂,有柯千靈這樣一位神醫,自可很快診好了,但柯千靈診了他脈息之後,含笑道:“雷兄傷勢並無大礙,隻是真氣受震,須得休養上四十九天,方可複原。”
這話竟然和飛跛子說的一樣,可見飛跛子出手傷人之時,連人家傷勢該在什麼時候痊愈,都已算得十分精確,此人的武功,豈非已臻出神入化之境?
天色已經全黑,飛跛子左手提了一大包東西,領著卓少華走到一座插天高峰之下,這座峰幾乎是重巒疊嶂,不可仰視。
飛跛子腳下一停,回頭笑道:“小兄弟,咱們到了。”
卓少華這幾天一直和飛跛子在一起,早就把婆婆忘了,好像飛跛子是他唯一的親人一般,隨著腳下—停,問道:“老哥哥,這是什麼地方呢?”
飛跛子道:“百丈峰。”
卓少華道:“這裏是老哥哥的家麼?”
飛跛子順著他道:“不錯,咱們還得上去。”
卓少華仰頭望望黑壓壓山峰,說道:“我們要如何上去呢?”
飛跛子道:“你伏在老哥哥的背上,我背著你上去。”
卓少華道:“不,我自己會走。”
飛跛子笑了笑,搖著頭道:“你上不去的,就算能上得去,大概也要走到明天天亮了。”
卓少華道:“老哥哥會飛?”
飛跛子大笑道:“對,對,老哥哥不會飛,怎麼能叫飛跛子呢?”
卓少華臉上不期流路羨慕之色,說道:“我會飛就好了!”
飛跛子接道:“老哥哥從前也不會飛,是慢慢練出來的,你隻要跟老哥哥學,沒有多久,也就會飛了。”
卓少華欣喜的道:“真的,老哥哥,你那就教我飛嘛!”
他神誌被迷,說起話來就像孩童一般。
飛跛子道:“老哥哥帶你到這裏來,就是要教你飛來的,你快伏在我背上,咱們就要飛上去了。”
卓少華心中一高興,果然依言伏到了飛跛子背上。
飛跛子又叮囑道:“小兄弟,你抱住老哥哥的頭頸,閉上眼睛,老哥哥沒叫你放手,你就不可放開手。”
卓少華點點頭道:“我知道”
“好。”飛跛子道:”那你就抱緊了。”
卓少華道:“我為什麼要閉上眼睛呢?”
飛跛子道:“山上風大,你會睜不開眼睛的。”
卓少華道:“我知道。”
雙手抱住飛跛子頭頸,也閉住眼睛,但覺老哥哥身子突然望上飛騰而上。
卓少華心中暗想:“老哥哥果然飛起來了!”
先前還不覺得什麼,過了一會,隻覺耳邊風聲,愈來愈速,呼呼之聲不停,掠耳而過。
同時,他因為伏在老哥哥的背上,可以感覺得到老哥哥兩支手像翅膀一樣,不住往上劃,隻要劃一下,人就跟著上升,一個人真像鳥一般淩空飛上去!
他自然知道老哥哥越飛越高了,心裏又害怕又高興,要想睜開眼來偷偷的瞧瞧,但老哥哥囑咐自己不可睜開眼睛來的,自己自然要聽老哥哥的話了。
漸漸,他感覺到身上有了寒意,好像又回到了冬天,這上麵怎麼會有這麼冷呢?
這樣足足飛騰了半個多時辰,老哥哥已經停了下來,卓少華還是閉著眼睛,問道:“老哥哥,到了麼?”
飛跛子道:“到了。”
卓少華又問道:“現在我可以睜開眼睛,放手了麼?”
飛跛子道:“可以了,你看看這是什麼地方了?”
卓少華放開手,倏地睜開眼睛,隻見自己兩人站在一塊十數丈圓的石崖上,四麵雲氣迷離,看不清景色,山風吹到身上,冷得幾乎令人發抖,心中不由覺得奇怪,忍不住問道:
“老哥哥,這是什麼地方?”
飛跛子含笑道:“這是百丈峰快到山頂了。”
卓少華道:“這地方好冷!”
飛跛子道:“這是人跡不到的高山上,自然很冷了,你隨我來。”
說完,舉步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