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朝鮮的民間驗方,已經在附近的部隊試過了,就是用鬆樹針葉熬的。”江小帆說。
“那倒方便,”張國放說,“鬆樹針葉滿山都是。那我就算順利完成任務了,不然,還得回去弄藥。”
這時,響起笨重的手搖鈴聲。
張國放問:“打鈴幹什麼?空襲嗎?”
“開飯了。”江小帆說,“走吧,軍長大人,我請你吃飯。”
張國放站起來,發現丁梅還站在門口。
江小帆問:“丁梅,你不去忙你的,在這幹嗎呢?”
丁梅支支吾吾地說:“張軍長讓我給他介紹一個傷員的情況。”
她顯然是順口胡謅。江小帆不去深究,張國放也用不著揭穿。給他的印象是丁梅在江小帆麵前還是相當拘謹的,可不像在他麵前那麼調皮。
江小帆脫去大褂,看也不看丁梅。
江小帆說:“那你站在門外幹什麼?走吧,一起吃飯。”
丁梅說:“我又不吃你們軍官灶。”
江小帆說:“小丫頭,分得那麼清!”
丁梅衝張國放一吐舌頭,扮了個鬼臉。張國放推測,江小帆比丁梅也大不了三四歲,可她居然像長輩一樣叫她小丫頭,卻不使人感到別扭,這可能是職務與素質的差異造成的。
四
看望了本軍的傷員,又討到了治療夜盲症的偏方,張國放任務完成,一天也不肯多呆,第二天就要往回趕。他事先看了林院長屋子裏的手術排班表,上午江小帆有一個截肢手術,張國放怕打擾她,就留了個字條上路了。
他很奇怪,丁梅怎麼不來送他?這不像她的性格。張國放找了幾個科室,沒有她的影子,隻好不告而辭。
剛跨上車,江小帆追了上來,張國放跳下來問:“你不是有手術嗎?”
江小帆說:“不能不送送軍長大人哪,我和孫大夫串了一下班。”
她與他並肩向外麵走去,司機和警衛員小吳就把車子開到路口去等他們。
並肩走了一程,兩個人都忽然有點別扭的感覺,好像沒有什麼話題。兩個人都不說什麼,江小帆不時地瞥他一眼,當兩人目光相遇時,她又趕忙掉開。
張國放站住了:“請回吧。”
江小帆卻沒有停步,張國放隻好再往前走。
江小帆問:“什麼時候再來?”
張國放說:“越打越往南,大概沒機會了。”
江小帆說:“你們打過三八線,我們也得跟著往前移,不會離你們太遠。”
又是沉默。張國放終於又站住了:“送得太遠了,請回吧。”
江小帆從挎包裏掏出一件毛背心,塞到他手上:“打仗時冷,穿在身上吧。我也沒有什麼送給你的。”
張國放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他接過那件雞心領的黑毛線背心,感到毛茸茸、熱乎乎的,他本想說:“你幹嗎想到要送我一件毛背心?”想想不妥,這有冒犯和輕視別人之嫌,他又想說“謝謝”,可這又不是送你一支煙,一聲謝謝似乎又太輕了。一時想不出詞來,竟憋出了這麼一句:“奇怪呀,你怎麼會有男人的背心呢?”話一出口,他又十分後悔,這是什麼話?比前兩種表達方式更蠢、更不著邊際、更不禮貌。
江小帆倒十分大方,而且回答得十分得體:“背心分什麼男女。”
這一來,張國放心安了些,他終究覺得這禮物太重了,或者說有點不尋常,他不好意思地說:“真不好意思。我還沒給你點什麼……”
“送東西要等價交換?”江小帆用那雙美麗的眼睛看了他一下,扭轉了話題說,“如果可能,常捎個信來,把前方的戰鬥故事給我們講講……再見。”她走了,回了一次頭,就再也沒有回頭。
張國放心裏悵然若失。
他本想多走一程,他願意與她在一起多待一會兒,哪怕是一句話不說。可她這樣快地走了,像例行公事一樣。他看看那背心,無疑不是機器織的,是手工的,就是說不是買來的。看看尺寸,分明是他這樣180米的大個子才穿得起來的。
這一切,到底應該怎麼解釋呢?
他想起了劉禹錫的詩: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情)卻有晴(情)。
可丁梅說她是有丈夫的呀。
無名的惆悵一下子攫住了他的心,這種情調,對戎馬生涯多年的張國放來說,實不多見。
張國放愣了好一陣兒,才向前麵等他的吉普車走去。
停車的地方,恰是來時巧遇丁梅的小河旁。
現在,丁梅又和幾個朝鮮姑娘在洗繃帶,小樹枝上掛滿了繃帶,像開了個染房。
一見汽車過來,丁梅早早地跑了上來,她問張國放:“要走了?”
張國放說:“找你告別,沒找到。”
丁梅說:“哎呀,可真不敢當,大軍長找一個小護士告別?”
“調皮鬼!”張國放已經上了汽車,“再見。”
丁梅脖子上吊著張國放那副棉手套,說:“這手套我弄髒了,不還你了,我明個賠你一副新的。”
“不用。”張國放說,“你夠小心眼兒的了。”
丁梅從兜裏掏出一個小瓶,塞給他:“這是鬆節油,管凍傷的,常往腳跟抹一抹。”
有趣的是丁梅在小藥瓶的瓶箋上寫下了她所在醫院的通信地址。這小鬼丫頭!張國放明白她是巧妙地在給他留通信處,他故意視而不見。他真奇怪,江小帆送他毛背心,卻沒有留通信處。
張國放說:“謝謝。”他一擺手,吉普車向前飛馳而去。
丁梅久久地望著掀起雪塵遠去的汽車,跳著招手,張國放想,這是個火辣辣性子的小姑娘。
五
聖誕節之夜,李奇微是在8 000英尺的空中度過的,他在上飛機之前把一個用紅呢子縫起來的大襪子掛在了聖誕樹上,裏麵裝著給兒子的聖誕禮物:一隻仿得很像的手槍。他希望將門出虎子。
麥克阿瑟打發他的副參謀長希克少將帶領幾個隨員到羽田機場去接李奇微。
希克握住走下飛機的李奇微的手,說:“我代表麥克阿瑟司令歡迎將軍在聖誕之夜光臨東京。”
李奇微道了謝,問他下榻在哪家飯店。
希克說:“今天必須住麥克阿瑟將軍的官邸,將軍夫人為你準備好了聖誕晚餐。”
李奇微又一次道了謝,卻不禁猶豫起來,他沒有給麥克阿瑟12歲的兒子帶禮物來。這是很失禮的。他聽副官希基說過,麥克阿瑟每天都向他的兒子頒發禮品,其嬌慣程度可見一斑。
麥克阿瑟一家人以最隆重的家庭禮儀歡迎了李奇微。在客廳那株閃爍著無數小燈泡的聖誕樹上,已經掛著聖誕老人的大手套。李奇微挺直腰板,敬了個標準軍禮:“您好,校長!陸軍中將馬修·李奇微來到您麾下效力!”
麥克阿瑟同他握了手,問:“你叫我校長?我在西點軍校當校長的時候,難道你正在那裏讀書嗎?”
“是的,校長!”李奇微坐了下去。
麥克阿瑟特別高興,他喜歡別人叫他校長,這證明他桃李滿天下,他說這是活的勳章。
麥克阿瑟有幸當了3年西點軍校的校長,他感激當時的陸軍參謀長佩頓·馬奇將軍,這位原在潘興將軍麾下當過炮兵主任的人十分賞識麥克阿瑟,是他提名麥克阿瑟去當有極高榮譽的校長的。麥克阿瑟也不負重托,他把已有40年校史的當時相當混亂的西點軍校嚴加整頓,使它重放光彩,軍界稱他主持學校的1919年是使西點軍校“開始了現代軍事教育”的起點。這是麥克阿瑟視為一生中最光榮的3年。
麥克阿瑟抽著煙鬥,說:“當了幾年校長,常常在各地碰上學生,這是很有趣的事。”
李奇微說:“您記得嗎?有一次,那是我們畢業的時候,您看著我們爬那根塗滿了豬油的大理石柱子,我爬了幾次惡心嘔吐,不想爬,你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腳,說:見了豬油你就惡心,在戰場上血肉狼藉,你能行嗎?於是我一邊嘔吐一邊爬了上去。”
“有這事嗎?”麥克阿瑟大笑,“我會踢你屁股?”
李奇微說:“可能被將軍踢屁股的學生太多了,所以記不得了。”
麥克阿瑟說:“踢屁股是很溫和的。我念西點軍校時,高年級士官生天天來折磨你,已經成了鍛煉軍人意誌的一種殘酷方式。”
珍妮也聽麥克阿瑟的媽媽講過,麥克阿瑟有時被高年級學生打得遍體鱗傷,後來為了保護18歲的兒子,母親在軍校所在地附近租了一間旅館,陪著他,時刻保護他,後來他終以9814的高分畢業。
在走向有鴕鳥肉的豐盛餐桌前,李奇微的禮物出手了。驚喜的小阿瑟打開包裝紙,意想不到是一枚真的手雷。這是李奇微在上洗手間時臨時準備的。
小阿瑟跳了起來,他說:“在我數不清的聖誕禮品中,這是最了不起的,李奇微叔叔認為我是勇敢的軍人,可以用真刀真槍了!”
麥克阿瑟也十分高興,高興的是李奇微的首創和獨到。
隻有珍妮和阿珠十分不安,千方百計想把阿瑟的禮品要過去“封存”。
飯後喝咖啡的時候,兩個將軍才開始涉及軍務。
李奇微說:“沃克真不幸。他沒有死在真正的戰場上。”
麥克阿瑟說:“你上任後,千萬不能小看了中國人,沃克摸準了中國人的打法,夜間打,在山嶺中打,他們的兵不怕死,當然身上也沒帶投降書。我親自審問過一個中國俘虜,他沒有一分錢的津貼,退伍後也沒有保險金、養老金,可他被俘了,還想往我臉上吐唾沫,罵我是美國鬼子。”
“有趣,美國鬼子,”李奇微說,“二戰時,我們叫德國人為德國鬼子,現在輪到我們了。”
麥克阿瑟說:“你打算什麼時候到你的指揮所去?”
“明天。”李奇微說,“校長,我想問問,我到了前線,發現局勢對我們有利,我是否可以向中國發起進攻呢?”
麥克阿瑟聽過哈哈大笑:“你認為怎麼幹好就怎麼幹吧,馬修,第8集團軍是屬於你的。”
這等於是麥克阿瑟放手讓李奇微大幹。李奇微沒想到校長如此器重他,從前講過麥克阿瑟的壞話,此時捫心自問,有一絲愧疚。夜已深了,李奇微毫無倦意,伏在桌子上起草電文。
希基問:“發給你的第8集團軍嗎?”
李奇微說:“馬上發走,祝賀他們聖誕快樂,我們也有必要在電報中稱讚沃克將軍的功績。”
希基提醒地說:“第8集團軍的高級將領都是沃克的老部下。”
李奇微說:“以公正治軍,我倒不怕哪個人不服從命令。”
六
12月26日,是毛澤東57歲生日。劉思齊知道毛澤東不喜歡別人為他祝壽,聽說官方還發了文件之類。
劉思齊還是親自到糕點廠訂了一份生日蛋糕,上麵用奶油澆了個大壽字,她相信毛澤東不會不買她的賬。
劉思齊在菊香書屋的院子裏碰到了田家英。
田家英看見了蛋糕,說:“思齊挺有孝心的,沒有忘記今天是主席的生日。”
劉思齊說:“想忘都忘不了,報紙和電台都在說。”
田家英勸道:“思齊,我勸你還是拿回去吧,今天你送來的是第4份生日蛋糕了,前幾份主席都不讓收,他說:我不過生日。江青送來的,他差點給扔到院子裏。”衛士說:“可不是。”
劉思齊咬著嘴唇站了一會兒,說:“那我走了。見了爸爸,替我祝他生日快樂。”說畢,低頭扭身就走。
“怎麼走啊?蛋糕送來了,又不讓我吃,這是怎麼回事?”毛澤東突然從遊廊那麵出現。
他這麼一說,田家英、劉思齊和衛士全都愣住了,深感意外。
毛澤東顯得快活,說:“快拿進來。”又對衛士吩咐:“去拿生日蠟燭來。”自己先進了屋子。
田家英望著劉思齊笑:“你猜到為什麼可以破例了嗎?”
劉思齊搖頭。
田家英小聲地說:“他,想兒子了。”
劉思齊也被觸到了心事,深沉地點點頭,提著蛋糕走進去。
蛋糕擺到桌子上。毛澤東看著劉思齊在點生日蠟燭。
劉思齊說:“5根大的代表50歲,這7根小的代表7歲。”
毛澤東說:“你搞錯了嗎?這不是7根大的嗎?我並不是77歲呀!”
劉思齊笑道:“這多出的兩根啊,是天1歲、地1歲,頂天立地之意。”
毛澤東高興地笑起來:“好嘛,我借了天地靈氣了,頂天立地不敢當,別弄得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就行。”
劉思齊笑了起來。
衛士又送上來一些菜肴,還有水果、紅葡萄酒。
劉思齊斟了兩杯酒,說:“爸爸,該您吹生日蠟燭了!”又補了一句:“最好一口吹滅,別緩氣。”
毛澤東說:“好!”他運足了一口氣,呼的一下所有的蠟燭全滅,隻剩了搖曳的藍煙。
劉思齊快活地鼓起掌來。她切了一塊蛋糕放在毛澤東麵前。
毛澤東卻沒有吃。他點燃香煙,吸了一口說:“現在朝鮮有零下30度……他們吃炒麵、吃雪,我們在吃蛋糕……”
劉思齊也被觸動了心事,眼淚在眼圈裏轉。
毛澤東發覺了,說:“來,我們幹一杯,為了前線的將士,也為岸英。”
兩個人舉起紅彤彤的酒杯,輕輕碰了一下,酒液震蕩,酒滴血紅,濺起很高又落下去。
毛澤東輕輕抿了一口,故作輕鬆地說:“這岸英不像話,去了這麼長時間,一個字也不給我寫。思齊,他也沒給你寫嗎?”
劉思齊說:“他太忙了,寄信又不方便。”
“這我們得原諒他了。”毛澤東說,“既然他連你都沒寫信,我就不能挑他理了。”
劉思齊不好意思地笑了。
毛澤東突然想起什麼,在抽屜裏翻了一陣,拿出一個用子彈殼做的小煙鬥,說:“你看,這是岸英捎給我的。”
劉思齊接在手裏,把玩著:“真精巧,子彈殼也能做煙嘴。爸爸,您怎麼不用?它可以過濾尼古丁啊!”
毛澤東接過煙鬥,把抽剩下的一截煙插在煙鬥上,有滋有味地吸起來。
劉思齊忽然歎了口氣:“爸爸,世界上為什麼會有戰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