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張國放的吉普車向著山溝裏麵的野戰醫院開去。看得出來這裏接送傷員的車流大,路上的雪碾壓得又平又實,每隔一兩分鍾準有卡車迎麵過來。
丁梅是個愛說愛笑、心裏裝不住事的姑娘,不斷地問這問那,她最想問的還是張國放自己的事兒。
丁梅問:“不是張軍長發高燒了吧?你上野戰醫院去幹嗎?”
張國放說:“我去看看傷員,幾個重傷員在那裏手術。我也想弄點夜盲症的藥,好多戰士天一黑就啥也看不見了。”
“這麼點小事值得你這大軍長來跑醫院?派個衛生員不就行了?”
“你可別小看了夜盲症。”張國放說,“咱們隊伍全指著晚上打仗呢,又不是一個半個得這種病,像傳染似的,越來越多。”
“老百姓叫它‘雀盲眼’。”丁梅說,“你還真來對了,野戰醫院一直在研究藥方,現在有好辦法了。這病都是吃炒麵吃的,缺少維生素A。”
張國放說:“你挺有學問呢。哎,你們不是成建製地開過來的嗎?為什麼偏偏不讓江小帆醫生來?”
丁梅心裏不是滋味。今天見了麵,他已經是第二次提到江小帆了。他把我丁梅的姓都忘了,可把江小帆卻記個結結實實的。她心眼來得快,馬上想到,張國放對江小帆特別高看一眼。
這也難怪,江小帆學曆高,人也長得典雅大氣。
會不會他們之間早有那個意思呢?這倒不像。有一次值班,她有意無意地談到張國放,江小帆好像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很淡的樣子。
她決定來個小計策,先讓張國放死了這條心。因是謊話,不能說得太認真、太一本正經,她是用玩笑的口吻說出來的,即使將來當麵鼓、對麵鑼地對質起來,也不過是開玩笑而已。
“怎麼又提她!”丁梅嗔怪地瞥了他一眼,說,“能不照顧嗎?人家剛剛結婚呀!”
“唔。”張國放似有幾分失落的樣子,又怕丁梅看出來,便把目光掉向山溝裏的一片木板房、磚房,那裏正是後方野戰醫院。
丁梅嘴角帶著嘲弄的笑望著張國放,心裏很得意。
張國放問:“傷員多不多呀?”
丁梅說:“別提了,每天都下來好幾百!”
張國放問:“你們累不累呀?”
丁梅說:“累得我腰都快斷了,除了值班,每天還得洗繃帶。”
張國放說:“這不是護理員的活嗎?”
丁梅說:“人手少,哪分得那麼細呀!”
張國放摘下棉手套扔給丁梅:“看你手凍的,戴上手套暖和暖和。”丁梅心裏一熱,感激地說:“謝謝大軍長。”
丁梅說:“那些重傷員真可憐,有的人腿和胳膊全鋸去了,隻剩中間一截……”
張國放問:“你不怕嗎?”
“剛來的時候怕,現在習慣了。”她說,“我一個人都敢值夜班,給死去的戰士穿衣服也敢。”
張國放忽然又問:“江醫生的丈夫是幹什麼的?”
丁梅忍不住笑:“這和你有啥關係?”
張國放:“隨便問問嘛!”
“好像是個大學的教授什麼的。”丁梅煞有介事地說。
“唔,”張國放說,“那是高級知識分子秊。”
“我見過一回,”丁梅說,“真是郎才女貌,男的長得可帥了,從國外回來的,二十七八歲就當上了教授。”
張國放把頭掉過去看掩在厚雪中的朝鮮村落,不再出聲。
過了一會兒,張國放問:“這次我能拿到治夜盲症的藥嗎?我們要的量可大呀。”
丁梅說:“你要幾火車都有。一包藥也不用帶,你們那裏也有,滿山遍野都是。”
張國放說:“你又瞎說吧?”
“真的。”丁梅說,“就是用馬尾鬆的鬆針熬湯喝,這偏方還是江大夫跟朝鮮老大娘學的呢?”
“你說誰?江大夫?”張國放問了一句。
丁梅格格地樂起來:“完了,說露餡兒了。你耳朵還真好使。”
張國放追問:“江小帆真的在這兒?”
丁梅望著他嘻嘻笑,說:“你若真想見江醫生,還真能見到她。”其實她不完全是說走嘴。
偷來的鑼兒敲不得,馬上到醫院了張國放會見到江小帆,那時就沒意思了。
“你這小丫頭,盡撒謊,”張國放說,“你不是說她根本沒出國嗎?”
“我騙你玩兒呢。”丁梅說,“她是外科一把刀,她能不來?再說,她不是求過你嗎?”
張國放急著問:“那,她有丈夫的事也是你瞎編的?”
丁梅心裏暗暗發笑,心想你還得寸進尺呢。她決定不讓他突破這道防線,反正張國放輕易不會當麵去問江小帆是不是有了丈夫。
丁梅說:“這可不是編的。”一邊說一邊審視著張國放的臉。
張國放似信非信地望著她。
這時他們的吉普車已經進了野戰醫院的大門,在一片茂密的馬尾鬆林中,搭建了一排排磚房,很隱蔽,條件比誌願軍總部都好。
二
為穩住防線,在新任第8集團軍司令李奇微沒有到職前,麥克阿瑟帶了惠特尼又趕到了前線,先到漢城看了沃克的遺體,然後趕到第9軍軍部。在零下30多度的寒冷天氣,庫爾特就駐紮在一個帶夾層的厚帳篷裏,不過裏麵生著火爐子,不算冷,依然能看見白色的哈氣。
麥克阿瑟到的時候,庫爾特不在,庫爾特當時正在前麵處理戰俘。庫爾特一接到電話就要趕回來見麥克阿瑟。聽說有戰俘,麥克阿瑟大感興趣,囑咐庫爾特帶一個過來,他要親自審問。
粗壯得如同摔跤手的庫爾特少將的吉普車來到帳篷前,看見門外停著畫了五顆星的吉普車。
庫爾特軍長和幾個士兵押了一個衣衫破爛的中國士兵進來,這個士兵渾身上下都是傷,麵孔黧黑,有一顆黑痣,正是彭德懷曾經為他撕軍大衣包腳的彭貴新,他跟彭德懷認過本家。
庫爾特對麥克阿瑟說:“這是剛抓到的中國俘虜。將軍不是有興趣審問嗎?”
麥克阿瑟站起來,摘下墨鏡,圍著彭貴新轉了一圈,眼裏露出迷茫神色。
彭貴新卻突然咧開嘴笑起來:“我認出你了,認出來了!麥克,真像!”他動手去掏兜,掏出一張紙,越看越樂。
麥克阿瑟莫名其妙地看看他,扭頭問翻譯:“他說什麼?他該不是精神病吧?”
翻譯一把扯過彭貴新手中的傳單,上麵是幾幅漫畫,畫著戴大墨鏡、叼著大煙鬥的麥克阿瑟正扛著一支破槍,槍刺上挑著一麵星條旗,正想一步跨過鴨綠江去。
翻譯把漫畫遞給麥克阿瑟,說:“這是他們的漫畫,是醜化將軍的。這個俘虜說,他認出了你是麥克阿瑟。”
“是嗎?”麥克阿瑟認真地看了看漫畫,大笑起來,“真有幾分像!隻是,這煙鬥畫錯了,我抽的是玉米棒心煙鬥,全世界獨一無二的。”他竟然掏出大煙鬥來,在彭貴新眼前晃了幾下。
彭貴新“呸”地吐了他一口,差點吐到麥克阿瑟的臉上。
麥克阿瑟問:“你為什麼隨身帶著這幅漫畫?是害怕我嗎?還是崇敬?”
聽過翻譯,彭貴新說:“都不是,我是拿它揩屁股用。”
麥克阿瑟氣得哼了一聲,問:“你是哪個部隊的?”
彭貴新說:“中國師,中國團,中國營!”
麥克阿瑟搖搖頭,問:“你每月有多少津貼呀?你有退伍養老金嗎?”
彭貴新說:“我們沒有,我們不是為這個來打仗的。”
麥克阿瑟問:“那你為什麼呢?你該好好呆在家裏種地呀!”
彭貴新說:“為消滅你們這些強盜!”
“可你現在被俘了,”麥克阿瑟說,“你殺不了人,我卻可以殺你!”
彭貴新說:“要殺要剮隨便,我根本就沒想活!”
麥克阿瑟與庫爾特等人交換了一下目光,又問:“我若放了你呢?你回家去種地嗎?”
“你今天放了我,我明天又會在戰場上打美國鬼子!”彭貴新說。
麥克阿瑟說:“那我就不能放你了。你若肯簽個字,聲明放回去後,不再為共產黨賣命,我馬上放你。”
“你做夢去吧!”彭貴新又衝麥克阿瑟吐了一口唾沫。
麥克阿瑟說:“帶他走吧。”
麥克阿瑟好不後悔,平白無故地讓這個中國兵當眾羞辱了一番。他很不解,這是什麼力量讓一個普通農民穿上軍裝有如此旺盛的戰鬥力呢?信仰嗎?在麥克阿瑟看來,除非宗教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可以讓人變成殉道者。
麥克阿瑟說:“這真是個謎。共產黨靠什麼讓這樣的人上戰場,又不要命呢?中世紀隻有宗教有這種威力。”
惠特尼說:“我們麵對的敵手是這樣不可理解的人,我們是很難勝利的。”
麥克阿瑟似乎也陷入了沉思。
三
到了野戰醫院,丁梅跳下車,一個年齡大些的護士叫她:“丁梅快去,36號床又鬧起來沒完了。”
丁梅對張國放說:“那我先走了。”拔腿就跑。
張國放問那位護士:“怎麼傷員哭鬧非她不行?”
護士笑了:“一物降一物吧?誰知怎麼回事?”
出於好奇,張國放也隨後跨進了那棟很大的房子。
這間病房有幾十張病床,大得像個俱樂部。
一個腿吊在高處、全身幾乎纏在繃帶裏的傷員在喊:“啊——我要回戰場!送我回戰場——”
幾個護士在勸慰:“同誌,安靜點!”
沒有效果,傷員仍在喊叫。
丁梅來了,她走到床前,幾個護士自動讓開。丁梅咳嗽了一聲,說也奇怪,那傷員馬上不叫了。丁梅說:“怎麼了,又不聽話!”她那口氣,像是申斥淘氣的小弟弟。
“喝,喝……”傷員望著丁梅喃喃地說。
丁梅喂了他一點水,坐在他床前,把傷員的手握在自己手中,說:“安靜地睡一會兒吧,大喊大叫地多叫人家笑話!”
目睹這一切,張國放心裏一陣熱浪翻滾,調皮的丁梅一刹那間變成了聖女貞德一樣的人物,她能把帶著母愛的溫情傳遞給絕望的人。張國放靜靜地站在門口,他的眼睛都有些濕潤了。
傷員說:“睡不著……”
“我給你唱歌……”丁梅給他掖了掖被子,輕輕地唱了起來:
小河西,小河東,媽媽的園子裏種著辣椒種著蔥。
小蝴蝶,小蜜蜂,飛到我家說一聲,飛到我家說一聲。
……喊叫著的傷員漸漸睡著了。
張國放感動地走過來,在丁梅的身後站了一會兒,他看了看床頭的卡片,說:“這就是我們軍的傷員,機槍手,他們一個排打退了敵人14次衝鋒,下來時,就剩他一個人了。”
丁梅眼裏噙著淚水聽著。
她說:“有時候我覺得他們是孩子,這個戰士才17歲。”
張國放說:“我得去見林院長了。”
丁梅說:“不先去看看江大夫嗎?”
張國放說:“當然要去看。”
江小帆此時沒在野戰醫院,她在一個朝鮮阿媽妮家。這個村落十有八九的草房都成了灰燼,飛機炸過不止一次,男人都上前線了,隻剩下些老弱病殘。
目前誌願軍以吃炒麵為主,一星期也吃不到一頓蔬菜,缺乏維生素,普遍患上了夜盲症,為此,野戰醫院到處尋找藥品。
朝鮮老鄉提供了一個最有效的法子,是民間傳了幾代的,到小河溝裏去抓小蝌蚪,生吞下去,幾次就見效。這是冬天,上哪去找蝌蚪呀。
後來江小帆又從這位阿媽妮那裏弄來最簡單的藥方,用馬尾鬆針葉熬水喝,鬆針葉滿山遍野都是,容易弄,江小帆已經試了幾次了,逐步開始向各部隊推廣,很管用。今天她上阿媽妮家再熬一鍋鬆針葉湯,是要給附近的鐵道兵送去。
滿屋子是鬆香味。
江小帆用勺子舀了一點嚐嚐,說:“這和喝鬆樹油子差不多。沒關係,隻要能治夜盲症,再難喝也挺得過去。”
等鬆樹針葉湯涼得差不多時,阿媽妮用葫蘆瓢盛到兩個大瓦罐中。
江小帆和阿媽妮每人頭上放一個草圈墊,上麵頂著一個熱氣騰騰的大瓦罐,阿媽妮根本不用手扶,而江小帆需用兩手扶著,走起來還直扭秧歌,引得阿媽妮直樂。
給鐵道兵送去後,江小帆回到她的診療室,護士告訴她下午有3個手術,她叫人準備器械。
她正打算去看看傷員的傷勢,一個胳膊上還沒有拆去石膏的傷員走進來,軟磨硬泡要求出院。
江小帆看了他一眼,說:“帶著夾板、石膏上前線,不行。”
傷員說:“怎麼還不行啊?”
江小帆說:“傷口還沒愈合好,就想上前線?”
傷員剛走,丁梅闖進來:“江醫生,你看我把誰給你帶來了?”
江小帆一眼看到了跟在丁梅身後的張國放,她又驚又喜地站起來:“張軍長!”
張國放不經意地打量她一眼,還是一派溫文爾雅的樣子,還是那麼漂亮,可能是太累、睡眠不夠,她臉色不大好,眼裏有血絲。
張國放同她握手:“謝謝你們,所有的傷員都說你們照顧得好。”
江小帆拉了一把椅子請他坐:“我一到朝鮮就聽到你的消息了。”
張國放問:“從傷員口中知道的?”
江小帆笑吟吟地說:“連你們吃炒麵得了口角炎的事我都知道。”
“口角炎是次要的,”張國放說,“夜盲症可太討厭了,一到天黑什麼也看不見了,而咱們全指望晚間行軍打仗呢。我來的時候,吳軍長再三讓我向你們求援,千萬弄回點治夜盲症的藥來,他還讓我回國去弄偏方呢。”
江小帆說:“這也不光是你們一個軍的事,各個軍部都來告急呢。”
張國放問:“不是有辦法了嗎?”
江小帆笑著問:“我若是解決了這個難題,你怎麼表示?”
張國放說:“向誌願軍總部為你請功!”
江小帆笑著舀了一勺鬆樹針葉湯,喂到他口中:“嚐嚐,這就是治夜盲症的靈丹妙藥。”
張國放皺著眉頭咽下去,說:“這不是鬆樹油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