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月光冷,飄飛的雪已停,鵝黃暖光融不進覆地銀白的厚衾。鳳熙宮前殿明珠鋪路,滿朝文武齊聚一堂,宮牆之後,卻是另一番詭異的靜謐。
年邁的穩婆一手一個抱著甫出生的雙胞女嬰,榻上皇母因藥物仍處於昏睡中。另一名宮裝的中年婦人走近穩婆,就著昏暗的燭光細細端詳幼嬰,有別於尋常情況下的哭鬧,兩名嬰孩均閉著眼睛,似在母體中安眠那般,婦人輕蹙眉頭道,[雙生胎…命數啊…]
穩婆歎了一口氣,問道,[右護聖,這該如何是好?已近百年未有此事。]中年婦人籌思片刻,輕道,[你先在此等候,待我請陛下前來一觀。]說著一陣旋風般閃出門外。不多時,便攜聖皇聖宗一同歸來。
聖皇麵色凝重,看向女嬰的眼神卻格外慈祥,他伸手輕輕撫摸她們的臉頰,對穩婆問道,[誰為先?誰為後?]穩婆微欠身,答道,[紅兜為先,黑兜為後。]聖皇聞言,將係著黑兜的女嬰連同被包抱入懷中,這時,女嬰突然睜開雙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竟似有了焦距一般盯住自己的生父。
聖皇似乎被這雙靈動的眼眸打動,身子猛震了一下,竟而流出兩行清淚。穩婆見狀也甚為動容,哽聲道,[陛下…這孩兒,不如留下吧。]卻聽右護聖道,[鳳仙婆,您一族世代侍奉皇母,接迎皇子臨世,該當明了此中利害,萬不可感情用事啊。]聖皇道,[護聖所言極是,皇規不可違,這是祖輩傳下的必循法令,隻當是吾兒命該如此吧,留不得……]雖如是說,手卻不舍得放開嬰孩,哽咽之聲聽得人心酸不已。
右護聖雖於心不忍,但榻上貴人長睫微掀,再過不久即將清醒,隻好出聲,[陛下,時間緊迫,請將嬰孩交我,您與她,哪怕不相認,仍是血親,十年後,仍能相見。]說著伸出雙臂。聖皇哀哀一歎,將女嬰輕放到右護聖手上,見那嬰孩瞪著大眼直直望著自己,心中酸楚難當,負罪感油然而升,隻見他從被包中抓出嬰孩的小手握於掌心,柔聲道,[除卻你將來的賜號,為父再幫你取一名——無忘經年,縱然不能相認,為父永遠不會忘記還有你這個孩兒…經年,請你原諒父皇不能…不能伴著你……]
聽見從床榻上傳來的低囈,右護聖知道不可再耽擱,將嬰孩的手從聖皇掌中抽出塞回被包,躬身行了個禮,急急從暗門離開。
這時,聖皇將穩婆懷中另一名女嬰抱起,緩緩走到床榻前,將嬰兒放到母親枕邊,輕撫愛妻額發,凝望那張因失血過多而蒼白的麗顏,歎道,[至少還有一個孩兒陪在身邊,無需你與吾同傷心……]抬袖輕拭臉上的淚痕,對鳳仙婆道,[傳召下去,皇後生得一女,即任聖子,普天同慶,設宴之事交由西貢蘭苑籌辦。]
宮內宮外,如逢喜臨,京城街道上遊龍耍虎,鞭炮震天,皆為聖子降世樂騰不休。然而同胎誕出的另一名皇子卻因晚至分毫將步上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
聖宗霞鳳三年
聖皇因病駕崩,皇母自甘陪葬,鳳仙婆於鳳棲宮懸梁隨主而去,年僅七歲的聖子繼位,自號太祖續鳳,在丞相博為的輔佐下執政天下,即位之日,正當鳳首正殿舉行盛典的同時,位於宮廷地下密道的護聖暗法堂內也將為另一名皇子行洗麵禮。
台坐三長老,下有左護聖,六先行監禮,右護聖手持割刀,緩緩移近石板上被藥物麻醉的黑衣幼童,眼見刀刃就要劃上鼻梁,右護聖突然手一抖,轉身跪俯地上,哀聲求道,[請長老開恩!免吾徒洗麵之禮!!]
護法長老溫聲道,[右護聖,為師知你心意,但本堂曆代暗中護持鳳朝,為其開道,鏟其不利,不流於私情,才能擔此重任。]
右護聖不住磕頭,額頭碰地發出[砰砰]的響聲,一連磕了十來下,直到額上滲血才又叫道,[吾徒雖命定如此,但到底是個女孩兒家,行洗麵禮,割鼻剜臉,未免太過殘忍,其命途已是不公,再為此,無顏何堪啊!!長老,請允準免去洗麵之禮,右護聖自會製一張人皮麵具掩其容貌,不使他人也不使她自己得以窺見!]
護法長老聞言猶豫不語,釋法長老道,[此法仍有疏漏,不怕一萬但怕萬一,必須萬無一失!]
右護聖道,[以往七年,吾徒以黑紗遮麵,洗浴不麵水,過處不留鏡,往後亦然。製得麵具以特殊膠劑粘合,為吾等法堂中人方能揭下,我會親自為她梳洗,不叫她有機會看到自己的麵容!]
釋法長老喃喃道,[這未嚐不是辦法…]右護聖見眾長老仍自躊躇,當下舉起手中尖刀,挺身毅然道,[因此而起的一切後果是做師傅必擔的責任!]手起刀落,左掌齊腕被斬斷,[一手換吾徒顏麵,若然不夠,命也可!]說著反握尖刀就要往心窩捅去。
眾人大驚,待左護聖出手攔阻已不及,持法長老當機立斷,扯下袖口飾珠借指發力一彈,珠碰刃身,割刀應聲彈脫,落在地上。左護聖搶步上前,指點斷腕處穴道為右護聖止血。
持法長老長歎一聲,[唉——徒兒!你竟為她如此,不過毀顏破麵,值得以命來換麼?]右護聖稍做調息,回頭看向石板上的孩童,麵上泛起一抹溫柔的笑容,[任護法一職,注定此生無姻緣後嗣,蒼天憐見,賜我一徒,她命定無緣於父母,我命定無緣於子息,何不互為親人……七年相依,不能施以溫暖惟有督促鞭策,有情卻要似無情,斷掌之痛,萬分不及!請長老念在我為法堂盡心盡力的份上,網開一麵!]說罷又不住磕頭。
持法長老拍案而起,仰天歎道,[法不容情天有情,天能容,蒼生又有何語,罷了,洗麵禮已成,右護聖,帶著令徒去罷!]右護聖泣之無聲,匐地行了大禮後慢慢起身,走到石板抱起傷在昏迷中的徒兒,斷掌的手臂托其頸下,外力壓迫使得疼痛加劇,右護聖卻連眉頭也未皺一下。左護聖拿過黑紗掩去孩童麵容。又聽護法長老警言,[將來若生變數,右護聖,你該知道如何做!]右護聖點點頭,轉身步離法堂。
往後三年,右護聖依舊帶著徒兒往各處寺廟道觀修習各派內功術法,待其年滿十四便領入朝上,受賜[玄影護衛]一職,自此跟隨聖皇左右。
這一日朝會過後,聖皇太祖於書房批閱奏折,大禦官請見,並參上一折,稟道,[少林天尊寺副住持正在殿外等候。]
太祖接過奏折一掃而過,將其遞給右座的博為丞相,博為通閱一輪,即道,[宣!]大禦官領命步出,不多時,天尊寺副住持即步入書房。
住持雙手合十,行了個僧禮,不抬頭,緩道,[貧僧慧遵,參見陛下。]鳳朝皇規,凡佛道之侍天奉神者,皆可免去跪禮。太祖擱下手中的筆,往椅背一靠,揮手輕語,[大師不必多禮,賜座。]一聲令下,隻見立於書案下的玄影右臂微振,牆邊桃木座椅似被一股氣勁托起,隔空穩穩送到慧遵身後,慧遵頷首一謝,慢慢坐下。
太祖瞟了玄影一眼,眉梢微挑,又轉動眼神朝向慧遵,[大師丟開繁務獨身前來必是情勢緊迫,奏文詞簡意駭,朕已知大師來意卻不了解前因後果,還請大師詳加細述。]慧遵端坐椅上,眼觀鼻鼻觀心,指撚佛珠於胸前撥動,額上滲出微汗,隔了會兒才出聲輕問,[近來北酉傳出魔屍害人之事,不知陛下可有所聽聞?]太祖[嗯]了一聲,尚未答話,丞相博為便道,[北酉提督曾就此事參折,陛下賜發庫銀,令其發榜召集各路好手以降魔屍,不過數日,尚未見其回稟。]
慧遵歎了一口氣,道,[不是不稟而是不能。]語帶玄機,太祖直起上身,問道,[大師何意?快快道來!]慧遵額鬢汗珠順頰滑落,深吸幾口氣道,[提督征得好手上百,各道觀佛寺也派人趕往支援,昨夜率眾圍殺,不料…眾不敵寡,提督被殺,除貧僧與幾名同道僥幸逃生,其他人……無一生還,殘餘住戶聞風遷逃,北酉十郡如今已無活人……]話音未落,一口鮮血噴出來。太祖驚道,[大師,你受傷了!?]隻見慧遵輕呼一口氣,以袖拭血,勉力維持平淡的語調,[無礙。]太祖一使眼色,玄影身形一晃,至慧遵身後,平掌覆其背中,慧遵隻覺一股涼氣從後背滲入,順著氣脈下流,鎮住灼痛,知道此人以上乘內力助他療傷,當即道,[多謝施主相助。]玄影不語,緩緩收氣,腳跟一動,眨眼間,人又站回書案下。
太祖起身繞過桌案,麵現怒色,[此般大事,朝會上為何無人提及!都是耳朵聾了麼?就算未親眼所見也總該有所聽聞!]博為道,[事起突然,恐是奏折尚未理好,不敢肆意驚擾。]太祖冷哼連連,稚氣的麵上覆著一層冰霜,[這種事還需要裏什麼奏折?規矩事大人命關天,分不清輕重緩急,朕用爾等做甚!]博為放下奏章,走到她身後道,[陛下請息怒,大禦官不是引大師入宮來了麼?]他言語謹慎,太祖聽出話外之意便是要自己先放下小事,以眼前大事為重,她閉了閉眼睛,問道,[如慧遵大師這般高僧都奈何不得,那具魔屍究竟是何來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