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衫文士藹然笑道:“飛跛子隻是老哥哥的化名,現在的我才真正是老哥哥了。”
他自己在大石上坐下,一手拍著石崖含笑道:“你也坐下來,老哥哥慢慢的告訴你。”
卓少華依言在石上坐下。
藍衫文士把包裹打了個結,然後說道:“因為穆七娘已經認得飛跛子了,我不能再扮飛跛子,何況你這次下山去,以後看到的老哥哥,也不再是飛跛子了,所以老哥哥要你認一認我的本來麵目。”
卓少華偏頭問道:“那麼老哥哥的真名又叫什麼呢?”
“老哥哥當然要告訴你。”
藍衫文士含笑說道:“老哥哥這本冊子上,不是寫著‘長風子雜錄’麼?老哥哥的真姓名叫做謝長風,江湖上因我昔年行事但憑好惡,不問是非,給我取了個外號,叫做飛天神魔,這是六十年以前的事,我的道號,叫做長風子,現在你都知道了吧?”
卓少華望望他,說道:“這麼說,老哥哥年紀應該很大了。”
謝長風含笑道:“老哥哥已經九十三了。”
卓少華吃驚道:“但老哥哥看起來不過四十出頭的人。”
謝長風大笑道:“所以他們叫老哥哥神魔咯!好了,老哥哥和你說的這些話,你千萬不可和別人提起。”
卓少華點頭道:“小弟知道。”
謝長風一手提起包裹,站起身道:“老哥哥要先走了,你下山之後,依照老哥哥和你說的話行事,不可忘了。”
“小弟記得。”
卓少華又道:“老哥哥不和我一起下山了麼?”
謝長風道:“老哥哥和你走在一起,不是又讓人家知道了麼?”說到這裏,一舉手道:
“小兄弟,前途珍重。”
話聲甫落,人已隨聲而起,但見一道藍影,像飛鳥一般,朝山下飛投而去,眨眼工夫就愈遠愈小,消失不見。
卓少華目送老哥哥走後,心頭覺得甚是依依不舍,怔怔的站在大石上,過了一回,才覓路往山下縱掠下去。
卓少華臨別之際,沒問老哥哥自己該去那裏?老哥哥也沒有告訴他該往那裏去,因此下了百丈峰就有茫無去路之感,中午在路邊打了個尖,就繼續上路。
傍晚時光,走到一處縣城(昌化),但他記得老哥哥說過,到了鎮集,自己該買一件長衫,再買一支竹笛用作防身之用,當下就在大街上買了一件長衫,也買了一支竹笛,才投店過夜。
第二天,他依然不知道自己該往那裏去好,清晨出城,隻是信步隨著人家走著(這兩個半月來,他經老哥哥謝長風的教導,神智已經清明了很多,隻是他迷藥未解,心中沒有主見,遇事自己作不了主而已)。
中午,到了一處鎮甸,許多行人,都在路邊一家小酒店裏打尖。
這家酒店,隻是一間臨路邊的平房,外麵搭了一個鬆棚,挑著酒簾,一共隻有四五張板桌,給人打尖歇足之處。
卓少華也跟著走入鬆棚,找了個位子坐下。
這時已是五月下旬,天氣十分懊熱,店夥倒了一碗茶送上,問道:“客官要吃什麼?”
卓少華道:“你給我下一碗麵條。”
店夥道:“客官要不要切一碟鹵牛肉?”
卓少華點頭道:“好。”
店夥剛轉過身,鬆棚外又有三個人走了進來,這三人頭簪道髻,穿灰布道袍,但腰間全佩著劍,在一張空桌上坐下,就大聲叫著:“夥計。”
店夥急忙趨了過去,還沒開口,就聽其中一個道人催著道:“夥計,你們有什麼現成菜肴,快些端來,再來三碗白飯,要快,咱們還有事去。”
夥計問道:“道爺,小店沒準備素食……”
那道人道:“什麼都可以,要快。”
店夥唯唯應“是“,就退了下去。
隻聽中間一個道人道:”五師弟,那丫頭真是從這條路來的?”
坐在右首橫頭一個道:“沒有錯,她被師叔梅花針打中腳踝,不良於行,就躲在前麵山坳間的三官堂裏,小弟已經放出飛鴿,再有頓飯工夫,師叔就可以趕來了。”
中間那個道人道:“五師弟可曾派人守著麼?”
右首那個道人道:“有,七師弟、九師弟都在那裏,小弟是趕來和二師兄、三師兄聯係的。”
坐在左首那個道:“二師兄,依小弟之見,咱們已有五個人,那丫頭又負了傷,不如先把她逮住了再說,用不著再等師叔了,對付一個丫頭片子,還要等師叔他老人家來了再動手,咱們兄弟實在也太丟人了。”
坐在中間的道人口中“唔”了一聲,點點頭道:“如此也好,咱們快些吃飯,就趕上三官堂去。”
卓少華看到三個道人身邊都帶著劍,已經悄悄的注意著他們,再聽他們談話的口氣,好像要去對付一個女子,他神智雖然被迷,但直覺的感到這三個道人,一定不是好人!
這時店夥正好替他送上一碗麵條,和一小盤鹵牛肉來,另一個婦人卻給鄰桌三個道人端上飯菜。
三個道人就匆忙的吃飯,不再說話,卓少華也自顧自的低頭吃麵。
一會工夫,那三個道人已經吃畢起身付賬,走出鬆棚,朝東首小徑而去。
卓少華立即起身,會了麵賬,就遠遠的跟了下去。前麵三個道人腳下奔行極快,轉過一重山腳,就朝一條斜坡的山徑奔去。卓少華尾隨在三人身後,跟著上山,又走了半裏光景,前麵山坳間出現了一座小廟。
正在奔行之間,突見一棵大樹上,竄下一個灰衣道人,低低的說了一陣。
三人之中為首那個道人似在微微頷首,一行四人繼續往前走去,快近廟門,右首一塊大石後麵,又有一道人影飛起,迎了上來。
那自然也是一個灰衣道人了,他朝為首道人行了一禮,為首道人似在詢問他什麼?他指手劃腳的說了幾句。
為首道人點點頭,右手一擺,四個道人迅速的散了開去,兩個閃到廟口,一左一右站定,另外兩個也向左右退開。
卓少華和他們相距尚遠,聽不到他們在說些什麼?但這情形他看得出來,四個道人向四下散開去,那是意在誘敵,隻要廟內的人一出來,他們就可以一擁而上,把敵人圍在中間。
為首道人右手按著劍柄,緩步走到門前,腳下一停,大聲喝道:“小丫頭,你給道爺滾出來。”
右腳抬處,砰然一聲,把兩扇廟門踢開。
卓少華早在他們行近廟門之時,也悄悄跟著掩近,隱身在右首林內一棵大樹之後,此刻廟門砰然開啟,裏麵的情形,已可一目了然。
這三官堂隻是一座廟,一共隻有一個小天井和一間大殿,此刻殿前石階上,正有一個身穿梅紅衫子的少女坐在那裏,低下頭,好像是在揉腳。(她腳下負了傷)
她聽到為首道人的喝聲,不由得倏地抬起頭來,兩條柳眉一豎,嬌聲叱道:“好個雜毛道士,你當姑娘怕了你們不成?”
她以劍柱地,一拐一拐的走了出來。
卓少華忽然間,隻覺這梅紅衫少女好麵熟!
他如今經老哥哥述說身世,已經知道了很多事情,心想:“自己雖然想不起她是誰,但她一定是自己熟悉的人了!”
那梅紅衫少女剛一走出門前,躲在大門口左右兩邊的兩個道人,立即一閃而出,這下就等於截斷了她的退路。
站在她對麵的兩個道人也同時迎著上來,四個人各占一方,列下了四象陣式,把梅紅衫少女圍在中間。
梅紅衫少女兩條柳眉一挑,冷冷的看了四人一眼,哼道:“你們想要怎樣?”
她左腳負了傷,連站立都有點吃力,還用劍支撐著身子。
為首道人好似遇到了仇家,臉色一沉,沉著聲音喝道:“小丫頭,你扔下長劍,跟咱們走吧!”
梅紅衫少女粉臉含嗔,哼道:“我為什麼要跟你們走?”
為首道人道:“你無緣無故在茅山腳下,傷了我派兩個門人,是何道理?你既敢在茅山傷人,就該跟咱們上通天觀去,聽候師尊發落。”
“笑話!”梅紅衫少女冷聲一笑道:“你們茅山門下道士,仗勢欺人,對我無禮,我才出手教訓他們的,不然,我會削斷他們兩個的手指,以示薄懲,怎麼?你們四個是不是也嫌手指太多了?”
左首道人聽得大怒,喝道:“小丫頭,你敢輕視茅山門下?”
“別臭美了!”
梅紅衫少女輕輕披了下嘴道:“茅山門下又怎樣?憑你們四個雜毛道士,還不在姑娘我的眼裏呢!”
她說到這裏,忽然“哦”了一聲,眼波流動,劍尖一指四人,問道:“對了,昨晚你們那一個打了我一支梅花針?”
為首道人道:“那是敝師叔,因為他老人家喝令你站住,你不肯聽,才賞了你一針。”
梅紅衫少女道:“你們師叔總有個名字吧?”
左首道人道:“敝師叔道號上清下玄。”
“好個清玄老雜毛。”
梅紅衫少女切齒的道:“總有一天,我會還他一百支梅花針。”
左首道人道:“小丫頭,你好大的口氣!”
“雜毛道士,你敢嘴裏不幹不淨?”
梅紅衫少女身形一晃,紅影一閃,已經欺到左首道人麵前,皓腕抬處,啪的一聲,打了他一個耳光。
卓少華看她以劍支地,分明左腳負了傷,但她這式身法,竟然奇快無比!
不!她這一式身法,看來十分眼熟!
左首道人冷不防被她打了一個耳光,自然怒不可遏,口中大喝一聲道:“小丫頭,你當真活得不耐煩了。”
刷的一聲,亮出長劍,惡狠狠的舉劍就刺。
梅紅衫少女冷笑道:“你們四個雜毛道士都上來,姑娘也不在乎。”
身形向右一閃,劍光劃出,“嗤”的一聲,把左首道人右手袍袖,刺了一個大洞。
為首道人眼看三師弟一個人不是梅紅衫少女的對手,右手長劍向空一圈,喝道:“圍住她,咱們要捉活的,不可傷了她的性命。”
喝聲出口,人已陡然直欺上去,劍勢迥轉,攻向梅紅衫少女的右側。
他這長劍向空中一圈,正是圍攻的暗號,師兄弟同門學藝,自然心意互通,其他兩個道人也在同時,仗劍而上,一起圍了過去。
左首道人連番吃虧,心頭更是怒惱,這回三個同門一起出手,有了幫手,精神一振,長劍連展,飛灑出點點寒芒,朝梅紅衫少女一味急攻。
梅紅衫少女因為左足傷了足踝,行動都需以劍支地,在四人合圍之下,她除了躲閃,一支長劍連封架都有些措手不及了!
卓少華看得心頭一緊,四個人圍攻一個女子,何況她左足又負了傷,如何是四人的對手?急忙在地上抓了一把小石子,準備在梅紅衫少女危急之時,暗中出手相助。
那知看了一陣,發現四個道人雖然把她圍在中間,四支長劍,從上下左右四麵夾攻,應該已是相當綿密了,但不知怎的竟然連人家半點衣角都沒沾上!
卓少華心中覺得奇怪,再定睛看去,但見梅紅衫少女雖然以劍支地,但每次遇上險招,隻要上身一俯,或是身形一側,她一個人影,就會從容的從他們劍光空隙中閃出。
她在閃出之時,劍尖在地上一點,站定身子,這一瞬間,她不需以劍支地,心中氣不過四個雜毛道士,就會回手發劍,還攻一招。
這時對方劍招落空,她發劍又十分快速,縱然傷不到人,也會有一兩個道人,被她逼得往後躍退,有時更會嗤然有聲,被她劍尖刺破道袍。
卓少華用心觀看了一陣,但覺梅紅衫少女這一俯一側的身法,好像在和四個道人捉迷藏一般,越看越覺奇奧莫測,也越看越覺得熟悉!
一時之間,好像她使的身法,自己也會,要知他這三個月來,功力精進何止倍蓰?看過幾遍,已可揣摩出其中許多變化,心中暗道:“莫非她使的這一身法,自己從前也曾練過不成?”
隻是苦於記不起自己從前的事來。
四個道人先前因二師兄(為首道人)關照過,要把梅紅衫少女拿回通天觀聽候師尊發落,故而在出手之時,隻是朝她不致死傷之處下手,但時間稍長,四支長劍不但沾不上人家一點衣角,相反的四個道人的道袍,卻被人家劍尖刺破了不少窟窿。
這一來四個道人幾乎全被激怒,但聽幾聲叱喝連續響起,四人劍法隨著一變,四口長劍使到疾處,竟如織成了一麵光網,朝梅紅衫少女罩落,銀芒流動,化作萬點寒濤!
四個人也在同時,圍著她四麵遊走,把劍光織成的光網緊緊收束,愈圈愈小,愈收愈緊?
這正是茅山派劍術中最厲害的“分光劍陣”,在他們的原意,劍光縮小了,梅紅衫少女就無處可以躲閃。
但他們那裏知道梅紅衫少女這“捉迷藏的身法”,出之異人傳授,即使最小的空隙,她都鑽得過去。何況他們這“分光劍陣”有四個人四支劍織成的,既有四個人,人與人之間總有空隙可乘,梅紅衫少女一個人影就在他們身邊閃進閃出,你們轉得越快,她也閃得同樣快速,任你四口長劍交織如電,始終無法困得住她。
就在此時,但聽“嘶”的一聲,一道人影劃空飛落,口中發出如同焦雷般一聲大喝:
“你們給我住手。”
卓少華心頭暗暗一驚,忖道:“此人身法極快,看來武功一定極高了!”
定晴看去,隻見廟前不遠,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老道人,這老者頭戴道帽,身穿長僅及膝的灰布道袍,臉色黝黑,從耳邊起,生著一部連鬢蒼須,肩頭斜背一柄闊劍,看去好像一尊天神一般!
那四個道人聽到喝聲,立即各自收劍後躍,朝蒼須老道躬身為禮,口中叫了聲:“師叔。”
蒼須老道雙目精光炯炯,盯著梅紅衫少女,洪聲問道:“這女娃就是昨晚逃走的那個人麼?”
為首道人躬身道:“是的。”
蒼須老者喝道:“小女娃,你叫什麼名字?”
梅紅衫少女以劍支地,這一陣工夫,她以一敵四,在他們劍陣中遊走,雖沒傷到半點,但因腳踝負了傷,勉強支持,卻也十分吃力,早已累得粉汗淋漓,聽到蒼須老者的喝聲,一雙鳳目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反問道:“你呢?你就是叫清玄的老雜毛?”
蒼須老者目光如炬,怪笑一聲道:“小女娃,你是何人門下,如此跟前輩說話的麼?”
“哼,你是我什麼前輩?”
梅紅衫少女氣憤的道:“這麼說,昨晚打我一支梅花針的就是你了?”
清玄道人道:“老道原是要問問你和茅山門下引起衝突的原因,你卻縱身飛跑,老道才發了一支梅花針,哈哈,老道真想傷你,你昨晚早躺下來了。“梅紅衫少女氣道:“你打了我一支梅花針還不夠麼?人家今天連路都不好走,你們還仗著人多勢眾,圍攻我一個,哼,茅山道士都是這般不要臉,還想渾充前輩?”
她居然氣得眼圈發紅,一派小姑娘的天真模樣。
清玄道人並未生氣,嗬嗬一笑道:“小女娃,你倒說說看,茅山門下如何得罪了你,你要把兩個茅山門下的四指削斷?”
梅紅衫少女道:“是你們茅山門下欺負單身女子,這還不夠麼?“清玄道人聽得勃然大怒,洪喝道:“住口,小女娃,茅山派素重清規,你這話太過份了。”
“你打我一針,還不算過份麼?”
梅紅衫少女氣鼓鼓的道:“總有一天,我會燒了你們通天觀,把你們這些雜毛道士一個個都削下四個手指來。”
她這原是氣話,但聽到清玄道人的耳裏就不同了,隻見他仰首一聲洪笑,說道:“老道知道了,你是魔教門下,有意尋釁來的了,那很好!”
梅紅衫少女道:“魔教又怎佯,難道我還怕了你們茅山派不成?”
清玄道人洪笑道:“老道昨晚若知道你是魔教門下,就不會讓你輕易逃走了。”
梅紅衫少女哼道:“你能把我怎樣?還會把我吃了不成?”
清玄道人沉嘿一聲道:“老道今天非把你拿回觀去不可。”
口中喝著,右臂一振,五指箕張,朝梅紅衫少女肩頭抓去。
卓少華如今武功精進,眼看清玄道人出手一抓,便已知道此人一身功力極高,梅紅衫少女決非其敵!
梅紅衫少女見他說抓就抓,冷哼道:“你真要和我動手,哼,一大把年紀,還欺負我一個女孩兒家!”
她以劍支地,說話之時,身子一動也沒動!
清玄道人究是茅山通天二觀主的身份,在武林中也是頗具聲望的人,聽她說出這句話來,不由得一呆,抓出的手勢,也自然為之一滯,去勢稍緩。
梅紅衫少女卻在此時,忽然上身一俯,一個人輕快無比的一下閃出,已經到了清玄道人的背後,口中喝道:“老雜毛,看劍!”
劍光急閃,疾刺而出。
清玄道人沒想到自己手勢一緩,那小女娃晃眼就失去了蹤影,他武功精純,卻沒有看清小女娃使的是什麼身法,會被她當麵逸去!
麵前沒了人影,她自然閃到自己身後去了,這原是電光石火般事,清玄道人心念方動,正待轉身,梅紅衫少女的長劍已經刺到,但聽“嗤”的一聲,腰間道袍已被劍尖挑破!
這下真把清玄道人氣得雙目圓瞪,轉過身,厲喝道:“小女娃,你敢戲耍老道?”
梅紅衫少女並沒隨著他轉過身而閃動,依然支劍站立,得意一笑道:“我真要傷你,你現在早就躺下來了。”
這話,是方才清玄道人說過的,她隻把“昨晚”換了“現在”兩個字。
清玄道人數十年來,從未在第一招上,就被人家刺破道袍過,一時大怒,大喝一聲:
“小女娃,你想找死!”
“呼”的一掌,迎麵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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