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彭德懷等人正在房中開會,忽然空襲警報響起來。
方晉從外麵跑來,說:“快出去隱蔽。”
彭德懷不緊不慢地扣上筆帽,又戴上帽子。他說:“慌什麼,又不是沒見過飛機。”
敵機成群飛來,飛得很低,在山溝裏轉悠,帶起的風把山溝裏藏汽車的稻草、樹枝吹開,露出了汽車,於是敵機開始對汽車狂轟濫炸。
敵機飛走以後,汽車有30多輛被炸碎了。
彭德懷站在廢汽車跟前說:“我們汽車本來就少,好不容易繳獲來的,真叫人心疼。”
恰好洪學智過來了,彭德懷指著他鼻子問:“你們怎麼搞的?為什麼汽車不疏散、不偽裝?”
洪學智笑著說:“老總,消消氣吧。確實偽裝了,還是被炸了,有什麼辦法呢!”
彭德懷哼了一聲。
洪學智說:“炸了就炸了,以後再繳嘛。”
彭德懷說:“你這個人啊!”
洪學智說:“我隻能找美國人算賬。消消氣,我陪你殺一盤。”
彭德懷一甩袖子:“不殺。”
回到住所,彭德懷看見毛岸英兢兢業業地在燈下刻鋼板,他沒有打擾他,就點了一支蠟燭,想看幾頁書,卻又看不進去。
不知怎麼的,眼前毛岸英的臉換成了另一張臉。彭德懷自己吃了一驚。怎麼會想起了他?
那是一張年輕英俊的麵孔,臉上總是帶著三分微笑。他叫郭炳生。
郭炳生的父親郭得雲是彭德懷的老朋友,在湘軍時的老班長,情同手足。那一年,彭德懷在當連長時,帶人殺了當地欺壓一方的惡霸闖下大禍,上司要拿他正法,他沒處躲,就藏在武漢郭得雲家。後來郭得雲死了,臨死時托孤,那時郭炳生才是個10歲的孩子。
他把郭炳生撫養成人,帶入革命隊伍,帶上井岡山,郭炳生後來當了紅三軍團的師長。沒想到,1931年紅三軍團回師寧都時,郭炳生帶紅二師一個團和一個特務連投了敵,這個青年人經受不了艱苦鬥爭環境的考驗,垮掉了。
為此事,彭德懷大為震驚、憤怒、傷感,很長時間它像碾盤一樣壓在他心上。也許是這種心理所致,1946年,他惟一的侄子彭啟超找到延安投奔他時,彭德懷對他說:“你如果有二心,我會親手斃了你;如果我背叛了革命,你也可以處死我!”
對青年人要嚴加管教才是啊!
想到這裏他晃了晃頭,怎麼想起這些陳年舊事了?
夜很深了,彭德懷已經在各處巡視一圈了,回來時,見毛岸英的小屋裏仍點著蠟燭。
彭德懷轉身又走到廚房去。
燭光昏暗,且罩在巨大的黑紙燈傘下,顯得工棚子愈加昏暗。毛岸英還專心地在燈下刻著鋼板。
彭德懷走了進來,手裏拿著兩個雞蛋,放到毛岸英手上,說:“熱的,吃了它。”
毛岸英說:“我不餓。”
“怎麼不餓,都下半夜2點了。”
毛岸英吃著雞蛋。
外麵有敵機掠過聲,扔下的照明彈把紙窗照得雪亮。
“刻什麼蠟紙呢?”彭德懷問。
“幫他們忙,是戰役總結。”毛岸英說。
“你的字挺漂亮啊。”彭德懷說,“我的字不行,從小沒念幾年書。”
毛岸英說:“你的字挺有勁的,一看就是大將軍寫的。”
“這可有點形而上學了。”彭德懷說,“我是從舊軍隊幹起的,由一個小兵升到排長、連長,找到共產黨的時候都熬到團長了。”
毛岸英說:“你從小就想當軍人的嗎?”
彭德懷說:“咱們湘潭縣有個烏石村,我家就住在那裏。我們村頭有個小廟,叫易參政祠,說這個易參政是個殺富濟貧的英雄,老百姓都去拜他,給他燒香。我從小就崇拜易參政,他這個參政的官兒是元末起義軍領袖陳友諒封的。我和幾個小夥伴們立誌長大後當易參政那樣的人。”
毛岸英說:“你和我父親不是都走了殺富濟貧這條道了嗎?”
彭德懷笑了:“是呀,有共產黨的殺富濟貧。”
毛岸英突然說:“彭叔叔,你放我到前線去吧,我在這呆著用不上力。”
“大材小用了?”彭德懷說,“想當官了吧?噢,我想起來了,你當過蘇聯近衛軍的中尉,現在能當團長、師長了,是不是?”
毛岸英說:“我那是說著玩的,我可沒那份野心。”
過了一會兒,毛岸英欲言又止地望著彭德懷,手裏擺弄著那支漂亮的手槍,央求地說:“爸爸跟您交代過,我聽到了,他說讓我下連隊。”
彭德懷從炮彈箱上抬起屁股,斬釘截鐵地說:“不行,我是總司令,調兵遣將權在我手裏。”
毛岸英情緒消沉地站在一旁不吭聲。
彭德懷語重心長地說:“我也不跟你打官腔,告訴你,你說對了,就因為你是毛澤東的兒子,我才不放你下連隊。你隻要站在朝鮮土地上,就是分量,毛澤東的兒子在前線,我彭德懷向誌願軍指戰員講話,號召他們為國家流血犧牲,就講得有底氣,你懂嗎?”
毛岸英說:“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但是的!”彭德懷說,“如果你小弟弟不失蹤,岸青不是病著,那是另一回事了。”
毛岸英抗議道:“說來說去,你就是怕我死,難道毛澤東的兒子就不能犧牲嗎?”
“你渾蛋!”彭德懷火了,“毛澤東的親人犧牲得還少嗎?你的媽媽楊開慧,你的叔叔毛澤民、毛澤覃,你的姑姑毛澤健……你的父親為革命付出的是6個親人的代價。”
毛岸英麵對激動得怒不可遏的彭德懷又感動又不平靜。
稍停,彭德懷緩和一下口氣,說:“你以為在我眼前就鎖在保險箱裏了嗎?敵機天天轟炸,有什麼前方後方?好男兒報效祖國,還怕沒有時日嗎?”
毛岸英低頭不語。
彭德懷關切地問:“你給爸爸寫信了嗎?”
“尺寸之功未建,寫什麼?寫我刻了幾張蠟紙,印了幾刀紙的宣傳品嗎?”毛岸英發著牢騷。
彭德懷笑了:“情緒不小呢!明兒個我把司令讓給你,我來刻鋼板,看樣子那時候毛岸英就壯誌得酬,可以給老子寫信了,是不是呀?”
毛岸英不好意思地笑了。
“這倒是有誌男兒的話。”彭德懷問,“給媳婦寫信了沒有啊?”
毛岸英說:“寫了也沒法郵。”
“還是寫了。”彭德懷說,“寫了交給我,有信使來時叫他帶回去。”
二
毛岸英正和參謀高瑞欣在印刷戰報,一張一張地印,滿手都是油墨,連臉上也沾了一塊。
曹桂蘭扛了個箱子進來。
毛岸英問:“曹桂蘭,送什麼好東西來了?”
曹桂蘭一見他鼻子上有一塊藍油墨,“撲哧”一下笑了,拿了手絹替他擦。
曹桂蘭說:“我給你送來一台速印機,有了它,就不用這麼費勁了。”
她打開箱子,是一部嶄新的速印機。
毛岸英問:“哪來的?”
曹桂蘭說:“當然是麥克阿瑟送的啦。”
毛岸英擺弄著說:“電動的,好是好,可這裏哪有電啊?這不是白費嗎?你還是還給麥克阿瑟去吧。”
曹桂蘭也不做聲,將10節1號電池放進去,拿了1張蠟紙貼上,加了油墨,一開電鈕,印刷機立刻工作起來,自動翻紙,自動疊紙,快極了!
“原來是交流、直流兩用的!”毛岸英說,“幹嘛不早說!”
高瑞欣也拍手直樂:“我們可從奴隸社會一下子進入社會主義社會了。”
“什麼?”彭德懷恰好經過,故意噘起嘴來問,“誰在講怪話?我彭德懷這裏成了奴隸社會了?誰是奴隸呀?我就是奴隸主了?”
年輕人全笑個不停。
這時洪學智過來說敵人追擊的速度特別慢,不怎麼上鉤,他說沃克是個老狐狸。
彭德懷說:“看來,我們必須進一步迷惑敵人,驕縱敵人,引誘他們放開膽子前進。”
洪學智說:“那最好是大步後撤。”
彭德懷說:“電令各軍,不要再進行反擊,主動後撤,再撤十幾公裏。不過撤退的時機和方式要掌握好,別露了餡兒,不能讓敵人發現我們的意圖。”
鄧華說:“沃克一旦看出我們是引誘他鑽口袋,就不會上當了。”
彭德懷說:“要給敵人一個錯覺,以為我們打不贏,這樣才能放開膽子往前趕。”
他的大手一揮,停在空中。
三
沃克確實對戰局保持著高度的警覺,中國軍隊打得那麼猛,得了手卻又在一個早上同時後撤,是戰術,還是像麥克阿瑟分析的那樣,是沒有實力?
他把幾個軍長叫到了清川江司令部。
沃克說:“我看我們的對手不是小股部隊,非正規軍會打得那麼硬?”
1軍軍長米爾本說:“打著打著就撤了,會不會是計呀?”
9軍軍長庫爾特說:“麥克阿瑟將軍分析得是有道理的,中國軍隊是來騷擾一下,他不撤就會被我們消滅。不然,我們撤過清川江,他們正是連連得手的時候,為什麼不追擊?”
沃克說:“我們還是小規模出擊,試探性進攻一下,如果沒有出現危險,我們再大膽北進。”
到了11月16日,沃克經過試探性接觸,發現中國軍隊一觸即退,他更相信是計了。
他用這個想法試圖說服麥克阿瑟。
麥克阿瑟站在坦克車前,對沃克說:“敵人又退了吧?這是我們空中優勢發揮的結果。”
沃克不語。
麥克阿瑟說:“中共軍隊最多不過六七萬人,敵人的膽怯再次證明了我的判斷。沃克,大膽出擊吧,感恩節占領朝鮮全境的計劃落空了,延遲一個月,我們要在聖誕節結束一切。”
沃克說:“好吧,我希望前麵等著我的不是一個幽靈。”他顯然對麥克阿瑟的推斷持懷疑態度。
麥克阿瑟說:“我聽第2步兵師師長說,你的兒子在戰場失蹤了?”
沃克說:“是的。”
麥克阿瑟說:“上帝保佑他還在,哪怕是在敵人的俘虜營中。”
沃克木然的臉上毫無表情。
四
作戰室需要大量的紙,前一段倉庫裏沒有,昨天到了一大批電光紙,曹桂蘭扛了一大卷送過來,累得她一進門就摔了個大跟頭。彭德懷不讓她走,讓毛岸英、高瑞欣他們帶她到食堂去,吃過晚飯再走。
怕敵機發現生火煮飯的火光,這幾天夥房是兩頭不見太陽開飯,這樣一來,吃過晚飯也快9點鍾了,冬天天短,下午4點鍾太陽就落山了。
毛岸英拿了手電筒,自告奮勇去送曹桂蘭。
走出門沒幾步,毛岸英說:“我再叫一個人,一起去送你吧。”
曹桂蘭瞥了他一眼:“你那麼膽小啊!怕狼吃了你?我都不怕。”
“不是,我是怕……”毛岸英說了一半。
他突然覺得下半句說不出口。他本想說:怕別人議論,畢竟是年輕男女單獨在一起呀。可是你心裏沒鬼怕什麼?況且一說出來,曹桂蘭會感到沒麵子。可心直口快的曹桂蘭早明白了。
曹桂蘭說:“你封建,你是怕人家說閑話,對吧?”
毛岸英不語。
她笑了:“小心眼,叫我猜對了!這炮火連天的,誰還有心思天天琢磨邪門歪道的事?算了,不用你送,我自己走。”
一揭了底,倒叫毛岸英感到沒麵子了,他看了看月光下難走的山路,說:“天這麼黑了,還是我送你吧,你一個人走,我怎麼能放心!”
這一說,曹桂蘭挺高興,卻故意板起麵孔問:“不找個證明人了?”
毛岸英笑了,拿出了伏洛希洛夫送給他的小手槍。
曹桂蘭問:“掏槍幹什麼?打美國鬼子呀,還是打狼?”
“壯膽。”毛岸英說。
他們踏過冰凍小河上的獨木橋時,曹桂蘭“啊呀”一聲,身子一栽,幾乎掉下去。毛岸英搶上一步,扶住了她,順勢拉著她上了岸。
曹桂蘭故意問:“從來沒聽你說過你的家。你父母都是幹什麼工作的呀?”
毛岸英說:“噢,父親是工人。”
曹桂蘭問:“哪的工人啊?”
毛岸英說:“工廠的唄。”
曹桂蘭說:“不誠實,你這人不可交。”
毛岸英說:“你怎麼不相信?”
曹桂蘭說:“毛澤東是哪個廠子的工人哪?你倒說說看!”
毛岸英憨厚地笑了:“誰告訴你的?”
曹桂蘭說:“那你就別管了。你真能保密呀,在一個廠子呆了一年多,愣是沒有一個人知道你是毛主席的兒子!”
毛岸英說:“說那有什麼意思。我是他的兒子,也絲毫不能抬高我;我幹得好與壞,應該靠我自己。”
曹桂蘭說:“又小心眼了不是。別害怕,我不會叫你去求毛主席辦什麼事。”
毛岸英說:“這我才不怕。我自己的事也不去求他。”
曹桂蘭說:“我服了,他能同意你上前線來,就叫人服。”
毛岸英說:“這不算什麼。”
曹桂蘭說:“你忘了沒有,你給我的筆記本上題過詞的。”
毛岸英說:“我記不得了,不少人叫我題過。”
曹桂蘭說:“早知道你給人家題字也不留心,不如不叫你題了。”她從口袋裏拿出小筆記本來,打開扉頁,又說:“你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