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聖誕節的禮物(1 / 3)

接下來的這個星期,我爸爸的表現好得有點邪乎。首先他回到少管所了,重新開始了教授文學課的生活。他對我說,想想張成這樣的孩子,就覺得不能夠放棄他們,本來他們就那麼邊緣,心靈脆弱得像玻璃一樣,如果放棄,如果沒有人去給予關心溫暖和教育,他們的世界是非常糟糕的。

我爸爸這麼說話,讓我感覺有一點點陌生,不太像他平常稀鬆郎當的樣子。可是我喜歡爸爸的這種不一樣。我偷偷地打量他,想看看他的外形模樣有沒有跟著變,還好沒有,他還是那麼青春,那麼帥。

每星期四小時課,他花在備課和改作業的時間上遠遠不止四小時。少管所的課程沒有嚴格教材,我爸爸想教什麼都行。他準備教給學生如何欣賞詩歌。他說少年人的心靈跟詩歌最最接近,幾乎就是天然吻合,一個擁有了詩性心靈的人,永遠不可能再去靠近邪惡。他選擇了一些他自己喜歡的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試讀。我記得有一個段落是這樣的--

風很美

小小的風很美,

自然界的乳房很美,

水很美,

水啊,

無人和你,

說話的時刻很美。

還有一首詩,名字很怪,叫做《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是這麼寫的: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

姐姐,我今夜隻有戈壁,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

我爸爸關著房門輕聲朗讀,我就在門外貼著門縫偷聽。我發現我爸爸天生就該做朗讀者,因為一些明明很普通的句式,到了他的嘴裏,怎麼就變得那麼晶亮透明了呢?它們就像星星,像露珠,像透明的肥皂泡,跳動著從空氣中滑過去,讓人的心跟著就飛起來了,就飄進一種朦朦朧朧夢境一樣的世界裏了。

真的是美啊。好美好美的句子啊。

我問爸爸:“寫詩的這個人是誰?”

“他叫海子。”他說,“很年輕的詩人呐。”

他說話的口氣中有歎息和震顫。

“他在哪兒?我會不會在電視上見到他?”

爸爸沉默了一會兒,摸摸我的頭:“他死了。很多年前,你還沒有出生的時候。”

我張大嘴巴,差點兒就讓一聲驚叫衝出喉嚨。

爸爸點點頭:“就是這樣,敏感的生命總是脆弱。”

我一下子想起張成。張成也是一個脆弱的人。殺人和自殺,就證明他跟平常的孩子不一樣。難怪爸爸總是對他念念不忘。爸爸已經抓住張成的手了,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讓這隻手從自己手心裏滑下去。

剩下來的時間裏,爸爸鑽研“術後護理食譜”,費盡心思地從網上把各種資料調出來,比較和斟酌,然後打印,一張張地貼在冰箱上。我在前麵說過,我爸爸很聰明,也有點“一根筋”,他隻要想做一件事,就會做得三迷五道,做得廢寢忘食雞飛狗跳。從前他迷上寫博客時,一口氣把大學全班同學的戀愛史來了個“集體戲說”,惹得大家一個接一個打來電話討伐他。後來他迷上打“反恐精英”,兩天兩夜不下網,接下來連睡兩天兩夜不起床,就是這麼幹的。他如果是個循規蹈矩的人,我想桑雨婷也不見得就會離開他。

在那個星期裏,他做過“豬肝醬”,做過“魚肉餃”,做過“玫瑰雞絲”,還燉過一次“牛尾湯”。先不說好吃不好吃,反正聽名字都很嚇人。我爸爸做菜的格言是:口味不重要,營養最關鍵。你瞧,他知道自己做不出來好東西,先拿大道理把我的嘴封住了。

為了做成一樣東西,有時候他會不惜毀壞另一樣東西。有一回他要做一個“肉末蒸雞蛋羹”,雞蛋都打進碗裏了,才想起家裏沒有肉末。怎麼辦呢?恰好冰箱裏有赫仁奶奶送來的一盒鮮肉餛飩,爸爸把餛飩拿出來,餛飩皮剝去,肉餡摳出,打碎,調進雞蛋裏。好在赫仁奶奶不知道,知道了的話,她準會氣得頭暈。

我爸爸每天樂滋滋地做,樂滋滋地往醫院裏送。他有時候會邀請我品嚐,一般我不會上他的當。我不知道張成吃他做的這些食物時會有什麼表情,是不是比吃藥還要難受。

有一次我們從醫院裏回來,路過青陽購物中心門口,發現有工人們搭起腳手架在紮一個大牌樓,才想起聖誕節要到了。牌樓紮了兩天,總共有兩層樓房那麼高,裝飾了綠色的鬆柏枝,紅色的小燈籠,還有金黃色的五角星,五顏六色的彩燈串。最搞笑的是邊上立著的那個白胡子的聖誕老人,頭上明明戴著紅白兩色的聖誕帽,身上穿的卻是一身紫紅色唐裝,怎麼看都不著調。爸爸從旁邊經過了兩次,越看越不順眼,上去就要幫聖誕老人脫那身唐裝,被城管隊員當成神經病,差點兒要叫“110”。我爸爸衝他們大喊:“懂不懂文化呀?”那些人連喊帶叫地回答他:“再過來廢了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