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來以為爸爸也會對這種假樹不屑一顧的,沒想到他接受得很爽快。他說:“假樹好,今年用了明天還能用。如果大家都去砍真樹,地球不就遭罪了嗎?”
他專門騎車去了城郊的小商品市場,買了一串小彩燈,買了幾張金色和紅色的紙,回來做成紙花,掛在樹枝上。我們做星星用的是香煙殼裏的錫紙。爸爸還從抽屜裏找出幾個乒乓球和玻璃彈子兒,拿細線編出一個個網套,把那些小球兒吊到樹上去,取個名字叫“美麗聖誕果”。爸爸說:“看看吧,我們家的聖誕樹比商場門口的那棵漂亮好多倍!”
這一切都是為了我,爸爸希望我高興。他對我說過,大人都恐懼過節,隻有小孩子才興高采烈。
平安夜這天,恰好是星期六。桑雨婷突如其來地從南京回來了,打了電話給我,要求我中午去外婆家附近的“豪客酒家”找她。她說,隻準我一個人去,不能把爸爸帶過去。“單刀赴會哦!”她一再地囑咐。
我想,可能她送我手機的時候,不想讓爸爸看見,免得節外生枝,讓兩個大人為一個孩子打架。我把我的判斷告訴爸爸時,他不以為然:“至於嗎?我哪裏有那麼小氣?”可他還是同意了我單獨去見媽媽。
快中午的時候,爸爸用自行車把我送到外婆家附近,然後他先走,說是去爺爺家點個卯,混一頓中午飯,然後他回家做一隻“聖誕烤雞”,晚上帶我到醫院去,跟張成和鄭菩薩一塊兒過平安夜。之前已經確認過了,平安夜恰好輪到鄭菩薩在醫院值班,我們放肆一點兒完全沒關係。
我一個人沿著外婆家附近的小街走。這一帶我熟門熟路,閉上眼睛都能說得出哪棵樹長在街道哪兒。我走了不到五十米遠,拐了一個彎,就看見了“豪客酒家”的紅底金字的招牌。我發現這個酒家的店麵新近裝修過,打掉了臨街的牆,做成一溜落地玻璃窗,顯得裏外都通透。因為迎聖誕的緣故,玻璃窗戶上貼滿了雪花、星星、金鈴鐺還有小鹿和雪撬的圖案,很洋氣,也很漂亮。門口的迎賓小姐同樣是一副聖誕打扮:頭上戴著紅底白邊的尖角帽,身上穿著紅底白邊的薄棉袍,看見我進去時,笑嘻嘻地遞給我一塊橡皮那麼大的“德芙巧克力”,還說:“聖誕快樂!”
我手裏抓著巧克力,受寵若驚。這麼說起來,我可以算得上一位真正的“客人”了?值得人家慎重其事地歡迎一下了?桑雨婷為什麼把我邀到這麼豪華的地方來?之前她見我,都是在麥當勞或者餛飩攤上打發我了事的。
我一走進大廳,桑雨婷就看見了我,站起來朝我招手。我發現她新燙了頭發,是那種帶劉海的很篷鬆的發型,襯得她的眉眼很青春。她身上穿的是一件桃紅色的緊身小棉襖,鬆鬆地圍一條銀灰色圍巾,狐狸一樣嬌豔。她身邊還坐著一個人,是一個戴眼鏡的男人,有一點胖,還有一點禿頂,微微地歪頭打量我,臉上有笑意。
桑雨婷一把將我拉到座位上,對我作介紹:“小小,認識一下,這是媽媽的新朋友趙叔叔。來吧,叫聲叔叔好。”
我叫了一聲“叔叔好”。對方笑眯眯地站起來,彎下腰,朝我伸出一隻巴掌。我愣了一下,才意識到他是要跟我握手。我遲疑著伸手跟他握了一下。他的手掌很厚,也很軟,握上去像是摸著了棉墊子一樣。我的臉一下子紅起來: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跟一個大人握手。
“任小小,從今天開始我們認識了。”他說話的時候中氣十足,口齒分明,帶著一點我們本地不常見的卷舌音。
桑雨婷坐著,看看我,又扭頭看看趙叔叔,眼睛一閃一閃地,似乎是鼓足了勇氣才開口:“小小,我恐怕要跟趙叔叔結婚了,我找你來就是要告訴你這件事。我希望你們彼此能喜歡,成為好朋友。”過了一會兒,她注意到我發呆的樣子,又討好地說:“你爸爸還不知道,我是先告訴你的。”
我不能確信大人們碰到這樣的事情會有什麼反應,會不會哭,會不會生氣,會不會像頭頂上炸了一個雷一樣地目瞪口呆。反正我當時的模樣很傻,我不敢抬眼去看那個趙叔叔,也不敢和桑雨婷的目光對視,我隻能拚命地埋著頭,努力把眼眶裏酸酸的東西憋回去。
我早就知道我媽媽有一天要跟別人結婚。外婆對我說過,外公也對我說過。可是這一天真的來臨時,我還是難過。我想起了爸爸。如果是爸爸突然告訴我,他要跟別人結婚了,我會不會同樣難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