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又接上了一支煙,說:“你知道諾亞方舟的故事嗎?”
劉思齊搖搖頭。
毛澤東像哄小孩似的輕聲說:“遠古時代,洪水泛濫,所有的動物都登上諾亞方舟逃命,‘善’也要上船。”
劉思齊問:“善是什麼?”
毛澤東說:“就是善良的善啊。但是諾亞說,所有上船的人必須是成雙成對的。你也必須找一個伴侶才行。善就到處去找,在樹林中沒有找到伴兒,情急中,碰上了‘惡’,就與‘惡’結成了伴上船了。從此,天底下‘善’與‘惡’就無時無刻不在,形影不離了。”
劉思齊輕聲笑了:“這故事編得有趣,隻是太抽象、太荒唐了。”
“荒唐中見哲理呀。”毛澤東說,“你想想看,正因為‘惡’與‘善’同在,才有壓迫與侵略,才有邪惡與正義,戰爭也就不可避免了。”
劉思齊咀嚼著他的話。
七
李奇微處處顯得與眾不同,他為自己選擇了一架B-17“飛行堡壘”轟炸機做座機。這種飛機噪音大,坐上去是很不舒服的。
李奇微正與希基在飛機前站著,看著一個地勤師在飛機上塗上紅色的希·彭妮字樣,還有兩顆星。
希基說:“您的夫人一定高興,以她的名字命名的飛機將經常載著您飛來飛去。”
此時李奇微的打扮頗為奇特:他換上了傘兵空降服,係著降落傘背帶,腰間別著一顆手榴彈,還挎著一個急救藥箱。
好幾個記者都在一旁笑。
金絲吉走上前來:“將軍,您這樣打扮,別人不會以為你怕死吧?”
“怕死的人就不上戰場。”李奇微說,“我是空降兵出身,我喜歡這裝束。身上有顆手榴彈,它能保證我不當俘虜,必要時,我可以與敵人同歸於盡。”
金絲吉說:“將軍是個個性化的人。”
“我來之前,已經把遺囑交給了我的夫人,你不會認為這是膽小吧?”
金絲吉指著飛機上“彭妮號”的標記說:“您的遺囑裏肯定不包括用您妻子的名字命名的這架‘空中堡壘’轟炸機!”
人們哄笑起來。
一記者問:“將軍現在要飛哪裏?可以讓我們同行嗎?”
李奇微說:“同行者也須是不怕死的呀!”
金絲吉等幾個記者等於有了默許,紛紛往飛機上爬。
李奇微嚷道:“喂,把投彈手的位置給我留下,那裏視野開闊,不然我才不坐這種能震聾耳朵的轟炸機。”
李奇微登機後,轟炸機噴著濃煙,呼嘯著起飛升空。
B-17轟炸機轟轟隆隆地掠過朝鮮的山脈、河流上空。
透過薄薄的雲層,可見山穀、封凍的河流。
李奇微對希基說:“現在第8集團軍靜態防禦是不行的,必須變為進攻防禦,動態的。”
希基看著機翼下連綿起伏的山巒說:“這裏的地形太好了。”
李奇微說:“這是對敵人有利的地形。我們的坦克展不開。”
金絲吉在後麵大聲問:“將軍的意思,是不是說這樣的地形注定我們要打敗仗呢?”
李奇微說:“即使能打勝仗,有你們這些討厭的記者,也會把仗打個糊裏糊塗的。”
人們都笑個不停。
李奇微還是先到了第9軍的防地,適逢第2師要出征,照例要由隨軍牧師引導士兵們祈禱。
李奇微和庫爾特等一群高級將領站在隊前,出席儀式。
一個手捧《聖經》的隨軍牧師在為出征者祈禱:“孩子們,勇敢地出征吧,上帝與你們同在,因為你們是去履行上帝交給的神聖職責,去拯救弱者……願你們勇敢地衝鋒。”
一個黑人士兵大聲調皮地問:“那麼,牧師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去衝鋒呢?”
隊列中掀起一陣笑聲。
李奇微氣呼呼地轉身走了。
他告誡庫爾特,這是鬆懈的後果,他要求庫爾特對那個黑人士兵嚴辦,否則無法正軍紀。
庫爾特口中唯唯諾諾,卻根本不打算追究,他想告訴李奇微,他們不開小差就是好軍人了,說幾句俏皮話算什麼!
像對麥克阿瑟寄予厚望一樣,李承晚也對李奇微充滿期待。
視察過前線部隊,李奇微到李承晚的總統府去拜見他。
李承晚熱情地與來訪的李奇微握手:“我一直盼您來呢。您的老朋友溫斯敦告訴我,您能使人想起超人,仿佛您吹口氣就能摧毀一幢大樓,或者在牆上打個洞。您是一種力量的化身。”
“別聽他的,”李奇微說,“我若有超人的本事,就不用這身打扮了。”他拍了拍身上的手榴彈。
李承晚叫人上了茶,問:“將軍有什麼好消息帶給我嗎?”
“沒有。”李奇微說:“我惟一能告訴您的,是我將要逗留下來,與朝鮮共存亡。”
李承晚感激涕零地說:“謝謝,這是您帶給我的最高貴的禮物了。”
“這並不是外交辭令。”李奇微說,“我們現在隻有兩條路可供選擇,或者堅持戰鬥、勝利,或者被趕下海去。我不想與魚蝦為伍,我從來沒有第二種打算。”
李承晚說:“麥克阿瑟選中您,真是我們南韓的福分啊。”
這話倒是有恭維之意,但他真誠地歡迎每一個來幫助他“恢複江山”的美國軍官,倒是真情實感的流露。
次日,李奇微認為有必要整頓軍紀,就召集了師、軍長會議,大加訓斥。
李奇微不滿地說:“混亂,到處是混亂!我的感覺是,第一線的官兵喪失了信心,我是從士兵們的眼神、步伐判斷出來的。你們的眼神是堅定的嗎?”
他的目光掃過庫爾特、米爾本等軍、師長們的臉。
李奇微說:“軍事入門告訴我們,作戰的第一原則是‘盡快與敵人接觸’,我和諸位在軍校學到了這一點。可我們在幹什麼?像鴕鳥一樣,頭紮在地下,屁股撅在外麵,我們自欺欺人,在等著挨揍!”
庫爾特說:“我們當然懂得,作為指揮官的要素是什麼。可是,當你的士兵不斷地問你為什麼要呆在朝鮮的時候,你不可能不沮喪。”
李奇微說:“可他們的軍官不能沮喪,永遠不!”
米爾本說:“前幾天,布萊德雷將軍在議會聽證會上說,我們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同錯誤的對手進行戰鬥。可怕的是,他的證詞原封不動地傳達給了在朝鮮的美國士兵,我說一萬句,也抵消不了布萊德雷在他們心上投下的陰影。”
李奇微說:“讓我們共同尋求一個滿意的答案吧。這答案不在參謀長聯席會議,而在我們手上。”
八
12月28日,沃克中將的遺孀懷抱著一大束菊花,在長子的陪同下飛到東京,第二天由麥克阿瑟親自送到第9軍金浦軍用機場,沃克的遺體將在今天用C-54大型軍用運輸機空運回國。
在靈柩啟運前,在機場舉行了一個隆重的儀式。一輛M-41型坦克披著一塊潔白的綢布,象征性地擺在停機坪上。
當樂聲奏響時,麥克阿瑟踏著軍人的正步走向M-41坦克,揭去了蓋布,露出了漆在坦克炮塔上的幾個大字:沃克·虎狗頭M-41。
這也算是榮譽和肯定。
美國軍方有個習慣,喜歡用將軍英雄的名字命名坦克,像以前的謝爾曼M-4坦克、M-26潘興式和M-46巴頓式一樣。沃克也將與M-41型坦克同在。
接著,樂隊奏起哀樂,天空突然飄飄灑灑地落下一陣大雪片,真正的鵝毛大雪,而天上並沒有幾片烏雲。
薩姆和哥哥攙扶著穿黑色喪服的母親,一步步走向飛機。
幾個方隊的士兵脫帽致哀。
李奇微的手一直舉在帽簷兒上。
當沃克夫人走上舷梯時,麥克阿瑟和李奇微走上去,麥克阿瑟說:“全體美國人都會記住沃克的名字。”他吻了沃克夫人的手。
在哀樂聲中,8個陸戰隊士兵從坦克車後抬下一副棺材,莊嚴地扛著由麥克阿瑟親手蓋上國旗的沃克靈柩,向飛機後艙門走去。
當麥克阿瑟轉向薩姆的時候,薩姆突然說:“我聽說,將軍在尋求一個能鼓舞士氣的方案,將軍找到了嗎?我們究竟為什麼在這地球的背麵,在這上帝幾乎遺忘的山穀裏賣命?”
麥克阿瑟說:“因為這是政府決定的。”
薩姆說:“可是大選的時候,我拉肚子,沒有投票。”
麥克阿瑟說:“我們必須認識到,我們不是為了南朝鮮人而保衛南朝鮮,而正是扞衛我們自己。”
薩姆說:“再見了,將軍,我想您這些話,已經無法打動躺在棺材裏的您的部下了。”
麥克阿瑟沉默了片刻,說:“你回去,可以不再回戰場了。”
“是對我的恩典嗎?還是對躺在棺材裏的人的優待?”薩姆說,“不過,我忘了告訴你,我的哥哥已經應召上前線了,馬上會來到將軍麾下報到的。”
麥克阿瑟默然。
在風雪嘶吼中,在軍樂聲中,載著沃克靈柩的巨型運輸機吼叫著昂首衝入灰暗的雲層中。
九
美國兵聖誕節沒能回家去團圓,在冰天雪地的朝鮮,每人分了兩塊巧克力。元旦當然也要交給朝鮮了,他們隻希望這一天別打仗。
連麥克阿瑟也相信除夕和元旦中國人會安安生生地在駐地吃餃子,他知道中國人補給線受打擊太大,不敢馬上發動第三次戰役。
他哪裏知道,就在1950年除夕這天,韓先楚正在向前運動呢!
一輛中型卡車拉著電台和報務人員在前麵走,韓先楚和作戰處副處長易笛等人坐在第2輛吉普車中。
公路上到處是彈坑,有些朝鮮老百姓和誌願軍工程兵沿路在挖土墊路。
易笛說:“我們今天挺走運,大白天,敵人的飛機沒出動。”
韓先楚說:“哎,你別念叨,一會把飛機念叨來了。今天是歲尾,敵人都過除夕去了。”
易笛說:“太靠前了,不能再往前走了。”
韓先楚說:“韓指是什麼?是韓先楚前線指揮部,我向來喜歡在最前麵,蹲在後頭不成了後指了嗎?”
易笛說:“我們得找個適合隱蔽的地方紮營啊,可憐韓指一共這麼五六個人。”
轟隆一聲巨響,走在前麵的中卡被地雷炸翻了,女機要員吳萍腿受了傷。
韓先楚叫停了車,與易笛一起為吳萍緊急包紮傷口。
韓先楚令吉普車司機:“把吳萍送下去。”
司機說:“把你們扔下怎麼辦?”
韓先楚說:“活人豈能讓尿憋死!”正巧一輛大卡車開上來,韓先楚一揮手攔住,與易笛一起跳了上去。
戰鬥就是在除夕傍晚打響的。誌願軍集中了兩個軍的重炮,加上兩個炮兵師的野戰炮一共幾百門,猛烈向臨津江對麵美軍防地轟擊。
張國放此時在前沿戰壕裏第一線指揮。
12架雲梯擺在壕塹裏。
戰士們都把棉褲褲腿挽了起來,把黏糊糊的豬油往腿上抹。
張國放進了戰壕,團長邱世光向他敬禮。
張國放問:“有什麼問題嗎?”
正在卷褲腿、抹豬油的邱世光說:“都準備好了。”記者康乃馨也在幫戰士抹豬油。
張國放說:“往腳上抹豬油這主意誰出的?”
邱世光一指一個膀大腰圓的戰士:“他,排長,叫李春林。”
李春林衝張國放憨憨地一笑,說:“小時候給地主家放牛,冬天不給鞋穿,就偷他家豬油往腳上抹,凍不壞腳。”
先後又有5顆信號彈升起。
炮擊疏落下來,衝鋒號此起彼伏。
12架雲梯在臨津江陡坡豎起來,夾著木板、稻草的赤腳戰士們飛速爬上雲梯,向臨津江跑去。
邱世光大聲下令:“火力掩護!”
輕、重機槍扇麵般掃射,封鎖河麵。
戰士們紛紛跳入結了薄冰的河中。冰碴劃破他們的腿,在臨津江裏留下一條條血痕。
敵人開始向江麵炮擊,炸彈炸起水柱衝天。
跑在前麵的突擊連戰士接二連三倒在江中,木板、稻草和鮮血混在一起。
邱世光大吼一聲:“第二梯隊,上!”
又有一百多戰士夾著木板衝出去,他們冒著彈雨向前衝,時而有人倒下。
張國放的手摳進泥雪中,緊張地注視著。
輕、重機槍在向敵射擊。康乃馨在來回搬子彈箱。
一個重機槍手中彈倒下。機槍啞了。
邱世光大叫:“重機槍!東麵的重機槍,怎麼卡殼了!”
張國放跑過去。這時彈藥手已經抓起機槍射擊了,張國放充當彈藥手,康乃馨又為他搬去一箱子彈。她幾乎是直著腰走來走去,張國放把她的頭按了一下:“不要命了?彎下腰!”
戰士們衝上去了。
他們站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在冰窟窿上架起浮橋。炸彈在他們四麵開花。
衝鋒號響,大隊戰士衝上來,他們踏著浮橋衝過去。
搭浮橋的戰士用力扛著吱吱嘎嘎作響的浮橋。
中了彈的戰士,血順著腿流到冰麵上、冰窟窿中,他們支撐著……終於,“咚”一聲倒在冰窟中,另一個戰士馬上跳下水,支撐起浮橋。橋上,隊伍正飛一樣大踏步跑過。
機槍高度不夠了,張國放一挺身,雙手架起機槍,喊了一聲:“打!”
機槍手大叫了聲:“軍長——”他手怯了。他看見燒紅了的槍管把張國放的脖子燙得直冒煙。康乃馨也心疼地叫:“這不行啊——”
“別管我,打呀!”張國放又吼了一聲。
機槍手一閉眼,掃出了一大梭子。
突擊隊飛過了臨津江,一陣手榴彈擲過去,敵人成片倒下。
紅旗導引著,喊殺聲連天,後續部隊正源源不斷地飛奔過橋去。
突然,張國放身子一歪,鮮血從他右胸部流下來,他咬著牙,又支撐了一會兒,終於倒在了雪地上。康乃馨上去把他拖下來。
邱世光大喊著上來:“張軍長——”
邱世光趕快叫衛生員為張國放包紮。