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作業太多為借口,謝絕了兩位長輩的電活邀請。我爸爸的心情不太好,這時候我不應該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裏發呆。
爸爸說:“張成的事跟你沒關係的,你沒必要跟著我沉痛。”
我反駁他:“跟你不是也沒有關係嗎?你為什麼要沉痛呢?”
他想了想,回答:“也許我從來沒有碰到這樣的事,一下子比較難接受。”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圈很意外地紅了一下,讓我的心裏更覺得不同尋常。
吃完早飯,我飛快地做作業,爸爸趴在電腦上飛快地打字,把他要照管的那些博客挨個兒更了新。他告訴我說,他今天寫出來的文字都有點兒灰,也不知道雇主們是不是能接受。不過他又說,偶爾變一變文字風格,也許是好事,人都是喜新厭舊的,吃多了海鮮,就要換個麻辣燙。
中午我們吃了超市裏買來的速凍水餃,然後爸爸又一次騎車帶我去醫院。張成的術後情況還不錯,已經轉到普通病房了,也就是說,我們可以進去稍稍地探視一下了。門口值班的少管所的女警察認識我爸爸,她好意提醒:“任老師,你進去要少說話,別讓病人激動。”
張成醒著,手背上還在輸著液,床底下的導尿管什麼的都沒有轍掉,所以人像具僵屍一樣一動都不能動。一開始走近他時我心裏還有點怕,畢竟他是說起來都會讓我頭皮發麻的“少年殺人犯”。我緊緊地攥住我爸爸的手,臉藏在他身後,心裏乒乒乓乓地跳得慌。後來我爸爸用勁按了一下我的肩膀,把我拉到前麵說:“認識一下吧,這是張成哥哥。”我躲無可躲,終於站到病床邊,看清楚了張成的模樣:他很清秀,眼睛細細的,嘴唇有一點點厚,唇邊上長著一圈淺黃色的茸毛,看起來很軟很軟,像剛出生的小雞仔身上長出的絨毛一樣。我仔細盯住他的眼睛,想從他的目光裏看出一種跟普通人不一樣的東西,一種隻應該在殺人犯身上才能有的凶狠、惡毒、陰險之類的東西,就好像電影電視裏的那些壞蛋們一樣,看你一眼都能把你嚇得半死。可是張成卻不是,他顯得很軟弱,也很疲憊,眼睛裏是灰灰的,暗暗的,蒙著一層塵埃一樣,讓我看著他的時候,心裏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再往下沉,要一直沉到地板上才算數。我心裏七上八下地想,可能因為他流了太多的血,又剛剛動了大手術,才變得這麼有氣無力吧?
我爸爸把手伸到張成的被窩裏,握住了張成正在輸液的那隻手。非常突然地,爸爸的嘴唇哆嗦起來,臉頰和鼻翼都抽搐起來:他居然就哭了。他哭著對張成說:“怎麼會這樣?你怎麼會這樣啊?”
張成沒有說話,也沒有轉頭看我爸爸,可是也有兩滴眼淚從他眼角流下來,一直淌到枕頭上。他的稀薄的睫毛開始發抖,整個身子都在床上顫動,鋼製的床架有了微微的嗒嗒聲。
爸爸於是又慌了,趕快抹掉自己的眼淚說:“張成張成,你別激動,你現在還不能激動。你看你現在活過來了,好好的,很快就會沒事。”
張成閉上眼睛,緊抿著嘴,臉色蠟黃蠟黃,在我看起來,他對自己“又活過來”這件事情不覺得開心,他願意自己快一點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我爸爸其實很不善於安慰人,尤其當他心裏也跟著難受時,他幾乎就是一句話都說不到點子上。他說:“張成你才十六歲,多年輕啊。”他又說:“張成你的作文寫得真好,很多網絡寫手都不如你。你是有真情實感在裏麵的。”他居然還提出要求:“等你服完刑回家了,我一定到你老家找你,我想看看你的家,你家門口的天堂一樣的世界。”
連我在旁邊都聽出來,我爸爸講得豁邊了:張成的姐姐自殺,爺爺癱著,奶奶半瞎著,姐夫是禽獸,他的家裏明明是地獄,怎麼可以說到“天堂”兩個字?
我爸爸自己說完話,也覺得不對。他扭頭看看我,顯得很懊惱,恨不得打自己兩個耳括子。他實在不知道怎麼跟張成繼續談下去。
還好門外的女警察走進來招呼我爸爸:“任老師,張成需要休息了。”
我爸爸鬆了一口氣,俯身在床邊,許諾他說:“明天我再來看你。”
之後我爸爸就一直沉默著,沉默著出了醫院大門,沉默著走到醫院存車處,推出他的自行車,抱我到後座上,沉默地蹬著往家走。可是當我無意中把腦袋貼在他後背上時,卻聽見他的心跳聲很急促,嗵嗵嗵的,一聲一聲擂鼓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