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前,孔政民在舊港附近的培興藝專教音樂,那一年他二十二歲,剛剛實習,因為是北方人,學生總是捉弄他,學他的腔調說話,愛咋咋的。
有一天,放學之後,一個女生一直留到最後才走,走出門口,又折回頭:“老師,不如我教你說廣東話,你幫我補課,我們交換。”
孔政民收拾樂譜,覆上琴蓋,推一推眼鏡,他故意裝作慢半拍回答她,以彰顯老師的威嚴:“範植秀同學,幫你補課當然可以,因為我是你的老師。”他重先坐回琴凳,打開鋼琴,試著音,問:“我們是先學琴,還是先學說話。”
“一邊彈琴,一邊說話。”
他選了一首悠揚的小夜曲,示範一遍。她真的笨拙,彈得叮叮咚咚不成調。她自己也覺得抱歉,不好意思地笑笑:“學琴真的好辛苦。”廣東話說 “好辛苦”聽起來更像是“好幸福”。他又彈一遍,再彈一遍。她站在一邊鼓掌:“老師,你彈琴真的好聽。”
那天之後,她每天放學都會最後一個走,兩個人,一個彈亂七八糟的琴,一個說亂七八糟的廣東話。兩個都是很笨的人。
孔政民說:“我是一個慢熱的人,學什麼都比較慢。”
範植秀說:“我也是啊,比較慢熱,不過如果學會了,也不容易忘掉。”
學校附近的另一條街有一家小小的冰店,裝修很簡陋,可是冰卻很可口。每天從琴房出來,兩個人便一起走過去。範植秀喜歡芒果冰,孔政民也喜歡,認識了,走得近了,才發現,原來兩個人有許多共同的地方,同一部電影,同一本漫畫,同一首歌,甚至會在同一個時間去同一家士多。
很偶然的,辦公室的老師聊天,孔政民才知道,其實範植秀是鋼琴特長生,培興藝專超有名的鋼琴公主,這麼優秀的學生,是完全有希望保送音樂學院的。
那麼,她為什麼會裝作很笨來學琴,她是在故意接近自己嗎?孔政民想著,笑出聲來。
在陳列室,他找到了校際音樂會的演奏片斷,紫天鵝絨的帷幔緩緩拉開,白色追光逼落,黑發黑裙的她冷浚而優雅,《貓與鋼琴》。總有一種錯覺,他是見過她的,又或是,一直都想遇見。
教師樓在植物園深處,五月新雨後,枝頭的刺槐花被雨水浸潤,豐澤飽滿,一簇一簇,沉甸甸地低過屋簷,溫香撲麵。孔政民站在窗前,透過扶疏的樹影,看見一個穿紅毛衣的女生,懷裏抱著一隻紙袋,在舊樓的拐角徘徊,好幾次抬頭朝他的方向張望。
路燈本就生鏽昏黃,她又站在一叢花樹背後,孔政民卻能認出她來,是範植秀。
她猶猶豫豫,欲走還留,在做什麼?她一直很勇猛的,上次在大操場,用幾個汽油桶搭起一個臨時舞台,抱著幾百塊的二手電吉他,外加一個低級效果器和二十瓦的音箱,居然搞了一個吸引了兩千多觀眾的個人演唱會。
孔政民在校園網下載了她翻唱陳亦迅的那首歌:或有一天,你長大了,城府開始深了,年輕的眼淚流光了,便掛念曾經這樣了……她的唱腔有點特別,像是被硫酸燒傷一樣的嗓子,沙啞,破碎,又臃懶。她就那樣抱著吉他在舞台上若無其事地走來走去,漫不經心地唱每一句,自說自話,裝瘋賣傻。
躊躇了很久,她終於走上樓去,生硬的腳步在仄仄暗暗的樓梯,短促又慌張。她推開了孔政民的門,把手裏的紙袋丟在孔政民麵前:“我拿過許多獎,為什麼被保送的那一個不是我?”
孔政民轉過身來,解釋:“主任他們考慮……”
“考慮什麼?”範植秀打斷孔政民的話:“考慮潛規則吧。”
她把自己的紅毛衣連同胸衣一起推上去,她喊:“來吧。”
孔政民扭過頭去,漲紅了臉:“你這是在侮辱我,還是侮辱你自己?”
範植秀滿臉悲壯,她又開始脫自己的裙子。
孔政民把手裏的紙袋狠狠地砸在地上,吼:“夠了,我隻是一個助教,你去找主任啊,你去找校長啊。”
範植秀穿回衣服,一本一本撿起散落的獎狀,冷冷地說:“謝謝您的提醒。”
聽著她蹬蹬蹬下樓的腳步,看見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舊樓的拐角,孔政民突然追出去:“範植秀,你等一等。”
範植秀停下腳步,孔政民卻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一刹那,兩個人的沉默。晚風拂過頭頂潔白的花簇,雨水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跌落,滑過範植秀的臉龐,成一臉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