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翁偶虹先生在80歲後曾說:“有那麼一天,我忽然覺得再寫京劇文章沒意思了,於是就擱下了筆。”這是他親口對我所言,當時我年近50,還處正“鉚勁兒”幹活兒的時刻,對他這句話不甚理解,但印象特別深刻。可當我一旦過了50,也終於“有那麼一天”忽然覺得再研究京劇的藝術同樣“沒意思了”於是便不怎麼看戲了。我發現自己有點“老”了。這實在是句真話,因為當初追逐、景仰的那一批大師都“沒”了,和自己一同成長起來的演員也多不在舞台上露麵。他們“退”了,我難道不該“退”嗎?我揣摩翁偶虹當時的心思是:和自己同輩的大師早不在了,當初為程硯秋、金少山一輩人寫本子,那才是意氣相投,共存共榮;稍後為宋德珠、李玉茹等定本子,就有了提攜的意思;再往後,為更年輕的演員寫本了,那恐怕就和謀生混飯直接相關。想到這兒,我忽地又記起不久前拜訪金克木先生的情景。金年紀早過了80,他說起不少從來沒聯係過的小報副刊請自己寫稿、要求輕鬆活潑,許以高稿酬。他說,“這是叫我給他們的讀者消閑,給他們解悶,我80歲的人了,難道還要我幫他們消閑、解網嗎?”說這話時,金老臉上出現了少有的激動神情。的確,人到老年是需要請閑、解悶的。但是,作為每一個自尊自重的知識分子來說,又絕對不願意讓自己的主要作品是替人家消閑、解悶。這就是矛盾。我聯想到自己,梨園的文化人,比演員稍微從容,雖然年紀漸大,但不應該一下子就“退”到底。他們不妨思索這樣一個問題:從上一輩的大師,到這一輩同齡的演員,再到下一輩的孩子,其間難道沒有什幺可以追尋的嗎?顯然有的。但是取得這個問題的答案不那麼容易,需要靜,需要慢,需要細。如果依然被亂哄哄的活動所包圍,這任務恐怕就完成不了……
此際的我,似乎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一件“不戲而戲”。從1990年的徽班紀念演出之後,我看戲就一年比一年少。但是,我的腦子沒停止運轉,我的眼晴也沒有停止觀看。腦子想什麼?想京劇的發生、發展的那條延續線,想它下一步應該延續到哪裏。眼睛看什麼?看它的背景,從昔日的底蘊深厚,到後來的被掃蕩,再到更後來的振興……我開始進入第二起跑線,從《京劇文化初探》到《老字號春秋》再到《北京?前門?人》和《旅遊有道》,這是一個又一個的單項文化研究,每本書一個專題,有敘有議。正當我鼓足力氣大幹之際,先發生了第一個“沒想到”,廣東的紅線女先生約我給她寫書。談了幾次後確定下來,寫一本虛實結合的《紅線女速寫》,既寫她一生作藝的十個方麵,也寫我在觀察她之後的諸多感慨,其中包括從昔日京劇的京津滬“小三角”向今日戲曲的京滬粵“大三角”的過渡和飛躍。前者寫的是“她”後者寫的是“我”。誰知這件事剛剛進行,第二個、第三個“沒料到”又追蹤而來,詳情我就不細說了。
作為國家,最好不要像我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碰到“沒料到”。總是碰到“沒料到”,步伐就亂了,就不能有效地從“不戲”走向最後的“進戲”。隻有讓現今的中老年人在第二度“不戲”上做足做好,才能讓自己最後實現“進戲”,也才能讓下一代人最初的“不戲”從容不迫。下一代人先有了充足的“不戲”,他們以後的“進戲”也就水到渠成。希望“不戲”和“進戲”形成一個良性循環,世世代代傳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