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好像還沒有誰,是一生下來就邁進劇場看戲的。即使是那些在戲劇史上占有顯赫地位的人,也都是先經過了一個“不戲”的階段。就京劇言,如果在“不戲”階段逗留的時間越長,以後的看(演)戲也越持久和越有滋味;而且還有一樁奇處,除掉極少數堅持“死也要死在台上”的演員,絕大多數觀眾在癡迷多年之後,總會有一夭重新進入“不(看)戲”的境界,一方麵―高高遠遠地回望(或回憶)一生所看到的精采劇目,同時又力求上升到文化層麵,對那些好戲進行反思。
我生長在一個可以讓“不戲”得到從容滋生的環境中。中學是一個帶古風的老校,因此懂戲的老師比較多,時不時在講課當中露一兩句。同學也是各有才能的,有人能(寫舊體)詩,有人能畫(中國畫),有人能書法,有人能篆刻,即使那些淘氣的孩子(我當是其中之一),也喜歡在課餘跑到廟會上去觀賞民俗風景。我看到了類似於舞台的刀槍棍棒(給小孩的玩具),看到了孫悟空和“大花臉”的麵具,也看到了香煙中的各種煙畫(曆史傳奇人物和單個的京劇膾譜),還從廟會上聽到了和京劇取材於同一個故事的評書、大鼓,甚至從相聲中也看到“滑稽化”了的京劇。隨後,等我們稍稍“高明”了一點,又看到了買者和賣者之間的、那種類似京劇的“拿腔拿調”的話語和心態。老實講,逛廟會要是逛到這一步,就有點不簡單了,它需要逛者真用心,此時距離京劇的大門已經不遠。
我最初憑票入場認真看戲,是在1953年,當時11歲。我母親在《人民日報》文藝部分管戲曲采訪,那年正好舉行第一屆全國戲曲觀摩演出。她多次帶我看第一流的好戲,有京劇也有其他劇種。但是很可惜,由於還沒有“不戲”的準備,我沒能“進去”。許多年過去了。高一那年,學校。舉行校慶,幾位熱衷此道的老師自己排了戲,其中有《法門寺》。我最初參觀過排練,沒覺出有多大意思,後來正式演出,生物老師扮演的大太監劉瑾把原來的台詞“我說哥哥兒啊哥哥兒,你那腦子裏還有咱家我嗎”,現場改為“我說哥哥兒啊哥哥兒你那大腦皮層裏頭還有咱家我嗎”,頓時贏了全場同學理解的笑聲。生物老師平時就愛開玩笑。演戲也如其人,一下子在劉瑾和老師“他”之,間“打通”。我一下子就“進戲”了,幾乎從此每個月都把零花錢貢獻給了馬、譚、張、裘。
看來,隻要最初的“不戲”足實了,以後的“進戲”就不難。
我沒有滿足“進戲”,發展到想把這輩子交給戲,一句話,想“幹”戲。這種願望如果發生在演員家庭,不難。甚至是不費吹灰之力。但我以新文化人的家庭背景,同時又不打算以唱戲的姿態進入梨園,這就大難特難。因為當時我所景仰的京劇編劇行業,以及讀行業中的佼佼者翁偶虹、範鉤宏諸人,都不是通過學校培養出來的。翁曾在中學畢業以後,以十年時間擔當自由撰稿人,以多種方式磨練自己的認識和筆墨。範為了摸清楚戲台和戲班的奧秘,索性業餘挑班兒,把全部家產都扔進去了。這些行為,我們學得了麼?翁、範需要有接班人,但要想接好、接住他們的班兒,應當上學,但不能光是上學。
這當中話太多,我也是飽經坎坷,才在1979年進入中國京劇院,正式“幹”起了戲。因為這編劇得來不易,最初真想好好向老前輩學些本事。可惜“承包風”一刮,大環境變了。我不得不轉向,自我“改行”,搞起了京劇研究。再後,上級確認了我的自我“改行”,可我又覺得在京劇院團中難以深化。於是,我在出版了10本專著之後,就把主攻方向轉向了京劇文化,並調動了工作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