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出生就會聽到聲音,漸漸就能分辨出什麼是音樂和什麼是噪音。每個具有正常聽覺能力的人,也總是喜歡音樂而厭惡噪音的。然而音樂的範畤又太寬泛,不同的人通常隻是喜歡音樂中的某一部分。比如我,雖在小學和中學時代一樣要上音樂課,一樣得放開喉嚨去唱那些隊列歌曲或抒情歌曲;然而很奇怪,就在高一高二那兩年,當我用零花錢買了戲票之後,頓時就被京劇的聲腔抓住了。我開始跟著唱片學,跟著電台裏的實況轉播學,並且到劇場裏親耳傾聽大牌名伶的演唱。盡管我坐得很遠,但這時的聽要比耳朵鑽進收音機還要過癮。因為唱是在表演中進行的,因為唱是在全部情節中進行的,因為在唱的當時就得到了全場觀眾的響應(要麼鼓掌,要麼喊倒好)。演員唱,我們聽。有那麼多的觀眾在身邊比家裏一個人聽唱片,感覺要準確和可靠得多。我發現當時社會有很大的一批人,也如我一樣迷戀著京劇。我並不孤獨,也並不怪異。正因如此,才堅信自己沉醉的就是正當和輝煌的音樂。盡管在一般人眼中,用鋼琴、小提琴拉出來的才是音樂,而那種京胡和肉嗓子發出來的,由於不能用五線譜就“標定”出來,就不情願稱它為音樂。
我偏偏看中了它的不能用五線譜將之“標定”這一點,因為京劇唱腔的韻味兒恰恰來源於此。後來,我在大學(中國戲曲學院)中學了唱,老師隻教老生和青衣兩個行當。老生,學的是餘叔岩以遠;青衣,學的是王瑤卿以遠。兩個“以遠”是什麼意思?無非認為時下最走紅的並不正宗。學校認為,還是用最傳統的打底子比較好。
後來我去了新疆,一去就趕上“文革”。在全民大唱“樣板戲”的浪潮中,我被推出來教群眾按照隊列歌曲那麼唱。唱了一陣兒,煩了,我調到了河北。離北京近了,假期回到北京,就可以買票去聽專業演員唱戲。又能聽人家唱了,的確比我唱得好。有了這一比,我就不敢再“瞎來”,也就不怎麼張嘴了。
再往後,我調進中國京劇院,成天和演員泡在一塊兒。李和曾吊嗓子,李世濟吊嗓子,李維康吊嗓子……我就站在離他們一兩尺的地方。聽得特真,不用花一分錢。我不但和演員熟,和琴師鼓師也熟,相信如果忽然說一句“我來一段兒”,他們不會不給麵子。事實上,他們也曾多次邀請我一塊兒“玩兒”。可惜一次次的良機錯過,我臉皮太薄,我巳經不是當初的我。聯想今天香港、台灣的名票,來北京演出一趟,為了請咱們的場麵,為了請咱們的“角兒”傍著,得花多少的錢財!要是我當初心思“活泛”一點,在名伶吊嗓子時也“接”上一段兒,再偷偷錄下音。把這錄音擱上十年八年再拿出來,肯定就值老鼻子錢啦!
然而,這麼做的絕不會是我徐城北。既然不是我,也就無須後悔。真後悔的倒是最近兩年,常常在某些卡拉OK中,遇到別人一再邀我唱樣板戲的情形,我每每讓酒催著,站起來拿過話筒一試,才發現嗓子全都不知哪兒去了。想唱而不能唱,有點遺憾,或者說是十分遺憾。我本來是個很能拉得下臉的人。
既然不唱,那就傾注精力於聽。光聽不過癮,還希望擁有。我收藏最多的是京劇盒帶,這純屬職業所需。我向演員“討”時,不但說明要某戲某段,而且還必須是“私房貨”。換言之,不能是市場上公開出售的“標準版本”,必須是演員覺得有“意思”的“錯版”。把“錯版”和市場上的“正版”一比較,往往就能發現大演員的名段之形成過程。知道了過程,就等於通曉了規律。
還有,京劇的“板腔體”唱腔太講究抑揚頓挫,行進的節奏太跳躍,一播放就讓人必須正襟危坐側耳細聽,想不集中精力都不成。這種聽法是累了點。顯然,在吃飯的時候(尤其是在請客的時候),播京劇並不適宜。我反複想過,覺得播昆曲比較好,它屬於“曲牌體”,尤其適合遠聽。於是我向上海的蔡正仁、梁穀音和嶽美緹,向江蘇的張繼青都要了帶子,同時還請他們用毛筆工楷寫出唱詞,我又複印了若幹份兒。等到有此雅好的朋友來聚餐時,我就先在隔壁屋子裏播放這些錄音,引起了朋友的注意後,我就發放“學習文件”,把那些由演唱者親筆書寫的唱詞(必須是複印件),發給每人一份兒。請他們一邊聽,一邊欣賞演唱者的書法。等演唱完畢,等勾起他們對演唱者的興趣,我再拿出真跡,同時講一兩段兒這個潼員的軼事。這樣試過之後,朋友都説享受大矣。我也毫不客氣,時常自詡這叫“徐家菜”雖然在珍饈美味上不如昔日“譚家菜”但從飲食文化與戲曲文化以及書法文化三者的結合上,卻是開創了先例。因為這幾盤錄音與這幾紙唱詞,都是外麵花多少錢也買不到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