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早晨,爸爸一起床就給我外婆打了電話,詢問給開刀的病人送什麼食物最好?外婆嚇得連聲問他,誰呀?誰開刀了?是小小的爺爺啊,還是小小的新奶奶呀?爸爸說,都不是。外婆放下心來,仔細地問病人是哪兒開的刀?胳膊呢,還是腿呢,還是腦袋呢?爸爸問,這跟吃什麼有關係嗎?外婆回答,當然有關係,吃什麼補什麼嘛,你長到這麼大還不懂?
我爸爸的確不懂。之前還沒有這樣的事情讓他操過心。不過他最後還是得到了外婆的指點:胃部開刀的病人,不宜油膩,初期進食,喝點魚湯最好。“記住要買烏魚,不能買鯽魚,鯽魚是發物,不適宜。”
我的媽呀,一個電話打了有十分鍾。你隻要跟年紀大的人搭上話,就有這麼多羅羅嗦嗦的麻煩。
放下電話,爸爸騎車去菜場,買回來一條烏溜溜的花紋有點怪異的魚。他把魚從塑料袋裏抓出來,扔到水池裏,不放心地喊我過去看:“我沒有買錯吧?”
爸爸這麼信任我,我很高興。他知道我跟外公出門釣過幾回魚,對於魚的品種比他了解得多。我表揚他:“非常正確,這是一條最有營養的烏魚。”他搓搓手,得意地打了個響榧指。
活魚買回家,要變成碗裏乳白色的湯,中間的程序很複雜。爸爸從小就是個橫草不拿豎草不拈的人,吃慣了超市速食和現成飯,現在要把這條魚對付下來,我感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爸爸卻信心滿滿地說:“任何事都有第一次,你看我的!”
紮圍裙,挽袖子,菜刀拿起來在水池邊上蕩了幾下,擺出磨刀霍霍的樣子,一切都做得滿像回事。他並且還吹牛:“你以為我不會做這些事?我是不屑得去做罷了。”
他先刮魚鱗。烏魚鱗很細,又緊實,嵌在魚肉裏一樣,實在很難把它們一片一片弄下來。烏魚的生命力又特別強,精力太旺盛,在他手裏撲嗵撲嗵不停地掙紮著,他的食指側麵和大拇指的正麵分別被魚鰭和刀刃紮了一下,弄破兩個口子,裹上了兩塊創可貼。
之後他對付魚頭,要扒開魚的臉頰,取出裏麵的帶毛刺的腮。這事更難,因為魚身上去了鱗之後,流出很多粘粘的液體,抓在手裏比玻璃還要滑,他想把魚摁在水池裏都摁不住。幾回一來他生氣了,一揮刀,幹幹脆脆地剁下了魚頭,還說:“反正頭也吃不著。”
被剁掉頭的魚,張著血淋淋的大口子,尾巴還在撲騰撲騰地甩,實在很恐怖。
衝掉了血汙,接下來就是架鍋,開火,倒進“金龍魚調和油”,等油燒熱後,放魚下鍋煎。外婆囑咐過,魚要煎得透,湯才能煨得白。
沒想到烏魚剁掉腦袋後還不肯死,爸爸剛拎著魚尾巴把它往油鍋裏一放,那魚冷不丁地蹦起來,筆直地跳上去一尺高,再咚地落回油鍋,滾燙的油星濺了幾點在爸爸臉上和手背上,燙得他忙不迭地扔了鍋鏟,遠遠地退出去幾步,無比驚恐地看著鍋裏不停動彈的魚,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我大聲地指揮他:“爸,蓋上鍋蓋,熄火!”
他馬上反應過來,按我說的,擰掉了煤氣灶的火頭。“怎麼回事啊?魚怎麼死不了呢?”
他用手死死地按著鍋蓋,擔心那條被煎得半熟的魚還會不顧一切地衝出來。
我仔細回憶爸爸的殺魚過程,想出了他的一個大失誤:他刮了魚鱗,剁了魚頭,可是卻忘記了剖開魚肚,所以魚的五髒六肺都在,它們還在頑強地工作,維持魚的生命。
我把我的發現說出來之後,爸爸連聲責備自己:“我真蠢!我真蠢!”
他試圖挽救,從油鍋裏撈出那條終於一動不動的魚,重新放回水池中收拾。可是魚都已經煎得半熟了,魚皮一碰就破,皺巴巴地脫開,魚肉跟著絲絲縷縷地分離,還沒等他用菜刀剖開魚肚,魚刺魚骨頭已經一根根地暴露出來。
他歎一口氣,把那魚扔進垃圾筒裏。“算了,太麻煩,拿上鍋,我們直接去飯店買一鍋魚湯吧。”
我非常同情我爸爸,他為張成做了這麼多,雖然沒有成功,卻已經是盡了他的力量。每個人的能力都有大小,關鍵在於你有沒有用心,這是我們老師經常在課堂上教育我們的話。
我們拿上鋼精鍋,到街頭上一家專門賣“魚湯小刀麵”的麵館兒裏,好說歹說勻了人家半鍋熬成白汁樣的鮮魚湯,付了一鍋“小刀麵”的雙倍的錢。
端上魚湯,爸爸沒法兒再騎車了,我們隻好走著去醫院。天冷,爸爸怕魚湯涼了,走得有點急,我跟在後麵一溜小跑都趕不上。他端著魚湯的姿勢也有趣:兩隻胳膊遠遠地朝前麵架著,怕魚湯濺出來,盡量地穩著身;魚湯又不可能一丁點不濺出來,他忍不住地就要東躲西讓,走成了一個“之”字形的身段。哎喲,我在後麵看著他,真是替他急,替他別扭。外婆和新奶奶每次往我們家送點湯湯水水的菜,用的都是一種超級密封的“樂扣”塑料盒,盒蓋一合上,搭邊“哢”地一扣,一滴湯水都不帶漏。爸爸要送魚湯,居然還端個原始的鋼精鍋,可見他跟日常生活的距離有多麼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