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上樓梯,就聽見了爸爸嗓音很大的說話聲。我們家說話聲音最大的是爺爺,因為他的耳朵有一點點聾。其次是外婆,她習慣了那種對學生上課的一頓一頓的講話腔。我爸爸說話從來都是輕快短促的,對鄰居們沒有一丁點點幹擾的。我很奇怪他今天的嗓音為什麼放得這麼響,我們家裏到底來了什麼客人。結果在我急急忙忙掏鑰匙打開房門時,門被什麼東西頂住了,隻能推開很小的一道縫。我從門縫裏看見爸爸衝過來,彎腰推走了什麼東西,門才打開。
爸爸推開的東西是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幹癟得像一截老絲瓜的老頭兒,上身套著一件我爸爸的羽絨夾克,腿上搭著我小時候用過的毛毯。羽絨夾克的麵料太時尚,風格太前衛,毛毯上印的是米老鼠的卡通畫,這兩樣東西搭配在老頭兒的身上,效果都很出位,大概是爸爸一時找不著合適的,隨手拎過一樣就用上了。老頭兒長了一頭刺蝟般的硬發,灰白色,腦袋是歪的,臉頰上瘦得沒有一點肉,眼珠精黃,深深地瞘進眼眶,手蜷縮成雞爪子的模樣,藏在毛毯下麵的兩條腿更是薄得像紙片,搞得毛毯都空空蕩蕩地掛在他膝蓋上,隨時隨地要滑落下去。他很費勁地斜著眼睛看我,嘴角也向下巴扯過去,喉頭一鼓一鼓地,努力地要說句什麼話,又說不出來,難受極了的模樣。
爸爸說:“小小,這是張成的爺爺,他在跟你打招呼。”
我已經猜到了他就是張成的癱爺爺,可我沒有想到一個癱瘓的老人會幹癟成這個樣子,有點像文物照片上的“木乃伊”,這讓我心裏害怕。
爸爸拉起我的手:“還有張成的奶奶,也打個招呼吧。”
一個老奶奶從餐桌旁的椅子上站起身。她同樣很瘦小,又駝背,顫巍巍的,個頭顯得跟我差不多高。她雖然老了,可是麵容很秀氣,眼睛細細的,額頭寬寬的,皺紋像花兒一樣好看。她的頭上戴著一頂藏青色的帶破洞的毛線帽,從洞眼裏冒出一絡一絡灰白色的軟軟的頭發,隻要她一說話,腦袋一動,頭發就飄來飄去,像水母一樣,很有趣。她往我麵前走了一步,身子探過來,使勁地用衣袖揉眼睛,擦眼淚水,努力要看清楚我的模樣。她說:“啊呀,這是任同誌的兒子啊,多歡勢的小子噢,虎頭虎腦惹人愛呢。”
我知道老奶奶眼睛不好,她至多能看清我的影子,根本就沒有看清楚我的長相,我哪裏是“虎頭虎腦”呢?我是小腦袋,瘦臉,尖下巴,該說是“猴頭猴腦”才對。
我的爸爸真神奇,他居然一個人把癱爺爺和瞎奶奶從蘇北農村帶到了青陽城。癱爺爺爬不了樓,瞎奶奶一個人也走不了路,爸爸帶他們上樓時,是不是背著一個又攙著另一個?還有,這一路上,上火車下火車,上汽車下汽車,他是怎麼對付的呢?有沒有好心人出手幫忙呢?我簡直想不出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膩在電腦上的懶洋洋的爸爸,要多少次地為他自己加油鼓勁,才能完成這麼艱巨的長途跋涉。
因為有客人,晚飯爸爸不能簡單對付,可是他又不方便帶著兩個老人出門吃飯,隻能打電話給一個熟悉的小飯館,讓人家送外賣。一共也就是四個家常菜,老奶奶卻大為不安,一再地說“破費了”。她把飯和菜裝在一個大碗裏,攪拌起來,拿調匙喂癱爺爺。奶奶的眼睛不好,爺爺的嘴巴又無法張得太開,菜湯和飯粒灑出來,把爸爸的那件羽絨服弄得油漬巴拉。奶奶用手摸到了粘在羽絨服上的飯粒,趕快扯著自己的衣袖拚命擦,還一個勁地道歉說:“糟蹋了,糟蹋了。”爸爸趕快阻止她:“沒事的奶奶,拿去洗洗就行。”
可是之前有一次,我不小心甩了一滴墨水在爸爸的羽絨服上,他馬上把眉頭皺起來,大聲斥責我:“怎麼搞的呀?我這是限量版的山寨名牌哎!”
我覺得爸爸現在不是不心疼他的衣服,是不好意思心疼,不應該心疼。
晚上睡覺,爸爸騰出他的房間給客人,自己擠到我房間裏。我的床很小,根本不可能躺下兩個人。爸爸說:“你睡你睡,我上電腦寫博客去。”
爸爸是夜貓子,到天亮不睡覺是常事,所以我不需要跟他客氣。
他躲在我房間裏給鄭菩薩打電話,要鄭叔叔明天替張成申請一次“會見”。大概鄭叔叔在電話裏追問了什麼,爸爸有點生氣地說:“張成的姐姐死了,他爺爺奶奶還活著呢。”
過了不到十分鍾,鄭菩薩趕到我們家來了,砰砰地敲門,進來之後又大聲地責問我爸爸“搞什麼鬼?”爸爸生怕兩個老人聽見了不好,趕快把鄭菩薩拉到我房間來。“我搞什麼鬼?”我爸爸關上門,回答鄭菩薩,“我不過就是想讓兩個老人見見張成。”
鄭菩薩手指著我爸爸,咬牙切齒:“任意你腦子真是壞掉了,一個癱子,一個瞎子,你居然有本事弄過來。不嫌累啊?”
我爸爸聳一聳肩膀,很不在乎地:“是我累,又不是你累。”
“出個三長兩短怎麼辦?誰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