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陰冷的雲在天上奔突著,一塊塊黑雲像龍爪一樣垂下來,開始下起霏霏細雨來,26萬大軍出動的時候,趕上個風雨交加的天氣。40軍接到最後命令,從安東過江,39軍從安東、長甸河口過江,42軍從輯安過江,38軍在42軍後跟進。
彭德懷與秘書和警衛員乘坐一輛嘎斯六九車,後麵跟著一輛大卡車,是通訊處長崔倫所帶的電台及機要員們。彭德懷與送行的高崗握過手,跳上車,一上橋,彭德懷吼了聲:“開車!”
這兩輛車超越入朝部隊向對岸駛去。
有人向彭老總“喂”了一聲。
彭德懷扭頭一看,正是那個小眼睛娃娃臉的龐小海。
彭德懷衝他擺擺手。龐小海湊上來,對彭德懷小聲說:“現在我可知道幹啥去了,咱不傻!”
彭德懷拍了拍他的脖子,說:“毛拉卡哨?”
龐小海也說:“毛拉卡哨。”周圍的人都笑了。
彭德懷在出征前半小時,試圖給毛澤東再掛一個電話,過了江,就隻能靠電報了。
電話沒有接通。
彭德懷知道,毛澤東此時肯定翹首期盼著東北國境線上掀開的血與火的一頁。
他沒有猜錯,毛澤東晚飯也沒吃。
毛澤東在南海之濱走來走去。
秋風蕭蕭,有幾片落葉飄落水中。
南海的水吹皺一池波浪,黃葉隨著波浪湧浮。
毛澤東的心也似一池秋水,無法平靜。
劉思齊走過來,把一件薄大衣披在他肩上。
毛澤東說:“26萬人,正在浩浩蕩蕩過江,過江……”他像在自言自語,“彭德懷在哪裏?他已經腳踏朝鮮的大地了嗎?”
劉思齊一語不發地跟著他。
“岸英也過去了,到了異國他鄉。”毛澤東仍在喃喃地自語著。
毛澤東坐到了長椅上。
劉思齊說:“爸爸,天涼了,回去吧。”
“外麵清涼,頭腦清醒,好動腦子。”毛澤東說,“你也坐嘛。”
劉思齊仍舊站著。
毛澤東說:“你怪爸爸嗎?”他指的當然是毛岸英上前線的事。
劉思齊說:“沒有啊!爸爸,岸英應該去的。”
毛澤東說:“你沒給他多帶點衣服嗎?北朝鮮比咱這冷。”
劉思齊說:“我織了件毛衣,若是早知道,我該給他織條毛褲。”
毛澤東半閉起眼。
千軍萬馬在眼前騰越,軍號聲、喊殺聲、大炮的轟鳴聲,彙成了壯闊的場麵,毛澤東此時仿佛正經曆著這一切的洗禮。
二
冷風夾著細雨拋灑在擋風玻璃上,雨刷器不停地擺動著。
汽車剛一駛上朝鮮土地,彭德懷突然命令司機:“停車。”
車刹住後,彭德懷跳下來,向北方久久凝望。鴨綠江對岸,閃閃爍爍的燈火組成一片燈的海洋,那就是他的祖國。
幾個隨員靜靜地站在他身後。
沒有人知道此刻彭德懷想的是什麼,從他那抿緊的兩片厚嘴唇和一臉剛毅的表情,不難猜想他此刻即將遠離祖國到異國他鄉去作戰的複雜心情。
他的舊黃呢軍裝袖口的布絲一縷縷的,在風中飄擺。
彭德懷又跳上了車,一句話沒說。
汽車冒著冷雨到達邊境城市新義州。
市區一片黑暗,幾乎沒有行人。他們來到十字路口,彭德懷說:“去問問路。”
李望說:“壞了,走得急,沒帶翻譯。”
彭德懷說:“這可真的成了‘毛拉卡哨’了。”
正在著急,有人打著手電筒過來,並且高叫:“彭總司令過來了嗎?”
李望問:“你是誰?”
對方走近,說:“我是樸憲永啊!”
彭德懷說:“太巧了。”
樸憲永說:“我是來接你的。”
彭德懷問:“戰況怎麼樣?”
樸憲永說:“平壤失守了。”
彭德懷說:“我要見金首相。馬上見。”
樸憲永說:“現在金首相已經撤到了德川,我正在聯係,請總司令在新義州稍事休息。”
彭德懷叫:“李望,把地圖打開。”
李望聽鄧華說,彭老總過去從紅軍時代起,就是個須臾不能離開地圖的人。在井岡山時,他自己背個破皮包,拿一個傘袋,傘袋是專門裝地圖的。後來當然就不用他自己背了。
李望把五萬分之一比例尺的地圖打開,鋪在車上,用手電照著看。
彭德懷看了一會,說:“根據敵人這樣的速度看,我們一過江,就可能在德川、寧邊線以北和敵人打一場遭遇戰。”
樸憲永說:“我們到水豐發電站去等消息吧,那裏好一點。”
通往水豐發電站的路麵很糟,年久失修,到處坑坑窪窪的。
車子在不平坦的路上劇烈顛簸著。
李望說:“彭總,你睡一小會兒吧。這幾天你也沒正經睡覺了。”
彭德懷說:“不長腦子的人才睡得著。”
是啊,他現在哪有心思打瞌睡?他帶兵打仗幾十年了,從平江起義到延安,還沒碰上今天這樣的事,既不明敵情,又不明友情,這不成了糊塗廟裏的糊塗神了嗎?
彭德懷在水電站歇息了一會,樸憲永又引導著彭德懷到大洞去見金日成。由於崔倫拉電台的車跑不快,跑了一段路後竟跑丟了,彭德懷眼前隻剩了兩個警衛員、一個秘書、一個司機了。
大洞是位於東倉和北鎮間的小村莊,在一條很深的大山溝裏。
他們被朝鮮外務相安排在山溝的一幢茅草房裏,沒有主人,家具、鍋灶都在,雖然看起來這個人家挺貧窮,卻很幹淨。
劉亮找來一個瓦盆,在水壓機井龍頭底下接了半盆水,端過去讓彭德懷洗洗臉。
彭德懷洗過臉剛抽了支煙,樸憲永打發人來請他過去,說金日成在等他。
彭德懷帶李望走出去,劉亮、謝大川跟在後麵。
彭德懷走在布滿荒草、青苔的稻田埂上一步一滑,李望上去扶他,忽然彭德懷站住,他問:
“李望,你身上帶小剪刀了沒有?”說著抬起兩隻袖子,“你看,會見國家元首,不好意思吧?”
原來兩隻袖子都磨出一些線頭,耷拉下來。
他這件粗呢子外套還是開七屆二中全會那年做的,他行軍打仗也穿,開會也穿,自稱又是野戰服又是常禮服。開國大典時,別人都做了新禮服,他也領到了一塊料子,可他給了一個雙腿炸斷了的老下級。
李望也感到彭老總這身打扮去見金日成有點寒酸,還不如自己的衣服新呢。他在兜裏摸出一把小指甲鉗,走過去,一點點地把他袖口處耷拉著的線頭剪掉。
彭德懷扣上了領鉤,說:“算了,也沒時間換衣服,反正是戰爭時期,沒人計較了。”
金日成臨時駐地隱蔽在大石砬子後頭。
在一所整潔的白茅草房小院裏,金日成早站在那裏等候了,他握住彭德懷的手,說:“我代表朝鮮黨和政府,熱烈真誠地歡迎您!”
他們進屋,脫鞋上炕,對麵坐下。
彭德懷說:“我們第一批入朝4個軍、3個炮兵師,26萬人,另外24個師正在調集。我們打算先在平壤、元山一線以北,德川、寧邊一線以南組織防禦,進行防守。希望人民軍繼續組織抵抗,盡量遲滯敵人,以便我軍開進。你手上還有多少兵力?”
金日成說:“這我對別人不說,但不瞞您彭總司令,現在我手上僅有3個師,1個師在德川以北,1個師在肅川,1個坦克師在博川。其他部隊都隔在南邊了,正在往回撤。”
彭德懷聽了,半晌沒有言語。
金日成說:“現在,我們隻有依靠你們了。”
彭德懷說:“現在看是否能站住腳。有三種可能,第一種是站住了腳,殲滅敵人爭取和平解決朝鮮問題;第二種是站住了腳,但雙方僵持不下;第三種是站不住腳,被打了回去。我們當然是爭取第一種可能,我們臉上也有光嘛。”
金日成說:“在我們最危難的時候,你們能伸出手來援救,朝鮮人民永誌不忘。”
停了一下,金日成又說:“敵人進展很快,恐怕你們原定要占的地方根本到不了啦。”
彭德懷說:“是呀。我們的部署馬上要變更。”
外麵飛機的轟鳴聲傳來。
彭德懷、金日成走出房門,抬頭看去,隻見成群結隊的野馬式飛機向北飛去。炮聲隆隆。
彭德懷疑惑地說:“不對呀,麥克阿瑟可能在北麵有大規模空降行動。金首相,你帶電台了嗎?”
金日成說:“沒有。”
彭德懷說:“糟糕,我的電台甩在後麵掉了隊。現在你我兩個統帥全都是耳不聰、目不明了。”
彭德懷帶著李望幾個人,步行走到房後的小山坡上去,放眼望去,頭頂包袱、扛著東西的逃難人群,黑壓壓地從南麵漫下來。
彭德懷問:“怎麼不見誌願軍過來?”
沒有人應聲。
彭德懷氣惱地說:“現在,我是名副其實的光杆司令了!”
李望忽然說:“彭總,你看,這是什麼碑?”
彭德懷走過去,隻見山崗上立著一塊3尺高的石碑,是漢字碑,寫著“斥和碑”三個大字。
碑的正麵有12個大字:洋夷侵犯非戰則和,主和賣國。下麵兩行小字:誡我萬年子孫。丙寅作,辛未立。
李望說:“這碑的意思好像是與侵略者子子孫孫鬥下去之意。”
彭德懷說:“這是告誡子孫的,永遠不屈服,不向侵略者妥協,和今天的情形很相似。”
劉亮問:“丙寅、辛未是哪一年呀?”
“我推算一下。”彭德懷默算了一下說:“丙寅年是1866年,辛未年是1871年。”
不知什麼時候金日成來到了身後,說:“1866年7月,美國兵艦‘舍門將軍號’入侵大同江,朝鮮人奮起反抗,勝利驅逐敵人後,立了這塊碑。”
彭德懷說:“朝鮮人民的反抗精神由來已久啊。”
金日成說:“古人尚能如此,何況在勞動黨領導下的人民!”
10月21日下午,通訊處長崔倫帶著電台車總算找到了彭總的臨時駐地。
彭德懷很高興,親自跑到電台車旁跟幾個電台工作人員握手,幫助卸東西。
彭德懷說:“快發報,我都成了聾子、瞎子了!”
崔倫問:“給誰發?”
彭德懷說:“給毛主席、高崗和鄧華發,同樣的內容,說我本日晨9時在大洞與金日成會晤,前麵情況很亂,與平壤撤退之部隊已3天未聯絡,根據美軍速進態勢,誌願軍已不可能進入原定防禦地區之情況。我建議,迅速控製妙香山、杏川洞一線,構築工事,保證熙川樞紐,隔離東西敵人聯絡至關重要,並請鄧華、洪學智、韓先楚3位同誌帶必要人員速來我處磋商全局部署。”
崔倫說:“巧了,毛主席今晨3時發來的電報,也是這個意思,你看!”
彭德懷接報在手,說:“好。”
當報務員拿了彭德懷的電報來見鄧華、洪學智幾個兵團領導時,大家長長地噓了口氣。
鄧華吐了一口氣:“可算聯係上了!”
洪學智說:“一開進來,就把老帥丟了,這還了得!”
鄧華把電報遞給洪學智:“準備走!彭總讓我們去找他會合。”
他們連夜趕到了彭德懷那裏,彭德懷在金日成臨時辦公的茅草房裏。
彭德懷、金日成仍舊坐在炕上圍著地圖在交談,鄧華、洪學智進來了。
兩人敬了禮。
彭德懷向金日成介紹:“這是我的兩員大將,13兵團的司令鄧華,當年是團長時,參加了平型關大捷。這一位叫洪學智。他們帶的38軍、39軍、40軍,是號稱‘4野3隻虎’的。”
金日成與他們握手,問:“我們這地方夠偏僻的了,你們怎麼找上的?”
鄧華說:“彭總電報召來的。”
洪學智說:“今天是彭總聯絡員帶來的。”
金日成點點頭:“這幾天我是天天換地方,有時自己人也找不到了。你們談吧。”金日成站起來走了出去。
彭德懷說:“我改變決心的電報你們收到了吧?”
鄧華說:“收到了。”
彭德懷站起身,在炕上走動著,說:“現在想占領一塊根據地的想法太不現實了,隻能在運動中尋機殲敵。先拿偽6、7、8這3個師開刀,咱也是雷公打豆腐,先揀軟的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