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人做事一人當啊。”
“瞎話!”
“才不是瞎話,說到做到。”
鄭菩薩拿眼睛瞪了我爸爸半天,有氣無力地擺手:“任意,我認你狠,你就是個異想天開的人。”
我爸爸笑起來,開始跟鄭菩薩聊他在張成老家的見聞。他說他從蘇北縣城買了一束純白色的香水百合,帶去替張成給他姐姐上墳,結果全村人都去看稀罕,因為當地人上墳隻燒紙,供一碗米飯,一盤菜,再點上一柱香,還沒有人拿漂亮的鮮花上供。他前腳從墳地出去,後腳就有很多孩子衝過去搶花,爭得不可開交,正劇搞成了鬧劇。
“也挺好。說明一個問題:不管城市鄉村,美好的東西總是會被人賞識。”
想了想,爸爸又說:“我那天見到張成姐姐的那個墳,就掉淚了。那個墳包才這麼大--”他圈起胳膊,比劃出鍋蓋大小的一個圓圈。“那家夥真是畜牲,生前對老婆非打即罵,死了還做得那麼刻薄。”
然後他開始描述兩個老人的生活境況。讓他特別憤怒的就是這件事:寒冬臘月,兩個老人居然蝸縮在四壁漏風的柴禾棚子裏,稻草鋪在地上,破棉絮鋪在稻草上,就是兩個老人的床鋪。門口一隻柴火爐子,爐子上煮著一鍋青菜山芋粥,鍋蓋上捂著兩塊發麵餅,這是兩個老人的中飯。“如果張成的父母在,如果張成在,那個混蛋敢這麼做嗎?敢嗎?”爸爸的聲音都有點發抖了。
鄭菩薩問:“混蛋東西不是張家招進門的女婿嗎?他到底打算怎麼樣啊?”
爸爸的臉色青森森的:“你都想不到,張成姐姐一死,他馬上就招了一個四川來的寡婦住到家裏,寡婦還懷上了孩子,聽村裏人說,開春兩個人就要籌辦結婚。你說說,這不是明目張膽霸占張成家的房產嗎?這簡直比過去的地主惡霸還可惡!”
“狗娘養的!”難得發火的鄭菩薩也脹紅了臉,惡狠狠地罵一句。
爸爸又告訴他:“我還到村委會去了一趟,我說張成家現在這個樣子,村委會能不能出來主持公道,把那個混蛋東西驅逐出去?”
“村委會怎麼講?”鄭菩薩伸長脖子。
“你都想不到,他們一個勁跟我打官腔!說他們關注過這事了,也問過張成爺爺奶奶了,兩個老人說他們是自願住進柴棚,給女婿騰房間。”
“擺明是老人家害怕那個魔障,不敢吭聲唄!”
“還有話呢,說張成姐姐是生不出孩子才喝農藥水自殺的,不會生孩子在農村是個大事,他們那一帶年年都有人為這事尋死上吊,真要追究,是女人心眼兒小……”
“哦!哦……”鄭菩薩吃驚得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
“所以,我準備出錢為張成家找個律師,無論如何要告倒那個混賬!”我爸爸咬緊了腮幫子,咬肌下的兩個小老鼠又開始上上下下地跳。
“一定要告!任意你算我一個。”鄭菩薩拍著胸脯,擺出很義氣的樣子。
接下來,兩個人就商量怎麼告。他們小聲地、嘀嘀咕咕說了不少法律上的詞,又為“民事案件”還是“刑事案件”爭執了好一會,我躲在被窩裏聽,聽著聽著就睡過去了,也不知道他們最後達成了什麼樣的意見。
當天晚上我做的夢亂七八糟,一會兒是一個梳著大辮子的女孩在田野裏奔跑,一會兒是張成拿著槍追逐一個瘴頭鼠目的男人,一下子田野裏出現一個黑咕隆咚的洞,大辮子女孩咕咚掉下去,洞口長成一個鍋蓋大小的墳頭,一下子張成的爺爺奶奶把兩張皺巴巴的臉對著我,好像在喊叫,卻又聽不見聲音……
我醒了,出了一身汗,也不知道是被子太厚熱的,還是做夢嚇的。一睜眼,看見了我的小書桌前夜貓子爸爸的背影,他不知什麼時候把電腦搬到了我房間裏,還把台燈用報紙圈住,怕妨礙我睡覺。因為冷,他像印第安人那樣披了一條薄毛毯,右肩支愣著,右手從毯子下麵伸出來,移動著鼠標,不斷地翻滾屏幕,在網上專心尋找什麼。我側過身,把後背和屁股緊貼在牆壁上,讓出床上三分之二的麵積,喊他過來睡覺。他回頭對我笑一笑,誇我過了新年長大一歲,懂事了,會心疼人了。又說他不想睡,還有太多的事情要抓緊做。
爸爸不睡,我也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想張成家的事情,想張成的那篇《騎牛上天堂》的作文,又想爸爸能不能幫張成家打贏這個官司,讓張成姐夫那個壞家夥惡有惡報。熬到七點鍾起床,趁爸爸在外麵照料兩個老人洗漱,我飛快地點開了爸爸剛才的上網記錄。一屏又一屏,全都是青陽當地和省城的各家律師事務所的彩色網頁,還有執業律師的個人介紹,加上各種各樣的案例講解。我心跳起來:這麼說,爸爸是一心一意要用法律手段替張成姐姐伸冤了。
我希望爸爸會成功。我前麵說過了,我爸爸是這樣的人:他做一件事,就會走火入魔地、拚上性命地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